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來,就永遠是個秘密了。
淨事房這兩老頭都七十好幾的人,王公公已經走了,這陳公公看樣子也沒多少活頭。張誠那裡也是五十多的人,這年紀放在良臣前世,倒是還能再活二三十年,放這個時代,保不準的事。萬曆麼,還有九年好活,這個是沒有任何疑問的。
所以良臣回味過來,發現如果這些人都死了的話,那將來除了鄭貴妃外,宮裡沒有人會知道他沒有淨身這樁秘密了。
那樣一來…
一股痛感讓良臣齜了齜嘴,痛感來自下面,卻是剛纔想入非非,扯着了傷口。
不管怎麼說,王公公都是良臣的淨身師傅,按宮裡的規矩他就算當上司禮掌印,見着王公公都得尊得一聲“師傅”,所以,良臣叫張進忠進來,叫他拿五兩銀子去替自己弔唁下王公公,如此,也算全了這段“師徒情”。
元宵那天,京城熱鬧了一個晚上,到處都是煙火,郝漢拉着張進忠出門看燈去了,良臣獨自坐在牀上完成了他的五年計劃。
凡事要有規劃,無規劃不行。不管行不行,先定幾個小目標再說,完成一個算一個。這樣,總比沒有目標漫天行事,東打一槍,西晃一炮的好。
又過了三天,陳公公再次來換藥,這次的精神倒比先前好了一些,想是老夥計王公公已經出殯,沒那麼睹屍傷情。
精神好些,就難得和良臣多說了幾句,當中提到了良臣遣人給王公公弔唁的事,頗是讚賞。
始終,陳公公都沒和良臣提過他沒有淨身的事。看老頭模樣,想來也是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這件事他管不着。又或許,他死了,於這樁事情而言,反而更有利。
這個態度倒讓良臣有些毛骨悚然,怕的不是陳公公,而是萬曆。因爲他突然想到,如果那個王公公不是正常死亡的話,那這件事可就嚇人了,弄不好他魏公公將來也會有這個下場。
畢竟是當皇帝的,聖心難測啊。
這次換藥是最後一次了,一般人淨身之後,二十天就能下地。因而良臣也堅持了二十天,正月二十四那天,他終是穿上了自己內官監監丞的衣服,佩上讓張進忠去買的香囊,在屋內活動了下筋骨,渾身舒爽後才推門走了出去。
人靠衣裝這話說的真不錯,雖然是太監的官服,但穿在身上也頗是氣派。只可惜,這輩子可能得以太監的身份活着了,想到這一點,良臣沒來由的一陣煩燥。
院子外面,鄭鐸已經安排好了馬車。
張進忠和郝漢站在院子裡,前者的神色頗是有些不安。見良臣出來,忙上前叫了一聲:“魏公公!”
良臣瞥了二人一眼,笑了笑,對他們說道他只是去辦點事,完事後還要回來,張公公那裡也要去一趟,要二人且留在院子裡。
聽良臣這麼一說,張進忠稍稍安了心,他很想跟魏良臣出外,見這架勢,只以爲魏公公就走了,所以很是不安。
郝漢倒沒那麼熱衷出外的事,可能對於出外幹什麼,有什麼好處,腦子不太靈光的他也不太懂。他倒是想回尚膳監去,打小就在那偷吃慣了的,外面的伙食哪比的上。
良臣不是騙張進忠,他是真要回來的,因爲還有些手尾要處理。
一是得到張誠那裡走個過場,請張誠幫忙從御馬監那裡將陳默調來。
積水潭馬場是御馬監負責,御馬監的提督和掌印都不是司禮秉筆,雖然不知道張誠是不是分管御馬監,但請他出面跟御馬監要個小火者應當不成問題。除非御馬監那幫人不把司禮監放在眼裡,想着以武壓文。這好事,早年成化爺那會,倒是有過。說起來也是御馬監的一段光榮歷史。
二來,良臣也是要將自己即將要做的事和張誠通個氣,他知道了,就等於萬曆也知道。這樣不管他做什麼出格的事,或者過於招搖被言官彈劾什麼的,有皇帝背鍋,他就不怕有麻煩。
至於這張進忠,雖然有些心眼,但辦事也算勤快機靈,要是張誠不介意,良臣帶上他一起浪也行。這人,是個跑腿管事的好苗子。良臣要大展手腳,光一個人哪幹得起來,肯定要招兵買馬,大舉招聘人才。
郝漢這孩子嘛,小小年紀力氣大,找個人教他幾手,倒能當個貼身的保鏢。
其實談起保鏢,良臣對身邊的降倭都是不滿意的,倒是有一人蠻合他的心意。那人就是小國舅鄭國泰身邊的宋江劍,那傢伙身手不錯,若是能拉過來幫着良臣訓練衛隊,絕對能省不少事。畢竟人家是正牌錦衣衛,中央軍的幹活。至少有這傢伙在身邊,葉赫東哥就休想再神不知鬼不覺的鑽到他襠下。
不過自打自己被“淨身”以來,鄭國泰那小子就沒找過來看望自己,再加上對他姐夫的怨恨,良臣對這小國舅可是恨之入骨。
要不是這小子沒事找事,他這會肯定在科舉場上靠着金忠的假名貼混上了秀才功名,說不定憑藉楚黨的關係,還能考上舉人。不管名次如何,總是實實在在的功名不是。現在倒好,成了個太監,真是有苦沒地方說去。
不過,或許正因爲知道良臣慘遭姐夫淨身,鄭國泰這纔沒臉來找他。又或許知道良臣在養傷,特意不來打擾他。
反正他不來更好,良臣可沒心思替他姐姐平反。
張誠那裡,良臣其實還有件事是想請他幫忙的,不過又覺這件事或許他能自己搞定。
這事就是兵杖局的事。
關外書信還沒回來,建州的沒有,瀋陽的也沒有,但這不影響良臣先提前做功課。不然到時楊鎬把人給他送來,他再去兵杖局拜佛就有點遲了。
良臣也不想兵杖局能給他多少好軍械,但求先把人武裝起來。他在兵杖局是有關係的,那個勞什子王大拿公公不就是兵杖局的麼。
所以,良臣決定自己先去拜會,能自己解決的事情就自己動手,要不然總是找張誠,對方心黑,獅子大開口的,他可沒那麼多錢供他敲詐。
而且,他也想知道自己這欽辦海事太監在內廷到底有多少說話份量。心裡有數,日後也好見機行事。
呼了口氣後,良臣出了院子。外面鄭鐸和幾個手下守在馬車邊,另外還有兩個降倭,其中一個就是良臣指定的隊長小田。
“公公!”
小田二人直直的給良臣來了個九十度的鞠躬,二人都是穿的漢人衣服,只要不說話,絕對看不出他們並非明朝人。鄭鐸帶這兩人過來,也是因爲他們的漢話說的比其他人好,不易被人發現身份。
良臣朝他們點了點頭,上了馬車後示意鄭鐸出發。他今天主要是去看看左安門外的辦公地點。
馬車在鄭鐸等人的護衛下駛出鼓樓大街,出了內城後徑直奔左安門外,最後在一四岔口邊停了下來。
鄭鐸租的那間院子就在良臣右手邊的臨街,院子不錯,地方很大,良臣裡外看了一圈,表示很滿意,然後就要鄭鐸去找人在院子外掛兩面長幡。
鄭鐸忙問掛什麼。
良臣想了想,說掛兩個。一面長幡上書“欽命提督海事太監”,一面長幡上書“朝廷心腹內廷股肱”八個大字。
“再打個匾額,就書內官監駐外辦事處幾字。”
良臣吩咐完後,一臉自得,人不得往大了吹,往臉上貼金,他不把架子弄大,對不住萬曆對他的“厚愛”。
完事後,又問鄭鐸把瓜爾佳氏安排在哪了,鄭鐸忙說就在拐角處的一座小院,是他專門給魏公公安排的住所。
“噢,好。”
良臣想說去看看,可見天色還早,還能多辦點事,便要鄭鐸先隨他去兵杖局走一趟。他這人就是急性子,養傷這段時間可把他憋壞了,現在終於能出來施展手腳了,就恨不得一天把所有事都幹完纔好。
………
兵杖局在皇宮,但不在宮城之內,而在宮城西面的太液池邊上,緊鄰西直房和內監庫,這片區域屬皇城範圍。
皇城範圍很大,不僅有內廷的各衙門,還有太子東宮,另外還有內閣值房、光祿寺、內東廠、六科值房等機構,所以良臣不必去找張誠才能入宮。
因爲是在西邊,所以良臣便準備從皇城西邊的西安門進去,鄭鐸等人肯定是不能和他一起進的,因而良臣讓他們在外面等,自己拿着腰牌就去了侍衛處。
半道卻見一年輕男子急匆匆的從他後面趕上,然後快步越過他直往西安門走。良臣注意到這年輕男子發現他是個太監時,臉色十分的不豫。
良臣暗道咱家又沒得罪你,你給我擺什麼臉色呢。他注意到對方似乎有什麼要緊事,因爲他手裡拿着一份奏摺。
年輕男子沒有穿官服,看着也不像是內廷的人,良臣猜測可能是外朝通政司休沐的官員,因爲來了急奏所以才匆匆入內遞奏。
會是什麼事呢?
良臣想了想,沒發現萬曆三十八年有什麼大事,因而看了對方一眼就沒再看。可誰知二人一前一後走了不到五十米,突然從前面兩側林中衝出幾十個火者,全都手持棍棒,惡狠狠的就朝他二人衝了上來。
這架勢可把良臣嚇了一跳:小爺知道我偷他婆娘了?!
本能的就要撒腿往回跑,可卻發現那幫火者似乎不是衝他來的,而是衝那年輕男子的。
那年輕男子見狀,也是又驚又怒,指着爲首的一個典薄怒喝道:“趙進朝,你這刁奴好大的膽子!”
那名叫趙進朝的典薄卻是冷冷一笑,爾後二話不說就朝手下喝喊一聲:“給咱家打,狠狠打!打死了咱家頂!”
一幫火者聽了趙進朝的喊,頓時鼓譟起來,揮棒上前就朝那年輕男子身上揍去。那年輕男子有些文弱,擋了幾下被揍得生疼,眼見衆內侍下手狠毒,渾不顧及他身份,立時嚇得膽寒,拼命往回跑。
這架勢可把良臣又嚇了一跳,慌忙就閃在一邊。人家都說了打死了他來頂,氣焰十分囂張,他這新晉監丞還是不要多事的好。
那趙進朝看見良臣身上的綠袍官服,知道是個監丞,倒是停了下,朝良臣點了點頭,良臣下意識的也點了下頭。
都是同僚,彼此打個招呼還是要的。
趙進朝顯然是對這年輕男子有大恨,不肯放過他,獰笑着帶人狂追,幾次將年輕男子打倒在地,大棒兜頭就砸,直打得這年輕男子血肉狼藉,身上的衣服和頭上的帽子都被扯爛。
良臣在邊上看着真是肉疼,照這打法,這年輕男子今兒肯定得一命嗚呼。卻不知他幹了什麼事,惹着幫太監要把他往死裡揍。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頭,良臣決定袖手旁觀,畢竟他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冒然干涉,萬一得罪了內廷哪位大佬,就大大的不美了。
古來今往,幫人成事可能不多,但壞人事的卻多的很。
良臣可不想大業未成,就叫太監給掐死了。
誰知那年輕男子被打的實在是受不了,一邊在地上抱頭打滾,一邊竟朝良臣大呼:“公公,救我,我是駙馬冉興讓!”
噝!
良臣腮梆子都酸掉了,娘娘個爪的,一幫太監敢往死裡打駙馬?!
冉興讓?
前世記憶在良臣腦海中飛速閃過,他“咯噔”一下,知道自己碰上什麼了。
這冉興讓乃是鄭貴妃親生女兒、壽寧公主朱軒媁的駙馬啊!
因爲是鄭貴妃的女兒,所以壽寧公主很得萬曆疼愛,沒出嫁前,萬曆幾天不見公主,就要親自去看望。出嫁後,萬曆和鄭貴妃要她每隔五天就要回宮裡一趟。可就是這麼得皇帝疼愛的公主,卻和自己的駙馬爺遭到了宮人太監的虐待,最後駙馬冉興讓要進宮鳴冤,結果被太監狂毆,險些活活打死。
沒想到,這一幕竟叫自己碰上了。
良臣那個震駭啊!
這駙馬爺,他救不救呢,他老丈人可是要切自己小鳥的。
良臣目中精光一閃:必須得救,不爲他老丈人,也得爲他老婆和丈母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