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2【何似在人間】(二十一)

“燕王殿下,諸位大人,你們不會以爲我要帶着兩萬士卒造反吧?”

望着城牆上的鬧劇,雖然聽不清具體的話語,裴越卻能想象出那種喧囂又噁心的場面。待上面總算安靜下來之後,他面露嘲諷的笑容,開口質問。

劉贊冷哼一聲,朗聲道:“你若不想造反,父皇中毒與你無干,爲何你要領兵進犯京都?甚至還提前將北門握在手裡,存的不就是謀奪京都的念頭?想要證明自己的清白很簡單,讓藏鋒衛和武定衛立刻返回北營,你親自護送父皇進來,本王自然就會相信你的忠心。”

成陽侯張武道:“裴越,本侯念你年少有爲,於國朝功勳卓著,所以昨夜沒有對你的部下動手,而是允許他們離開北門。眼下你唯一能做的便是按照殿下的意思,老老實實地護送陛下進城,否則因你而死的人將不計其數。”

他招了招手,親兵將一個昂藏漢子押送過來。

陳顯達被五花大綁,不過並未受到嚴刑拷打,就連那兩隻脫臼的胳膊都已經接了上去。

親兵將陳顯達抵在牆邊,長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只要張武一聲令下,銳利的刀鋒瞬間便能割斷陳顯達的喉嚨。

張武目光凌厲地望着裴越,沉聲道:“殿下一再表示要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肯認罪伏法,旁人不會受到牽連。但是你若執迷不悟,這位陳指揮將會立刻被梟首。”

李柄中冷笑道:“他不會是最後一個,聽說中山侯府藏着兩千多人。裴越,你在戰場上縱橫馳騁,想必見過很多血流漂杵的大場面,只是我們卻很難見到,或許這次就能見識一下。兩千多顆人頭啊,真是無法想象的京觀。”

裴越沒有理會這些嘲諷,他只是擡頭定定地看着陳顯達。

陽光從天邊揮灑而下,照在陳顯達的臉上,他面帶笑容大聲說道:“侯爺,別忘了給我報仇。”

裴越鄭重地點頭,身邊數十名親兵同時右手貼胸。

他轉身策馬朝着本陣而去。

“裴越!”

城牆之上,劉贊怒聲道:“既然你不稀罕本王給的機會,那就莫怪本王心狠!”

他猛地一揮手。

城門樓兩側各出現六個身材魁梧的士卒,每個人都舉着一個巨大的號角。

“嗚——”

“嗚——”

“嗚——”

號角聲響徹天際,震動京都。

東西兩面狼煙起。

一支大軍從東面快速奔襲而來,甲冑鮮亮軍容嚴整,領軍者是一位年過五旬的老將。

他便是京軍南營主帥、定軍侯羅煥章。

西面同樣是一股銳氣洪流,由長興侯曲江親自統率,正是京軍西營的百戰精銳。

北門城外廣袤平坦的地界上,京軍兩營合計六萬人從東西兩面夾擊,將藏鋒衛和武定衛圍在中間。一時間只見旌旗獵獵兵刃如林,彷彿即將爆發一場慘烈的大戰。雖然藏鋒衛和武定衛都是在西境戰場上存活下來的精銳,但是京軍兩營同樣不弱,他們之中絕大多數人都參與過邊軍輪轉。

尤其是曲江統率的京軍西營,這些年來時刻枕戈待旦,

軍械和操練都稱得上極其優秀。

王平章在西營傾注無數心血,沒想到有一天會爲燕王提供助力。

裴越並未慌亂,他麾下的將士也沒有生出騷動。

武定衛立刻組成盾陣,藏鋒衛拖後向北,分成兩股應對京軍的騎兵。

裴越看了一眼之後,勒馬轉身,面無表情地望着城牆上的衆人。

劉贊厲色道:“現在你只有兩個選擇,要麼立刻按照我剛纔所說的去做,要麼就帶着這兩萬軍卒揹着反叛的罪名,被京軍碾爲齏粉。”

便在這時,東邊忽然發生變故。

南營主帥、定軍侯羅煥章一人一騎,朝着城門下方行來。

城牆上百官看到這一幕,不禁臉上泛起憂色。他們都知道京軍兩營能夠出現在這裡,是因爲劉贊通過五軍都督府掌握調兵虎符,又利用開平帝遇刺命在旦夕的機會,親自說服羅煥章和曲江,讓他們在此刻夾擊裴越的北營。

然而羅煥章到底想做什麼?難道說這位在西境摸爬滾打一身舊傷的老將會站在裴越那邊?

劉贊並未出聲阻止,漠然地看着城下,唯有按在牆垛上的雙手手背上青筋暴起。

羅煥章孤身前來,連兵器都沒有帶,他來到裴越跟前,先是扭頭看了一眼不遠處武定衛本陣之中的聖駕,而後沉聲問道:“陛下現在狀況如何?”

裴越坦然道:“陛下身中劇毒,氣息十分微弱,如今大皇子、魏國公、韓參政和端王劉相和太醫們守在他身邊,以免再有不妥之事。”

羅煥章皺眉道:“我相信你。”

裴越頷首道:“多謝。”

羅煥章卻搖頭道:“但是我信你沒有用,你想要證明自己,只能按燕王說的那個法子行事,或者你先讓聖駕進京。”

裴越定定地望着他,見他面色極其真誠,想到當初在西境的過往,便輕聲說道:“羅叔,你看看燕王現在這個樣子,我能放心將陛下交到他手中?不管是我陪着陛下進京,還是讓聖駕先行入城,結果都沒有什麼區別。若是前者,劉贊必然會立刻殺了我,若是後者,你覺得陛下在他手裡能活多久?”

這番話可謂極其坦誠,羅煥章長嘆一聲,緩緩道:“然而他纔是陛下的親生兒子啊。”

開平帝遇刺之後,真正有資格主持大局的便只有端王劉相和四位成年皇子,如今除了燕王劉贊,其餘人都在裴越身邊,這便是劉贊能夠操弄權柄的根本原因。

無論裴越以往表現得多麼忠心,對於大梁又有多少功勞,他終究沒有大義名分的加持,所以劉贊能夠輕易將黑鍋扣在他頭上,逼他做出十死無生的選擇。

裴越目光平靜,淡然地說道:“可是陛下不止有燕王一個兒子。”

羅煥章霍然擡頭,開口應了一聲,緊接着調轉馬頭朝京軍南營大陣行去。

裴越目送他回去,然後對身邊的親兵使了一個眼神,後者立刻縱馬疾馳奔向聖駕。

城牆上的劉贊冷笑一聲,下令兵卒吹動號角,只聽着雄渾蒼涼的角聲傳遍四野,西營和南營的陣地開始向中間推移,距離武定衛的盾陣只有不到百丈。

然而武定衛的將士們依舊沉默如山,就像天地之間肅立的參天大樹。

藏鋒衛由韋睿和唐臨汾各領一半騎兵,列陣外圍對京軍兩營虎視眈眈。

只要對方敢動手,他們一定會在第一時間衝擊京營的本陣。

便在這時,一身常服的大皇子劉賢離開聖駕,策馬來到裴越身邊。

城牆上一陣騷動,百官們目光復雜地望着劉賢,倘若開平帝沒有中毒的話,這位大皇子極有可能成爲大梁的太子,然而如今他卻和反賊裴越並肩而立,這樣的場景實在有些荒誕。當即便有人不着痕跡地後退,然後悄悄看向燕王劉贊。

到底是不是如燕王所言,陛下中毒是裴越所爲?

劉賢擡頭望着四皇子,兄弟之間眼神交匯,卻無半點情誼可言。

他開口說道:“四弟,你要胡鬧到什麼時候?如今父皇昏迷不醒,你不趕緊打開城門讓聖駕進城入宮,卻在這裡浪費時間?我可以向朝中諸公保證,父皇中毒絕對和裴越無關!”

“保證?”

劉贊冷冷一笑,對旁邊說道:“請六皇弟出來。”

衆人皆驚。

不一會兒,六皇子、相王劉質在兩名親兵的保護下來到城牆上,他先是看了一眼兩邊的狀況,最後目光停留在城下的劉賢身上。

劉讚道:“四弟,麻煩你將昨夜告訴我的事情再說一遍。”

劉質在萬衆矚目之下,沉默片刻然後說道:“昨夜父皇突然中毒,當時父皇身邊僅有裴越一人。事發之後,魏國公要解除裴越的軍權,畢竟他是最有嫌疑的人。但是裴越不僅沒有聽命,反而指使自己的部將領兵控制行宮。大皇兄從始至終都表示信任裴越,似乎這樣的舉動在他看來也沒有問題。”

劉賢勃然大怒道:“老六,你在胡說什麼?裴越想自證清白,同時也想保護好父皇,這纔不肯交出軍權。當時我也勸阻過,何時變成你口中的完全信任?”

劉質不爲所動,漠然道:“接下來,裴越將魏國公、韓參政和端王叔祖軟禁起來,名義上是讓他們看顧父皇,實則不允許他們插手後續事宜。裴越讓我返回京都,卻不讓我去宮中找皇后娘娘,反而讓我通知廣平侯穀梁,讓此人來主持大局。”

李柄中怒視着裴越,唾罵道:“狼子野心!”

餘者紛紛叱罵不已,彷彿裴越弒君已經證據確鑿。

城下大皇子不敢置信地看着劉質,胸口劇烈地起伏道:“老六,裴越當時說得很清楚,讓二弟去通知兩位執政和廣平侯,讓你去宮中通知娘娘,請他們合力穩定都中局勢,爲何你要當面信口雌黃?你究竟想做什麼?!”

劉質垂下眼簾說道:“我不知道二皇兄在何處,也不知道他是否還活着,我只知道這件事由裴越一手操持,而你始終站在他那邊。”

這句話何其狠毒。

諸多朝臣看向劉賢的眼神已經變了。

雖然劉質說的很隱晦,但是這些人精怎會聽不出言外之意,劉質分明是在暗示開平帝中毒是裴越和大皇子合謀!

劉贊感受着微風拂面,心中無比舒暢。

局勢已經徹底握在他手中。

他這輩子從未這般開心過。

劉賢幾近氣到暈厥,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親弟弟會這般惡毒,不僅在言語上幫劉贊查缺補漏,更是將黑鍋扣到他頭上,這讓他幾乎百口莫辯。

劉贊居高臨下地望着裴越,平靜地說道:“你還可以將魏國公和韓參政請出來,本王想聽聽他們是不是願意幫你作證。”

他從劉質口中得知昨夜在興樑府行宮之中發生的事情,與他先前收到的密報完全相同,故而此刻十分篤定。王平章本就與裴越不對頭,再加上昨夜被裴越仗着兩衛精兵踩在頭上,他絕對不會幫裴越說話。

至於參政韓公端,他的弟弟韓清端就站在城牆上,而且此人歷來忠心耿耿,絕對不會昧着良心洗掉裴越的嫌疑。

終於等到塵埃落定之時,劉贊愈發志得意滿。

然而他卻似乎從裴越眼中看到一抹嘲諷,雖然距離有些遠,他看得不算真切,但是心中那股感覺異常清晰。

爲了抹去心中那股猶疑,他厲聲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裴越,本王再給你一炷香的時間,若是還不肯束手就擒——”

他轉頭看向身旁的成陽侯張武。

張武心領神會,朗聲道:“守備師衆將士聽令!”

“候!”

數千名精銳齊聲應道。

張武擡手指向陳顯達,果決地說道:“一炷香之後,斬殺此人祭旗,然後誅殺國賊裴越,匡扶朝綱!”

“殺!殺!殺!”

血氣瀰漫。

號角聲第三次響起,京軍南營和西營再度前進十丈,弓手已然箭在弦上。

武定衛嚴陣以待,藏鋒衛開始緩緩策動。

局勢一觸即發,裴越看了一眼旁邊面龐氣到扭曲的大皇子,輕笑一聲道:“殿下,何必動怒?”

劉賢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只覺得無比荒唐,皺眉道:“你還能笑得出來?”

“爲何不能?”裴越神情平靜,隨後朝身邊的親兵揮了揮手。

親兵從懷中掏出一枚煙火令,靜靜等待着裴越的指令。

裴越扭頭看向城牆之上那些可憐人,正要開口,卻見一人出現在牆邊,然後步伐堅定地走向燕王。

百官看到此人後下意識地行禮然後讓開。

因爲他是當朝右執政,實際上的東府宰輔,洛庭洛季玉。

燕王劉贊望着洛庭走到自己面前,隨即皺起了眉頭,因爲洛庭身後還跟着一幫朝臣。

年過六旬的御史大夫黃仁泰、除了劉大夏和段綸之外的其餘四位尚書,七位六部侍郎。

洛庭面色肅然,目光盯着劉贊,一字字問道:“燕王殿下,你是要造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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