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七爺走到雅室跟前,伸手敲了敲門。
茶樓掌櫃忙迎出去:“這位郎君,屋中有客了,不如……”
謝七爺將手湊在嘴邊“噓”聲,然後笑着道:“七爺我最喜歡熱鬧,從這裡往下看,最爲清楚,掌櫃莫要攔着,興許裡面的客人心好,肯讓我去拼個桌兒。”
掌櫃正不知說什麼纔好,謝七爺咳嗽一聲開口:“不知可否行個方便。”
簾子掀開,楊欽抱着狸奴走過來。
謝七爺一瞧,笑容更深,伸手就去摸楊欽頭頂:“這娃娃看起來好生面善,瞧着什麼都好,就是個頭兒矮了些。”
楊欽最討厭別人說他矮,第一次見到謝七爺時,這人也在馬車裡行齷齪事,還說那些不三不四的話。
他捂住鼻子道:“進去少說話,免得薰着別人。”
謝七爺卻不生氣,突然彎下腰,衝着楊欽“哈”了一口氣,楊欽一時沒能躲閃開,氣得瞪圓了眼睛。
不過謝七爺也趁機繞開了他,走進了雅室,眼前一亮,他的目光越過衆人徑直落在裡面的女子身上。
十六七歲的年紀,穿着尋常,面容清麗,身上沒有任何東西來雕飾,坐在那裡卻格外的顯眼。
謝七爺見過謝玉琰,只不過那時她躺在棺木之中,他沒有端詳她的相貌,只是想看清楚,自己送嫁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可惜那會兒燭光太暗,他沒有看清她身上還有傷口,更沒察覺她尚活着,否則定會在謝家鬧出些波瀾。
好在,這個十妹妹也是命大,在下葬之前竟然醒轉過來。
謝七爺正思量着,視線中的謝玉琰擡起眼睛,一道清澈帶着幾分凌厲的目光徑直撞過來,讓謝七爺下意識躲閃,記憶裡,在棺木中瞧見的臉孔立即散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了面前的人。
謝七爺頓了頓,才又回過神,竟上前行禮道:“叨擾了。”
謝玉琰、張氏等人沒有迴應,謝七爺便吩咐小廝:“將買來的吃食拿過來。”
這裡是市集不遠,東西端來的時候,還冒着熱氣。
謝七爺好像被香味兒一衝,方纔涌上心頭的忌憚和恐懼,也消散了不少。
“這也不知是誰的主意,用藥材來燉肉,”謝七爺道,“七爺去京城的時候,聽說達官顯貴都喜歡喝藥茶。那些士大夫們,上朝、睡前都得來一碗。”
“七爺我,還到處求方子,”謝七爺伸手指了指面前的下水,“嘿,現在也不用了,我看這下水,比那藥茶更好。”
說完話,謝七爺舀勺湯水送入嘴裡,閉着眼睛仔細品了品,然後眼睛跟着亮了:“才嘗的時候,覺得其中的味道有些奇怪,但不妨礙湯頭醇厚,可想而知燉在其中的東西,不管是下水還是菜乾,都會帶着一股肉香。”
“吃食就要味道特別些纔好,食習慣後,要覺得其餘的都寡淡無味。”
謝七爺說完又嚐了一口下水:“這裡面一定有生薑和茱萸。”
茶樓掌櫃來添水,聽到謝七爺這話,不禁也吞嚥一口:“被這位郎君一說,我也想嚐嚐。”
謝七爺登時將碗護起來,煞有其事地道:“我可是不給的。”
掌櫃忙道:“郎君說笑了,我怎敢向郎君討吃食,自然是要夥計買來。”
謝七爺卻露出一個笑容:“你想吃,恐怕要等明日了。”
掌櫃想問爲何,就聽到下面又是一陣嘈雜,幾個兵卒順着人流走入了集市。
“看看,合練散嘍,那鍋下水也要被搶光了。”
張氏也忍不住向外看去,果然瞧見兵卒打扮的人,徑直奔向那大鍋,李阿嬤與他們說了兩句話,最前面的兵卒就擼起了袖子,拿起長勺向鍋中舀去,這樣一來,在他周圍聚集了更多看熱鬧的人。
然後笑聲、驚呼、議論交織在一起,整個集市在這時才真正熱鬧起來。
謝玉琰擡起手倒茶,掌櫃見狀帶着人退了出去。
客人飲茶就是要清靜,他們不宜再停留。
“十妹妹,”謝七爺此時才露出笑容,“你準備的如何了?可還需要七哥再加一把火?”
謝玉琰淡淡地道:“鍋就在這裡,就看你能撈多少。”
謝七爺眼睛一亮,笑容更深些:“十妹妹這話說到七哥心坎上了。”
謝七爺知曉謝玉琰最近應該會來尋他,最不濟也會讓人帶句話,他也沒想前來見面,不過看到那熱鬧的“永安坊鄉會”集市,他就忍不住了,立即就要見見這位十妹妹。
他就喜歡這樣聰明又直接的人。
“十妹妹一勺能給多少?”
謝玉琰輕輕敲擊了三下。
三成。
謝七爺微微皺眉,顯得有些委屈:“那些地我就花了許多銀錢,用光了這些年攢下的所有銀錢。”
謝玉琰不爲之所動,而是道:“忍了十幾年,你爲的就是銀錢?”
謝七爺神情一斂,他感覺到那道清澈的目光與他相對,然後輕輕一掃,立即將他藏匿的起來的秘密看了個清楚。
“你父親、嫡母、親族都在。”
“夫妻和睦、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將這些拿走,不夠?”
謝七爺徹底沉靜下來,甚至略帶錯愕,不過到底看過太多,讓他很快回過神,又換上滿臉笑容:“這麼多人,一個個對付起來,着實不易,十妹妹肯幫我?”
謝玉琰道:“何必一個個的來?只要將支撐這些的東西拿掉,便都會露出真容。”
謝七爺眼睛忽然幽深,跪在祠堂裡的時候,他嘴裡唸的是謝氏家規,心中喊的卻是另外一番話。
貪婪、無情、陰險、奸詐。
這些人怎麼配活着?
殺了他們也容易,但不足以宣泄他心中的憤恨,他要揭穿他們的真面目,再讓他們死。
這就是謝七爺一直留在謝家的原因。
才一個照面,他心中的思量就被看得清清楚楚,他並沒有覺得恐慌反而歡喜,多虧他早早看清楚,十妹妹果然是個厲害人。
謝七爺這次放聲大笑,笑得格外歡快。
“十妹妹,”謝七爺停下來,氣喘吁吁地看着謝玉琰,“你說吧,日後你想做什麼,七哥都陪着你。”
笑得過於劇烈,謝七爺眼角竟然閃動着一點淚光。
“衣服上少灑點酒,”謝玉琰道,“燻人。”
謝七爺有些不想走了,眼前這十妹妹委實太有意思。
“對了,從今往後,我跟你姓,”謝七爺想起來,“就是那個少了一點的‘謝’。”
謝七爺帶着小廝離開雅室時,剛好遇到劉訟師,兩個人對視一眼,謝七爺的笑容更深了些,劉訟師不認識他,他可是清楚此人,眼下在大名府所有訟師當中,勢頭正盛,是因爲跟對了人。
十妹妹已經開始着手文書了,手腳當真是快得很。
多年的仇恨,就像一座山似的壓在他肩膀上,許多時候讓謝七爺喘不過氣來,可這一刻他卻發現,自己輕鬆了許多。
……
雅室裡,劉致將厚厚的文書取出來,遞給謝玉琰查看。
“這是地契一共四本,一份給三河村,一份給娘子,還有兩份送與衙署和商稅院。”
謝玉琰站起身:“那就勞煩劉訟師與我一同去趟三河村,今日就將文書籤押好,送去衙署。”
劉致一怔:“這般着急?”
謝玉琰道:“劉訟師還要幫我再去買幾塊地,一塊用來安置三河村村民,另外兩塊……”
劉致接口道:“莫不是也有石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