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玲瓏仰頭望着滿天的繁星和似有似無的彎月,癡癡醉醉,好像早已魂遊天外。
剛剛結束上半夜值勤的初南屏看到站在自己帳篷前的少女,也呆住了,駐足看了一會,慢慢走過去,積雪在腳下吱吱作響。
鐵玲瓏對這明顯的聲響毫無反應,直到初南屏走到近前,才扭頭看着他,雙眸同時沾染到了星光的閃爍與月光的清冷,“你以爲你是什麼人?”
初南屏一怔,“我是……”
“你把我要獻身的事情告訴龍王了?”
面對如此直白的質問,初南屏感到一絲慌亂,“龍王對你說什麼了?”
“哈,龍王當然不會直接說什麼,也不會出賣你,只是拐彎抹角地告訴我,我不在他的信任者之列,他說他不信任所有人,可我知道,你是例外。在所有人當中,你追隨龍王最久,武功最高,人也最聽話,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比一條比小養到大的狗還要忠誠。”
鐵玲瓏的憤怒反而讓初南屏冷靜下來,“你弄錯了,我不是最早追隨龍王的人,而且龍王殺死過我哥哥和彭仙人,他把我留在身邊,原因跟你、跟聶增一樣,是要隨時保持警醒,咱們都不在受信者之列。龍王說的沒錯,他不可能相信任何人,你也沒必要追求這一點。”
鐵玲瓏驕傲地仰起頭,“那就是我的追求,你練你的無情劍法,我卻只要龍王,一句‘不信任’打擊不了我,因爲我是女人。”
還是少女的鐵玲瓏說出“我是女人”這四個字,聽着有些可笑,初南屏卻笑不出來。“我不會阻止你,只想說,你這是在飛蛾撲火,龍王就像深淵,跟他攪在一起會把你毀掉的,你應該……”
“不用你告訴我什麼是應該。你自己是龍王最信任的人,卻來勸我遠離龍王嗎?”
初南屏不想再爭論龍王“信任”誰的問題,“這是我練劍的階段,等到劍法圓滿,我會向龍王挑戰,無論輸贏,都會離開這裡。我從未向龍王宣誓效忠,也從來沒有說過永遠追隨他的承諾。”
鐵玲瓏看着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劍客,顯出一絲迷惑不解。隨後微微冷笑一聲,“很好,到時候我很願意取代你的位置,在這之前,我會幫助你忘掉我,好儘快練成無情劍法,第一步,請你不要再幹涉我的事情。尤其是背後告狀,這種做法很卑鄙。第二步。今晚龍王就會接受我。”
鐵玲瓏邁步離去,原先站立的地方留下兩隻深深的腳印。
駐足不動的人變成了初南屏,低頭看着那兩隻模糊不清的腳印,靜靜感受從未經歷過的深切痛苦,與生俱來的某種器官似乎正在被一柄鋒利的刀子寸寸割去,然後由絕然陌生的東西替代。
那是比腳下的積雪和空中的寒月還要絕對的冷漠。
不熟悉的人都覺得初南屏的神情與龍王很相似。可那些與他有過深入交往的人,比如許小益,卻知道這是一名外冷內熱的劍客,無情只是掛在嘴上。
直到此時此刻,真正的無情。以初南屏意想不到的形態出現。
原來無情並無圓滿,恰恰相反,它是一種痛苦,持續不斷,越來越強,直到超越一切感受,爲了與這種痛苦對抗,他必須將意志集中於一點——他的劍,因爲只要稍微懈怠一點,整個人就會被痛苦擊潰。
就是這樣,劍客領悟了更高一深的劍意,唯有捨棄才能讓擁有變得更純粹,飢腸轆轆者方知粗劣飯菜的香味、一無所有者才明白敝帚自珍的道理,當劍成爲唯一的時候,就與劍客再也分不開了。
初南屏緊緊握住一柄劍,中原劍客送給他的劍,覺得自己從此無需再同時使用龍王贈與的利器了。
鐵玲瓏的確在“幫”他,初南屏想。
數頂帳篷之隔,深夜未睡的顧慎爲想不到自己的舉動適得其反,因此看到去而復返的鐵玲瓏感到很意外。
“有事?”
“我一直在想龍王說過的話。”鐵玲瓏微微低着頭,有點猶豫,有點茫然,與她平時的樣子不太一樣。
“嗯。”
“龍王是殺手,殺手心中本來就應該無所謂信任與不信任,這與我是誰無關。”
“沒錯。”顧慎爲更希望她多一份怨憤。
“如果我要當殺手,也應當如此,甚至不能信任龍王。”
“你不一定非要當殺手。”
“不,我要當殺手。”鐵玲瓏肯定得有些咄咄逼人,又恢復她平時的模樣,“可我現在談論信任與否還太早了,我得提升武功。”
“你想得很對。”
“如果龍王沒有別的事,我希望你能幫我繼續修煉合和勁,我得努力了。”
鐵玲瓏已經練出第一層陽勁,完全可以自行修煉,但是有功力更高者的協助,進展終究會更快一些。
“有些事情我要先對你說明。”
“龍王說吧。”
“首先,我練的不是純粹合和勁,頂多幫你達到第二層境界,再往上就得靠你自己的努力,我的幫助很可能會產生相反的結果。”
“能快一點是一點,龍王能助我達到第二層,我已經很滿足啦。”
“其次,如果我的推測沒錯,等你的合和勁達到第二層的時候,就會與無道神功發生衝突,你必須散去大部分真氣,屆時功力會不升反降。”
“但我早晚會追上來,而且比無道神功更厲害,是不是?”
“是,我因爲心急而放棄合和勁,可你無需着急,慢慢修煉即是,練得越久,合和勁的威力越明顯,你得做好準備,時間可能會很長。”
鐵玲瓏笑了,“我願意慢慢練。因爲這是龍王替我選擇的功法。”
顧慎爲眯起眼睛,很想告訴鐵玲瓏這不是殺手該付出的信任,但他忍住了,“開始吧。”
鐵玲瓏的小手靠在龍王的大手上,以手掌爲軸心,兩人踩着固定的步伐慢慢轉圈。
顧慎爲緩緩輸入真氣。幫助鐵玲瓏磨礪那一點微弱的陽勁,同時監督她全身經脈,不讓任何一處穴道發生阻滯。
鐵玲瓏練得的確很用心,顧慎爲幾乎能感覺到陽勁在增強,如果多年以前他有這樣的進展與保護者,就不會放棄家傳絕學。
多半個時辰之後,鐵玲瓏的心事似乎有些分散,真氣運轉稍微有點快慢不均,手心卻越來越熱。
顧慎爲收回手掌。“今天就到這裡,修煉合和勁急躁不得,今後當你獨自練功的時候,再遇到真氣不穩的狀況,必須立刻停止,明白嗎?”
“明白。”鐵玲瓏小聲說,頗顯虛弱。
“你累了,休息一會。”
“嗯。”鐵玲瓏點點頭。沒有離開,而是坐在軟榻上。顯得無精打采。
顧慎爲走到桌邊,繼續覽閱公文,時不時查看鋪開的地圖。
帳篷裡一片寂靜,鐵玲瓏突然問:“金鵬堡女殺手不多吧?”
顧慎爲敷衍地嗯了一聲。
“我聽說女人當殺手比男人更困難。”
顧慎爲擡起頭,想了一會,說:“任何人想當殺手都很困難。你得養成正常人沒有的習慣,還得去除正常人該有的感情,女人在金鵬堡當殺手困難更多一些,因爲那裡的訓練方法都是針對男人設計的,女殺手最後也要跟男殺手一樣。”
“所以纔有曉月堂。專門訓練女殺手。”
“是,你在曉月堂待過,應該瞭解那裡也不輕鬆。”
“可不是。”鐵玲瓏以閒聊的語氣說,“龍王,我沒有打擾你吧?”
顧慎爲放下手中的公文,“沒有。”
“我一直沒向龍王說起曉月堂裡面的情形,其實我連初級訓練都沒完成。”
“我知道,你逃出來了,這樣很好,我不希望變成曉月堂的瘋子。”
“嘻嘻,其實那裡的人也不全是瘋子,尤其是荷女掌權之後,許多訓練方法都被廢除,訓練師很不高興,可是有一條沒廢除,我就是卡在那上面。”
“什麼?”
鐵玲瓏顯得有點難爲情,但還是說下去,“曉月堂找來許多男人,要求弟子……先跟他們睡覺再把他們殺了。”
顧慎爲沉默一會,“很抱歉,當初是我把你逼到曉月堂的,爲的是追尋韓無仙的下落。”
鐵玲瓏急忙搖頭,“我沒有埋怨龍王的意思,當時的我的確很不聽話,竟然聽信荷女的挑唆,去……暗殺王后,龍王能原諒我,我已經很高興了。”
顧慎爲點點頭,越來越覺得今晚的鐵玲瓏行爲怪異。
“我想說的是,金鵬堡訓練女殺手也有類似的……做法,那是女殺手必經的一課吧?”
金鵬堡沒將牀事列爲必經一課,但對此從不干涉,大部分殺手教師都將女學徒視爲一項福利,輕易不會放棄,等到殘殺期的時候,許多女學徒也要利用身體爲自己贏得生存機會。
在這方面,荷女的經歷並不獨特,由於武功提升迅速,她比大多數女學徒要幸運得多。
顧慎爲明白了鐵玲瓏的用意,甚至猜到她接下來要說什麼:與其稀裡糊塗獻身於某個陌生男子,她更願意選擇龍王。
這明顯是對初南屏的報復。
面對敵人的進攻,顧慎爲能夠當機立斷,這時他卻束手無策,不知道該說什麼。
鐵玲瓏望着龍王,綠眼珠裡閃爍着若有若無的熱情,證明她的確不再是顧慎爲當初救下的小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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