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禍患

尤如味身上被下了七道鐵鎖。

這幾日來,壓根兒就沒有什麼人理會他,南寨的人知道他曾出賣朋友、害死禹全盛,都對他十分鄙夷、憎惡,有一餐沒一餐的,或在餐中偷工減料,甚至在飯餚中加料泡製,故意整治他。

尤如味生前美酒佳食,最擅巧手調味選餚,而今面對粗食淡水,都求而不得,苦屈之處可想而知。

不過,他倒希望赫連春水等人把他忘記,尤其是高雞血,因恨他殺死禹全盛,一見着他就拳打腳踢、詛罵咒斥,尤知味早已遍體鱗傷,見着胖影子就害怕。

日子實在難熬,尤知味總是盼望官兵早日攻下青天寨,所以無論再怎麼苦,都要熬下去。尤如味怕的是死。

自古以來,沒有什麼人是不怕死的。一個人活得好好的,誰願意死?只有在活得不如意、不自由、不順遂,或爲了免除痛苦、堅持原則,纔會自尋死路,尤知味擠着活一天是一天,也要活下去。

只是他不大明白爲何自己還未遭到毒手。

不過,他很快也想通了。

息大娘進來了兩次。

一次令他道出了“滋味粥”裡放的“五股煙”的製法,一次使他交出了另一種有色美味的毒藥“笑迎仙”,並還逼他逐步說出幾種特殊珍餚的秘製方法,看來,這便是把他“留着不殺”之用處。

——只是這種“留着不殺”,恐怕遲早仍難免一死。

尤知味無進無刻不在想盡辦法逃,可是身上有三處要穴被封,扣上了七道鎖鏈,外面還有每天三組、每組七人在戍守,尤知味自知逃不出去。

——假使逃不出去,被抓回來,可能反致對方動了殺心!

——好死不知賴活。

——只要不死,總有機會。

尤知味終於有些明白了戚少商、息大娘這一行“逃亡者”的心境。

身上憂患動盪中的人,只求活得平安無事。

已經活得安穩的人,才求要生活多彩多姿,要遂青雲之志。

遂了大志又如何?那時候,又有更高的奢望、更多的慾望,人的欲求,是永遠不會有止境的。

尤知味開始後悔,他何必要幫顧惜朝幹這件出賣武林同道的事情,他大可以兩不相幫的。也許,他一向都在暗自憎忿息大娘跟戚少商的深情相知,或許,他無法忍受息大娘除了邀他助拳之外,還有赫連春水、高雞血這兩個“情敵”的插手,他知道相幫反而不見得會受息大娘青睞、重視,卻寧可做那出賣朋友的事,如此,息大娘纔會明白他的舉足輕重,後悔不該薄待他。

如果息大娘只求他一人相幫,他會不會幫呢?

尤知味捫心自問:如果息大娘真只求他一人,他倒真的會爲她賣命,絕對不會幫顧惜朝來倒戈相向的。

他在“安順棧”制住了息大娘一干人之後,曾故意當衆說過:“我要把其他人都殺光,把大娘的身子也要了,才殺她,就像把最好的菜餚,總要留到最後,纔回味無窮。”這句話,他是故意恫嚇高雞血等、也故意使顧惜朝對他信任放心的。

他說的也是衷心之言,只不過,他才捨不得殺息大娘,他只望可以把息大娘唬得向他求饒,那他就可以爲所欲爲。

這卻成了他最後悔的一句話。

其實,他也深知息大娘的個性,要是她怕嚇,也就不是息大娘了,他就是喜歡她這種個性,是別個女子身上難得一見的。他把話這樣一說,又爲樹立威望而打死了一個跟他爭地盤的韋鴨毛的得力手下“衝鋒”,那就情斷義絕,只剩下深仇大恨了。

這些都是尤知味後悔無及的事。

他真希望事情能重來一次,他便不再爲虎作倀,跟息大娘、赫連春水這一夥,雖然亡命,但到處有江湖人物尊敬、道上朋友放線,而今自己這一鬧,就算能逃出生天,武林中人也會不恥於他所爲。

況且,他也是老精細明的人,如果他當天不殺“小盛子”禹全盛,那還可能有活命的機會,而今他殺了“衝鋒”,高雞血第一個就不會放過他。而最近高雞血在青天寨裡又召集了手下大將“陷陣”範忠和七八位手下趕到,這範忠跟禹全盛合稱“衝鋒陷陣”,“禹衝鋒”與“範陷陣”一向是焦不離孟,有過命的交情,一是高雞血親信,一是韋鴨毛心腹,禹全盛爲自己所殺,範忠是決不會放他活着離開南寨的。

尤知味正是思前想後,左忖右度,十分難過的時候,鐵欄裡突然閃進一條人影。

尤知味心中一凜,暗自危慄:這回慘了。敢情是範忠忍捺不下,悄悄過來了結他。

只見那人左右四顧,掏出一大把鎖匙,試了幾根,好一會兒才把鐵門吱呀打開來。

尤知味心中一喜,以爲是來救命的,卻見是殷乘風的幕客謝三勝,手上還持着利劍,登時冷了半截。

只聽謝三勝問道:“你想活不想?”

尤知味忙道:“螻蟻尚且貪生,求謝兄予我生路。”

謝三勝獰笑,把劍一晃,尤知味以爲我命休矣,不料謝三勝把劍鋒往他脖子微微一壓,並不發力,只低聲疾道:“我要是救了你,你可知感恩圖報?”

尤知味聲音都抖了:“謝大哥,只是蒙你相救,尤某永誌不忘,粉身以報。”

謝三勝目光閃動:“我不姓謝,我姓周,江湖人稱‘獨臂劍’周笑笑便是我。”

尤知味見他左臂僵直,而劍鋒沾血,想必是已殺死看守的人,周笑笑一向有惡名,“獨臂毒劍”可是黑白兩道都憎惡的人物,而今反出青天寨,想來不假,便道:“周大俠,尤某一切憑你吩咐。”

周笑笑道:“我師妹跟你曾會過面,她也不叫姚小雯,原名惠千紫,武林素稱‘天姚一鳳’跟我們是同一道上的。我們今晚要裡應外合,打開寨門、造成騷亂,接應文、黃二位大人、顧公子的兵馬,亟需人手,要你出力。今日在此地並肩作戰,他日在官途上相互照應,你可別忘了今晚的事。”

尤知味知道有望逃生,心中狂喜,忙不迭道:“一定一定。”

周笑笑問明尤知味身上鐵鎖是哪一根鎖匙,一面替他開啓,一面咐囑道:“青天寨裡有不少能手,我們攻其不備,暗中下手,能殺一個,便是去一名強敵,知道嗎?”

尤知味嘴裡唯唯諾諾,心中卻有些爲難:這一來,豈不是又要跟他們更結深讎嗎?但迴心一想,此乃生死關頭,決不能婦人之仁,拼着活命,就非要殺敵不可。

這時候,周笑笑忽疾道:“有人來了!”即要尤知味佯作鐵鎖未解,仍纏在身上,掩上鐵柵,自己閃身門後。

只聽一個人落步甚輕,自遠而近,巡逡一陣之後,又躑躅不去。尤知味怕自己逃生希望告吹,一顆心忐忑亂跳着。

只見那木門“吱”的一聲,被推了開來,一個獅鼻闊口的青年,張望走入,尤知味一看便知是赫連春水的“四大家僕”的其中之一。

原來赫連春水與高雞血,都覺得該對青天寨付出一分防守的責任,赫連春水遣“四大家僕”對各處多加留意,高雞血也囑咐範忠參與巡邏戒備。這家僕獨經此處,發現空蕩蕩的,把守的四名士卒,都不知去了那裡,大起疑竇,便進來瞧瞧,見尤知味仍鎖在牆上,囚在柵裡,這纔算放了心。

家僕正要離去,忽見地上投了一條長長的人影,疾退數步,單掌護胸,掣刀在手,喝道:“是誰?!”

人影立即走了出來,道:“是我。”

家僕一見,原來是寨中的謝三勝,即收刀拱手道:“不知是謝爺,得罪之處,尚祈見諒。”

周笑笑笑道:“你是不是覺得有點奇怪?”

家僕微微一怔,不明白他何有此語。

周笑笑道:“這兒看守的四位兄弟,卻到哪裡去了?”

家僕道:“是呀,我正覺得奇怪,所以進來看看。”

周笑笑揚手拿出一件東西,道:“我發現一物,沾有血跡,你看看可有蹊蹺?”

家僕湊臉過去一看,發現只不過是一隻鋼鏢,也沒沾什麼血跡,還待發話,攸地,周笑笑一甩手,鋼鏢迎面打到!

家僕又驚又怒,急閃身急避,鋼鏢釘入肩膊,家僕正待喝問,周笑笑一劍已刺入他的胸裡:一面笑着跟他道:“沒辦法,你既送上門來,我非殺你不可,這兒的人,遲也是死,早也是死,你就先走一步罷。”

家僕手中巨銼半式未展,已含恨而歿。周笑笑把他的屍身擺成尤知味蠟伏牆角的模樣,把家僕身上的衣服卸下,叫尤知味換上。

周笑笑返身對尤知味道:“你瞧見了吧?”

尤知味忙說:“瞧見了。”

周笑笑道:“文大人、黃老爺、顧公子、高鏢頭的兵馬,二更就到。惠師妹已領了人,左腕蒙上黑巾,作爲暗記,儘可能把青天寨暗卡引開,或引不開,例逐一掩殺,你我倆在此處,把站防班守的翦除,最好也把青天寨高手格殺,裡應外合,不愁南寨不破,我還有幾名手下,已散佈四處行事,都是以腕纏黑布爲記。”

尤知味諾諾,但心下議定,無論往哪兒去,殺人放火,都要隨着周笑笑,這不是爲別的,只因爲尤知味自知幾日來身受打熬折磨,萬一遇上強敵,可能真應付不來,豈不自我死路?

尤知味心裡想着,咀裡卻道:“我們下一步該怎麼做?”

周笑笑道:“大軍從西北二門攻入,西門的人馬,已受控制,大軍一到,定必響應,北門有範陷陣與三大家僕值夜守更,撞上誰,便先解決誰。範忠饒勇善戰,遇上了可得小心。四大家僕聲氣同心,而今一人失蹤,其他三人必定往尋,爲免張揚,還是及早除去。”

尤知味道:“是,是,只不過我對這地頭不熟,只望能跟在周大俠身邊行事……”

周笑笑以指比脣,低聲道:“噤聲,快臉向牆角蹲下。”把先前那家僕的武器巨銼迅遞給尤知味,尤知味連忙找陰黯處伏下了。

有人沉聲喝道:“今年是十二生肖那一肖?閣下何人。”

周笑笑即以暗句回答道:“今年肖貓,在下非人。”

那人立即現身,原來又是“四大家僕”中另一人,手持巨剪,見是周笑笑,揖道:“原來是謝爺。”

周笑笑招呼道:“老哥出來巡察麼?”

那名家僕道:“老三剛往這邊看看,但卻不見了,不知謝爺可曾見着?”

周笑笑揚眉道:“你那位大眼闊嘴的弟兄麼?他剛纔……”突發一聲斷喝,“是誰?!滾出來!”指着蹲着的身影,神色十分緊張。

尤知味心頭一震,以爲周笑笑要出賣自己。那家僕也吃一驚,隨指望去,只見一個老三服飾手持巨挫的人影,正待喝問,忽覺背心一痛。

這僕人此驚非同小可,他迎變奇快,往前急縱,但劍尖已嵌入背肌三分。

僕人往前掠,周笑笑也往前掠。

劍尖仍在背上。

劍再刺不進去,僕人也甩不掉劍鋒。

兩人一追一逃,僕人只覺刺痛入心,但腳下絕不能緩,只想換得一口氣,呼叫求助,但前面那影子突然立起,巨挫橫截,已擊在他胸前!

他的肋骨,登時碎了七、八根!

這一頓之間,劍已刺入背內,自胸前冒出一截尖劍。

這僕人瞪目吐舌,撲地慘死。

周笑笑笑道:“又一個……”

尤知味知情識趣,忙道:“周大俠好劍法。”

周笑笑道:“哪裡,我們是合作無間。”

尤知味趕忙道:“我是誓死追隨。”

周笑笑看看沉沉天色,道:“一更天早過去了,不知惠師妹可順利否?”

“天姚一鳳”惠千紫一向是周笑笑最得力的左右手。所以江湖人都傳說:周笑笑雖然失去了左臂,但有惠千紫,就等於有兩條右臂。

周笑笑其實並不殺人放火、結夥掠劫,也不行俠仗義、抱打不平,只偶爾明搶暗盜,江湖人稱他“毒劍”,是因爲他心胸極窄,睚眥必報,甚至雞毛蒜皮的小事,他也會記仇在心,報復得慘無人道。

商邱有一家綢店,因東家不怎麼瞧得起周笑笑,語言刻薄了幾句,周笑笑也不發作;到得夜裡,竟持劍到了東家屋裡,姦污了他的老婆,還要逼那東家奸他的女兒。鎮江有一家“曉嵐鏢局”,遭周笑笑攔路索財,局主甘曉嵐是個老英雄,脾氣剛烈,說什麼也不交呈“拜禮”,周笑笑戰之不勝,居然偷了官帑、貢品,栽贓甘家,害得甘曉嵐滿門抄斬充軍,鏢局也因而消散。

所以,武林中人大都鄙薄周笑笑爲人,又不敢宣之於口,怕惹來這個魔星尋仇。

周笑笑最令人不恥的行爲,是慣“抽後腿”,誰跟他結下樑子,他固然不擇手段,施加報仇,但就算相交甚篤,一旦有禍患來時,或利益當前,他也把夥伴照“賣”不誤。

如果說周笑笑也有“原則”的話,那麼肯定就是他從不做對不起惠千紫的事。

周笑笑的斷臂,便是爲惠千紫力退強敵“神劍”蕭亮。惠千紫生性淫狠,又極好面子,凡是跟她相好過的男子,她多在事後殺而滅口。蕭亮的一位好友,不會武功,詩文極好,受惠千紫所誘,糊里糊塗就纏綿了幾天,以爲飛來豔福,結果一顆頭顱被惠千紫的鋸齒刀鋸剩下一塊頭皮。

蕭亮大怒,爲友出頭,追殺惠千紫,周笑笑竟然爲惠千紫奮勇迎戰,被蕭亮剁去一臂,負傷逃逸。後蕭亮要力戰“大夢”方覺曉,不能再追殺二人(事詳見上大名捕故事之“開謝花”)。周笑笑、惠千紫作惡如故。洪澤旁一家飯鋪的夥計見周笑笑獨臂憔悴,服侍惡劣,招待不週,惠千紫斥喝幾句,那夥計反說:“我是你家奴麼?我是你兒子嗎?去你奶奶的,你們作威作福,不怕生個沒屁股的兒子!”

周笑笑聽了恨極。公然把那夥計扭到菜市街口,大庭廣衆之下,挖眼拔牙,穿耳剁鼻,還把他的牙齒全打落,逼他吞下,然後才揚長而去。這件事,恰好驚動了要追查那一批官帑、貢品真相、還“曉嵐鏢局”清白的無情,他知道周笑笑在何地出現,立即追了過去。

周笑笑和惠千紫自然不是無情之敵,聞風而逃。周笑笑雖談不上有什麼朋友,但和惠千紫卻握有綠林同道的不少“秘密”,以此爲要挾,要他們設法阻攔截下無情,有些不怕死的,不知四大名捕厲害的,也在沿路阻截無情,但全都被打得落花流水,狼狽不堪!

周笑笑、惠千紫一急,投奔九九峰連目上人,連目上人本是周笑笑父執輩的世交,好心勸渝周笑笑,要他向無情自首投案。周笑笑惡向膽邊生,狙殺了連目上人,待謝三勝和姚小雯回來,佈下陷阱,把二人格殺,然後裝扮成他們形貌,投奔南寨,殷乘風一時不察,便將這兩個禍患收容。

其實大凡武林中人,挾技鬥勇,以求快意思仇,也是常事,只不過,大都智者知藏,適可爲止,恩怨分明,尤其不對不識武藝的常人恃武行兇。周笑笑這種作爲,實犯衆怒,是故才引動“四大名捕”裡的無情,千里追緝,因而誤將戚少商捕拿,惹起了跟劉獨峰的一場誤鬥,爲九幽神君所趁的種種事故。

周笑笑和惠千紫卻爲無情這一逼,迫入了青天寨,靈機一動,惡念又起,知道自己被緝拿得緊,總不能逃亡一輩子,決意跟官府合作,將“功”贖罪,要殲滅南寨,換取自己的自由、生命與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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