“家”這個字眼說起來太輕佻,但實質所賦予的內裡沉澱卻太着重。它從不只是一座房子、一塊兒地域的定義,重要的是那房子那地域裡有着那個至爲重要的、放在心上的人。
有了那個被自己所珍視的人,纔有倦鳥歸巢的家的方向。而只有當那個人也如是的珍視着自己的時候,纔是打開了溫暖如春的家的大門!
此時此刻,薛懷義看不到“家”的方向……
他將這沉重的足步在當地裡就這樣定了片刻,即而頓又只覺自己此生此身如枯萎的葉子一樣飄零輾轉、等待凋朽而無人救贖!他惶然間又開始漫無目的的遊蕩,就這樣失了心也沒了魂兒的逛遊進了入夜的神都長街。
這真是一座美麗浮華的盛世呵,彷彿每每入夜時才真正是它蘊含、暗釀了整個輪迴的新生覺醒之時。這一座繁華帝國的鼎盛、這不夜的景深無一處不再彰顯着國力的不容小覷與子民的歡喜熱鬧,但爲何這樣的歡喜這樣的熱鬧就不肯分一點兒給他這個被遺棄的、失了心也沒了家的可憐的背罪般的人呢?
他就這樣踱走一陣,讓那習習的晚風梳理清楚心裡一團亂燥的思緒。當真是起了些效果的,因爲他至少有一點是明朗了,,自己該回白馬寺了。
已經撂了狠話不再入宮覲見,那麼除了白馬寺,他還能去哪裡呢?
這樣想着,惱不得又是一陣轉念的自嘲,薛懷義不覺掛了一抹悽苦的笑。奈何,當真是奈何啊……
收步轉身,懷義行在了回還白馬寺的那條路上。
暮春初夏的夜風帶着熏熏的暖意,卻溫暖不了他一顆被寒冰覆蓋的心。沿途有意無意的瞧着兩旁的景緻、兩旁的人,一簇花草間奔走嬉戲的小姑娘的身影吸引了薛懷義的注意。
這小姑娘大抵六、七歲的模樣,頭上柔軟的髮絲鬆鬆的綰了個不大的髻、髻邊斜插了根簡單的木簪子,樸素的農家衣裙將周身那抹靈動的生氣做了最好的襯托,周身無一不在流淌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與明快且質樸的歡喜氣息。
他也是無心,正瞧見這小姑娘俯身採擷了一朵豔麗的野花,在這新採擷的野花入手之後,便又見她順勢就將手裡原先擒着的那一支有些打蔫的舊花給扔了去,這動作做的順勢如斯、那支舊花被隨手拋棄之後她便連看都沒有再看一眼,即而握着新鮮的花枝蹦蹦跳跳調皮的跑遠了。
就是這樣一個無心且閒適的動作,登地一下攪擾的薛懷義心臟陡跳!
懷義似着雷擊一般,那一浪逼壓一浪的密密麻麻的錐心絞痛鈍打而來,就這樣一下下鞭打他的身心、盪滌他的靈魂,毫不手軟更毫不知道憐惜!
起於內裡的疼痛似乎抽.離了他全部的氣力,以至於分明康健的薛懷義不得不停了步子、手捂胸口倚牆而歇。與此同時,他額角的冷汗順着側頰一道道的往下淌,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又覺頭腦放空樣的蕭蕭錚鳴。再擡頭時,這一雙精緻的桃花目已然是一片灼紅了。
舉止言行從來無心,一向都是聽者觀者自己有意。就如方纔,原本是小姑娘採擷花朵那一個無心的動作,卻在被薛懷義不經意瞧見的那一個瞬息,就那麼一個浮光掠影的瞬息,引得他恍然感慨,自己便如那被隨意丟在地上的花朵一般,人家有了新的更新鮮、開的更豔麗的花朵,便不再要他這已經看厭了打蔫了的舊花了,不再要了……
悽悽的月光鑄成了一抹森然的詭笑,難道一切舊時的溫柔、那些想一想都使他歡心的美好的過往,當真就是一場當不得真的如織幻夢麼?
對武皇而言,他薛懷義的存在實在微不足道。她是獨一無二的、凜然威儀的、絲毫不可侵犯的、佛爺般的、神蹟般的……她怎麼可能如他所盼的去愛他呢?
她並不會去愛他。
可他愛……
但她是女皇啊、是皇帝啊!那麼,她又爲什麼不可以用面首三千去填充那個同她一樣獨一無二的絕色後宮呢?正如同自古以來,每個女子都日日夜夜渴望着得到帝王的垂青,寵愛一夜便是一輩子都津津樂道、甜蜜深憶的事情一樣,那麼作爲得到過她青眼的男人,他是不是應該知足、應該不再繼續自她那裡苛求些什麼?
不,憑什麼?他們憑什麼?!武皇您知不知道,那些圍在您身邊的全部都是小人一個,全部都是!只有我,只有我對您的愛單純而乾淨,只有我對您毫無所圖,只有我是真心愛慕您的,從見到您的第一眼起我便不自覺付出了我全部的真心於您……我篤定再不會有一個人如我這般,膽敢一夜糾葛纏綿之時在你耳畔輕着聲息柔柔的喚你“媚娘”!因爲這樣的愛真摯而熱烈,所以纔敢這樣的喚;並非膽大無畏,實在只是被愛俘虜、由不得我自己而已啊!
冥冥之中一直有着一種感覺不斷的呼之欲出,攪擾的薛懷義身心全部都不得安寧!彷彿就在前世、前前世、或許更久遠的時候,他們曾有着那散化不開的未了宿緣一段……即使輪迴轉生飲了忘情水、吞了孟婆湯,記憶可以全部消蝕,但彼此之間再面時那份熟稔而親暱的感覺不會變、感覺永不會消失!
永不會消失!永不會消失……
就在薛懷義這起心動念整個人幾欲發狂的時候,唆然一陣浩蕩而起的晚風衝着他面門一個猛子的撲過來!
劇烈的衝撞終於令薛懷義把這心緒稍稍平復了些,緊捂住胸口的手掌慢慢的移開,撐着青苔遍佈的牆壁的身子也一點點恢復。但一轉瞬,心念又動。
這一次他突然懷了無限的委屈,我的女神,只爲了可以同你在一起、可以時常見到你,我一句話都沒有說便按着你的要求出家爲僧、易姓爲薛。
我爲你一手策劃明堂的興修,將那遊.移在典籍史冊之間、亦幻亦真的神蹟現世於凡間,將那神蹟般的造詣作爲你登基稱帝后得以高高在上的雲梯,更作爲我送於你的最貴重的,含着血、摻着淚、捧着心的可作爲愛情結晶的曠世信物!
我爲你點着燈燭沒日沒夜的翻遍神都幾乎每一座寺廟之間貯藏着的、大大小小古古今今的佛學經典,只爲尋得一部可爲所用的、助你登基稱帝、喚雨呼風的那最後一臂之力的《大雲經》草本。
我爲你苦學佛法禪道,廣攬飽識佛學之名士,不食不寢解析《大雲經》,奉在大唐每一座寺廟殿宇之間以供百姓讀到並讀懂,是以作爲你登基稱帝收羅民心之用。
又只因你忙於改朝換代、掃平障礙而不信任武將,故而從沒有見過戰爭、嗅過硝煙味道的我冒着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大不韙、主動請纓擔任新平道行軍大總管,這前前後後爲你討伐突厥兩次之多,未敗一次……
呵呵,這諸如此類付諸在你身上的種種,我從無貪功從無醉心權勢,只是因爲我愛你啊!以愛之名,卻得不到一個哪怕稍微的以愛之名的回報,思來想去忽而覺的真可笑不是麼?
我的真心在你那裡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從比不得那些成天只會圍着你、利用你,邀寵獻媚遊手好閒的蚊蟲般嗡嗡亂叫的無賴流氓!
您是女皇,是高高在上的女皇……哈哈,是我錯了,我不配、我下賤!但是你知道麼,我纔不管什麼對與錯、什麼世態倫常人之常情,我只知道若你不快、若你皺一點點的眉,我便會立刻拎起屠刀把那些給你施壓、對你不敬不服的人全部殺死,統統送去陪葬!
而若有一朝你不在了……我陪你安厝入葬!
荒唐麼?可笑麼?是啊,還有什麼是比這更荒唐更可笑的悲辛事情?
哈哈哈哈……
。
夜風倏然一下撞開了掩的緊密的窗子,“劈啪”一下牽的牡丹椅上的武皇回目淺顧。
上官婉兒蹙了蹙眉,忙擡步欲要上前重將軒窗閉合,但被武皇中途擡手止住:“陛下。”她有些不解,但沒再繼續,只回身對武皇微一頷首、做了一個問詢的姿態。
武皇亦是頷首,染着豆蔻的脣畔起了一抹莞爾笑意:“你說這初夏的夜風分明是暖的,爲何這般柔弱的力道卻有着撞開窗子的大本領、且吹拂在身上還是帶的一陣微冷呢?”顯然的,這分明是話中有話。
婉兒自然明白武皇此刻懷揣着怎樣的一樁心事,聰穎如她,她微微做了須臾的緘默,旋即舒展眉彎擡目一笑:“那是因爲積少成多,柔軟的風兒彙集一處便會擁有不可匹的大力量,莫說是區區兩扇窗子,便是連……”她又於此點到爲止,即而接口又道,“就是因爲這風勢來的猝不及防,所以冷不丁的撞在身上,再暖也會因着錚然的刺激而生就出料峭的薄寒。”心曲微轉,這樣又道。
婉兒的回覆從來都對武皇的心意,此時此刻更是貼己的入微而細緻。武皇頷首,面上的神色卻顯得有些許微微的糾葛:“那麼,你覺的應該怎樣去做?”
這一句話問的聽來無端而突兀,但是上官婉兒自是輕易便解其意:“可以預見的不祥,自然不該存留在萌芽。”朱脣輕啓,她吐出的分明是飽浸了血腥與肅殺的字句,但口吻清漠而寡淡的窺探不到半點兒人之血氣。
武皇陷入兀自一派沉默當中,沒有應承、也沒有否定。
婉兒明白,此刻武皇這副不置可否的模樣,是因爲她的心裡仍然在猶豫。那麼婉兒也就沒有再說什麼,將這話題止在這一個恰到好處的空蕩裡,就此收束、莫有再提及。
簡單的對話,充斥着可怕的無情。
作爲親眼見證、甚至躬身推動了武皇走向最終權勢問鼎的稱帝之路的薛懷義,作爲一個合該無關緊要的佞臣男寵,潛移默化着、就如此的不知不覺間,他知道的已經太多了,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