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裴越還是中山侯、大梁迎親正使,而徐徽言則是南周內閣首輔、清河徐氏之主。
兩國聯姻即將成行,但是南周君臣依然憂心於大梁鐵騎會渡江南下,一紙婚約恐怕不能束縛樑帝的雄心,於是徐徽言便懇切地勸說裴越,希望他能打消開平帝的夙願,盡力消弭戰事的隱患。
在這個前提下,徐徽言曾經鏗鏘有力地向裴越拋出一句話:“君以此始,卻以何終?”
這句話的來由便是裴越當初在大梁境內做出的種種努力,重點是祥雲號對於經世濟民發揮的作用。在當時的徐徽言看來,裴越分明是悲天憫人心懷蒼生的性情,又怎願看到戰事爆發生靈塗炭,所以才寄希望於他能改變開平帝的想法。
原來如此……
徐徽言回憶往事,面上不禁多了幾分感懷之色。
裴越見狀便說道:“當日我便對徐公說過,無論過程中會出現怎樣的變故,樑周之間必有一戰。我無法阻止這場戰事的到來,但我可以決定戰爭的烈度,至少我能讓大江南北儘量少死一些人。今日在徐公當面,我總算可以問心無愧地回答你,這便是有始有終。”
事實勝於一切雄辯。
徐徽言心悅誠服地道:“國公乃真君子也。”
裴越依然平靜地道:“至於另外一個考量,或許可以回答你的疑問。先前我說心動於你的建議,這並非是虛言僞飾,而是真心所想。我的先生長於謀國而拙於謀身,身爲他唯一的弟子,我其實是一個很怕死的人。”
這番話似乎有些自矜的虛僞,畢竟裴越走到今天靠的就是殺伐果決不懼生死,但徐徽言細思之後又很認可。戰場搏命與平時惜命並不矛盾,至少沒有人願意喪於背後的冷箭。
裴越繼續說道:“但客觀條件不允許我這樣做,皇帝陛下的猜忌是一方面,以徐公你爲代表的南朝勢力也不會真心接受我做到那一步。簡而言之,倘若我真的一腳踏進這泥潭裡,不僅要面對來自大梁的無窮壓力,還會淪爲你們手中的刀,最後的結局無非是進退失據客死他鄉罷了。”
徐徽言默然不語。
裴越微笑道:“如果你們真心支持,我自立爲帝何嘗不可?只不過你我皆知,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話說回來,相較於把我推上那個位置,還不如讓徐姑娘成爲女皇,這條路的可能性或許還稍微大一些,
畢竟有南渡世族的全力支持。”
徐徽言苦笑道:“國公,你這是想讓初容走入絕境。”
裴越聳聳肩道:“這便看得出親疏遠近了,徐公並不介意我的下場何等悲慘。”
見對方愈發尷尬,裴越點到即止,話鋒一轉道:“我的處境不勞費心,今日前來只想告訴徐公一件事,若你真的想要解決南朝頑疾,還黎民百姓一個朗朗乾坤,眼下是最好且唯一的機會。”
徐徽言心中一動,眼神逐漸亮了起來:“國公之意,趁勢清洗門閥勢力?”
裴越頷首道:“門閥便是寄生在南朝身上的毒瘤,讓大江南岸的百姓困苦不堪,這片疆域不應該是如今的模樣,原本可以發展的更好。如今戰事尚未塵埃落定,正是門閥士族最脆弱的時候,兵鋒所指無人敢擋。徐公做了近十年的首輔,理應清楚一旦社會恢復到由官府治理的階段,那些盤根錯節的門閥將會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徐徽言無比贊同。
當初他提議清丈田畝,並且拿自家田地作爲示例,最終還是難以推進,不就是因爲整個朝廷都是沆瀣一氣,大小官員要麼就是門閥出身,要麼便依附這些權貴。
想要破局便必須藉助暴力。
裴越繼續說道:“從古到今,乃至於遙遠的將來,權貴階層都必然存在,這不是人力可以解決的問題。但是你我既然擁有足夠的權力和底氣,至少可以削弱他們的實力,讓底層的百姓生活在一個較爲寬裕的環境中。大梁有沒有世家大族?其實也有,譬如廬陵韓和江北傅,以及欽州一些大家族,但他們不敢恣意妄爲,因爲我在他們頭頂懸了一把刀。”
徐徽言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清河徐氏必須作爲表率,帶動整個南境的改良變法,但裴越不會逼迫過甚,他先前擔憂的徐家覆滅並不存在。
他輕吐一口濁氣,凝望着裴越的雙眼道:“今日方知,大梁皇帝爲何會如此信任衛國公。”
無論雙方的立場是否對立,他都不得不承認,面前這位年輕權貴的眼界已經高過世間絕大多數人。
裴越淡然道:“徐公謬讚。我已經急報朝廷,很快便會有大批能吏到來,從上到下肅清南境,清丈田畝分配土地勢在必行。只要百姓們能夠分到田產,他們不會在意誰是皇帝。”
徐徽言既敬佩又悵惘地道:“如此一來,大梁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收服人心,就算有人心懷不忿,亦無法撼動國公在這片土地上的根基。”
裴越微微一笑,這個法子當然不是他的獨創,仍舊是前世學來的策略,然後根據實際情況稍作修改。
等做好這件事,南境就會成爲他名副其實的地盤。
到那個時候,很多問題便會迎刃而解。
外面忽然傳來馮毅的聲音:“國公爺,有緊急軍情來報。”
裴越歉意地看向徐徽言,然後說道:“進來。”
馮毅快步而入,將一封密信交到裴越手中。
片刻過後,裴越面色古怪地對徐徽言說道:“徐公,想不到有人與你不謀而合。”
徐徽言面露不解,從裴越手中接過那封密信,匆匆掃了兩眼,便極其罕見地失態道:“狼子野心,天不容也!”
裴越失笑道:“這可真是……天欲使人滅亡,必先使其瘋狂。”
……
南周軍方兩座大山,方謝曉依靠平江子弟執掌大權十餘年,冼春秋雖然沉寂過一段時間,但他一直沒有放棄培植勢力。
在建安之亂爆發、方謝曉公開倒向北樑之後,冼春秋收縮戰線後撤寧州,同時佔據南方的涼州,麾下仍有近九萬大軍。
如果算上沿江的五峰水師殘部,他的確擁有負隅頑抗的資格。
再加上北樑大軍渡江南下之後,冼春秋公開表明絕不投降,一定會同樑軍死戰到底,登時吸引了很多高門大族以及野心勃勃之輩投奔。這段時間南周境內無比混亂,官府形同虛設,裴越關注的重點又在重要關隘之地,因而沒有也無法掌控各地人口的流動。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寧州和涼州彷彿成爲南周最後的防線,無數達官貴人拖家帶口,攜帶着大量財富朝這裡彙集。
博陽府城,寧國大營駐地。
城中最奢華的大宅之中,冼小石快步走進後宅大院, 來到冼春秋身旁說道:“父親,城內已經準備好了。”
冼春秋默不作聲,靜靜地望着一旁的架子。
冼小石心中百感交集,既有不可名狀的悲傷,也有難以言說的興奮。
良久過後,冼春秋幽幽道:“那些人都點頭了?”
冼小石道:“是,他們告訴兒子,眼下唯有父親才能拯救百姓於水火之中,盼父親能夠放下顧慮。”
“知道了,你下去罷。”
冼春秋擺擺手,冼小石便恭敬地退下。
老者目光依舊落在原處,面上漸有猙獰又狂熱的神色。
架上懸掛着一件明黃色的龍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