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打架,凡人連看熱鬧的資格都沒有。
昌州城內,無人知曉,龍虎山那位年輕的即將成爲大天師的張元吉被天穹女冠隨意出手,就打成了喪家之犬。
百姓們眠於房內。
就算夜半起牀出門,也看不見女冠的神仙手筆,只會被那白虹之劍和巨大青兕驚得以爲在夢中。
而一萬餘士卒在軍營之中,刀劍在手盔甲在身,無人大意。
拱衛徐驍和卓宗棠。
初秋,正是農忙時節,先前昌州大戰,城內的百姓撤離又歸來,但城外的種地農民背井離鄉的不多,就算有,大戰停歇之後也已歸來。
稻花香味隱隱。
昌州城裡,忽起蛙鳴一片,似從田間飄來,又似憑空而生,旋即半空之中,乍然出現兩點雨滴,一左一右懸浮於青兕雙角之畔。
映照着月光,明亮刺眼。
旋即便有槍聲如雷,又有劍光如水,再有漫空刀光。
但兩點雨滴卻如劍。
橫空掠時,拖曳出明亮的光彩,一如飛劍。
血腥味彌揚。
青兕潰散,化作青光消弭無形。
安美芹從空而落。
落地剎那,在安美芹最爲鬆懈的時候,從雷放和唐鐵衣的屍體陰影裡,鬼魅的飄出兩柄長劍,沒有劍光閃耀,月色下甚至看不見長劍,也看不見執劍的刺客。
極快!
等安美芹看見長劍的時候,也看見了持劍死士的臉,甚至連其中一位刺客臉頰上肉痔都清晰可見。
若無意外,安美芹已必死。
這纔是真正的殺招。
再強大的人,在鬆懈的時候,也只是一個人而已。
是人,就會死。
但安美芹卻似早已料到,輕輕揮袖,本已消失不見的雨滴憑空炸裂。
天雷灌頂!
噗噗兩聲,雨滴從刺客頭頂貫入,又從雙腿之間穿出,一個急旋,懸於安美芹左右,顯出真身面目來,卻是先前被唐鐵衣崩飛的長劍和殺了楊山的劍鞘。
劍與劍鞘,皆不沾血污。
直到此刻最後這兩名死士才栽倒,血流遍地。
安美芹依然負手,看着院門,笑道:“我知道這並不是最後的殺招,真正的劍是你,只要我去幫助李汝魚,在出門的時候,你必然會全力一劍。”
頓了下,“秦玉京就是這麼死的?”
月色皎潔,院門的陰影裡一目瞭然,根本不可能有人。
然而隨着安美芹話落,竟然從一目瞭然的地方里,緩緩起身一人,腰間佩劍,臉色蠟黃,默默的走到月色下,看着安美芹。
也不知道他如何藏在陰影裡的。
安美芹細看一眼,“果然是你。”
根據諜報,殺了秦玉京後帶傷全身而退的死士,是一位臉色蠟黃的劍客。
徐弱點頭。
安美芹不說話了。
殺意昂揚。
身旁懸浮的長劍和劍鞘,乍閃寒光,又幻化作雨滴狀。
光華流轉。
只不過沒了青兕對比,這兩點雨滴此刻顯得極大極長,與其說是雨滴,倒不如說是兩柄懸空的錐形之劍。
徐弱眸子一緊。
按劍。
下一刻,這位一劍殺了秦玉京的死士不進反退,如憑虛御風般破開院門,消失在月色下的黑夜裡,就此遠遁。
這樣的安美芹,自己殺不了。
但可以伺機再殺。
畢竟刺殺和守城不同,城破難復收,而刺殺卻能屢敗屢戰——只要活着,就有機會。
安美芹愕然,他真沒料到身爲死士的徐弱會選擇離開。
倒是遺憾。
若是能將此人也殺了,周江東、盧升象等人也會少一些被刺殺的威脅。
沉吟片刻,收回長劍。
再擡頭時,州衙方向,那柄巨大的白虹之劍已落下,整個昌州都彷彿在顫抖,蓬勃劍意炸裂如火山爆發,以州衙方向爲中心,漫向整個昌州。
安美芹俯身,拾起雷放的長槍。
佩劍,拖槍。
出門。
今夜我安美芹,將以一己之力,盡誅昌州城內的蜀中死士!
豪氣萬丈。
胸臆情懷難以抑制,今夜不用憂驚雷。
於是高聲而歌。
……
……
州衙已是一片廢墟。
姬月站在廢墟之外的一座屋脊上,整個身軀都藏匿在斗篷的陰影裡。
依然看遠處。
當那頭青兕出現,註定今夜的計劃已經失敗一半。
六名死士殺不了安美芹。
會死。
徐弱能殺秦玉京,甚至也能殺君子旗,但殺不了這樣的安美芹。
但徐弱能逃。
不過姬月有些擔心徐弱不會逃走。
徐弱和其恩師一樣,皆是守義之人,生死無懼。
很可能寧死不退。
不過很快,夜空中傳來特殊的鳥鳴聲,是徐弱發出的撤退信號,姬月鬆了口氣,六名死士雖然可惜,但徐弱若是死了,則更可惜。
既然殺不了安美芹,徐弱活下來也是好事。
姬月回頭看廢墟里。
有些意外,李汝魚的劍道很強,是遇強更強的強,這一點天下人皆知。
但竟然強悍若斯。
硬撼了一記白虹之劍後,竟然夷然無損。
姬月知道荊軻是一位至強的劍客,但荊軻的劍法,絕對在自己身旁這柄劍之下,這柄劍,也許僅有墨家祖師矩子可以一較高低。
畢竟矩子是聖人。
但沒有矩子,此人一樣可以殺李汝魚。
夜長夢多。
姬月知道安美芹正在趕來,必須給予李汝魚致命一擊。
姬月正欲說話,心中猛然一跳。
危險!
姬月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身影一閃,消失在屋脊之上,站到了百米之外的姬月耳畔,傳來豪壯雲天的高歌聲。
安美芹來的好快!
……
……
李汝魚渾身氣血翻滾痠痛難耐,心中略有苦澀,第一次升騰起面對高山面對深淵的感覺,根本不知道對面那個人有多高多深,彷如夫子一般。
雖然硬撼下了一記白虹之劍,但心中明瞭。
這個人的劍道遠不止於此。
出手即引驚雷。
這個披着斗篷看不見面目如一柄劍的人,必然是一位異人,但不知爲何,驚雷只在天穹炸裂,卻不落下來。
難道他還是個道家高人?
但心中着實是有些雀躍的——先前硬撼那一記白虹之劍,自己沒有請書聖、將軍和刺客,僅僅是依靠自身所擁的劍道。
如果自己理解的沒錯,僅自身的劍道,應有八十丈了。
可媲美建康時的抱劍青年。
不如阿牧。
但足以戰聖賢。
長劍歸鞘,盯着前面那個和姬月一樣亦全身籠罩在斗篷裡的刺客,正欲出動出擊,空中忽然傳來高歌聲,有人踽踽而來。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歌聲曳然而止。
旋即有槍來。
李汝魚心中沒來由的熱血沸騰,被這一首豪壯得無以復加的歌詞震撼得全身熾熱,恨不得揚天長嘯,眼前恍然出現了幾副活生生的畫面。
歲月鎏金,英雄雨打風吹去,卻難有不世英雄。
夕陽西下,一條古老而滄桑的巷子裡,有皇氣浩然的男子負手立門扉,君臨天下睥睨人間,揮斥方遒指點江山。
又有黃沙萬里,風起長林,雄師百萬列陣,金戈如林鐵騎啾啾,大兵出兮,則鐵騎踏塵埃,滾滾氣勢席捲天下。
猛虎嘯天野。
這是何等豪壯的詞,這首詞的作者又有着何等的豪情壯志!
安相公果非凡人。
安美芹高聲而歌踽踽而來,遠在廢墟數百米外,歌聲曳然而止的剎那,亦同時身影如虎,單手持槍猛然刺出。
槍尖,閃現一枚黃豆大小的青光。
旋即如青色太陽爆發。
平地而起。
青光灼眼,在長槍刺出後,迅速向後方蔓延流逝,幻化如煙,只是瞬間,綻放的青色太陽便化作一頭巨大的青兕,一聲怒吼,青兕揚蹄,凌空而起,撲向廢墟之中的刺客。
高達百米的青兕橫空而過。
氣吞萬里。
如虎!
已經看不見安美芹,只能看見這一頭壯氣青兕。
說時遲那時快。
青兕已臨廢墟,雙角如金戈刺穿一切。
青兕之中,槍尖泛寒。
其實都只是幾個呼吸之間的功夫,從安美芹歌聲曳然而止,到青兕撲到廢墟之前,姬月甚至還來不及說出一句話,而李汝魚也來不及拔劍。
太快!
那一頭憑空出現的青兕,彷彿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桎梏。
只是一瞬間,就出現在那位死士的背後。
轟!
整個昌州城的地面,都似乎跳了一下,無盡塵埃揚起,夾雜着迸射的青光,宛若有成千上萬的煙花綻放,又彷彿是一輪青色太陽在地上爆發,每一道迸裂青光都是一柄劍。
萬劍開花!
時間彷彿靜止。
被盪漾起來的塵埃,在所有人眼中,一動不動的懸於空中。
嗡的一聲,驟起氣浪。
如漣漪一般層層疊疊向着四面八方擴散而去,所過之處,懸於空中的塵埃,如被掃帚拂過,不斷向外推出,又堆積在一起。
啪啪啪聲中,塵埃竟然累積成一條手臂粗大的土環,撞上週圍那些殘存的建築物,毫無懸念的將那些建築攔腰斬斷。
轟然坍塌聲中,方圓百米內,再無一間完整建築。
李汝魚反應極快。
當安美芹一槍刺出,青兕從青色太陽中脫身而出時,他沒有第一時間配合安美芹——相對於那名死士的生死,他更在意小小的安危。
一個跨步,身影閃動,出現在小小和蘇蘇面前,沒有絲毫猶豫的輕呼一聲。
請將軍。
旋即拔劍。
身後,巨大的披甲虛影長身而起,亦拔劍。
李汝魚長劍猛然插地,身後那巨大披甲虛影手中那柄巨大的虛影長劍,亦快如閃電的插入地面,剎那之間,在李汝魚和虛影的身後,驟顯一片屍山血海。
怨鬼哭泣殺意滔天。
彷如地獄。
旋即,一道血色光柱沖天而起,刺破雲霄沒入星空。
被氣浪涌卷而成的土環亦在此時撞上了血色光柱,轟然巨響中,一直堅不可摧甚至可消融一切的地獄葬劍,竟然搖晃不止,形影黯淡。
但最終屹立不滅。
李汝魚長出了一口氣,透過血色光柱看向前面,心中越發震驚。
好猛的安相公!
但——
那名死士似乎更強!
面對安美芹這氣吞萬里如虎的一槍,那名刺客沒有扯出一道白虹迎敵,僅僅是在彈指剎那間回身,然後一手持劍,一手掌心撐在劍身上,橫劍身前。
安美芹那一槍,便點在他手中的劍身之上。
任由青兕氣吞萬里如虎,任由青光迸裂如萬劍開花,任由安美芹一槍破長空攻伐無端,他僅僅返璞歸真大繁至簡的橫劍胸前,如此簡單的姿勢而已。
一人一劍的刺客,在高達百米的青兕面前,渺小如螻蟻。
螳臂擋車!
又如一葉孤舟面對天崩地裂的海嘯巨浪。
讓人生出一種錯覺,彷彿這個人曾站在世間,面對世間最爲強大的力量,也曾如此平淡的遞出過一人撼山之劍。
青兕之壯氣,吞萬里而如虎,又豈非不是一座無法阻擋的大山壓頂?
一人一劍,可撼山?
可以!
刺客渺小的身影巋然不動。
亦定如山嶽!
腳下,堅硬的地面出現無數條裂縫,劈啪聲中向着身後如蛛網一般蔓延至數十米遠處,彷彿刺客如一隻蝴蝶伸展開了巨大的翅膀。
安美芹一槍起青兕,又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這一槍足以讓人間謫仙俯首。
刺客卻如鎮海神針。
不動,不退。
不屈!
除了斗篷獵獵翻飛,他連身影都沒有絲毫搖晃。
好強!
李汝魚捫心自問,若是換作自己面對這一槍,也許能擋下來,但絕對做不到這位刺客這般氣定神閒輕描淡寫。
在心中衡量了一番,平心而論,安美芹這一槍,已經足以媲美夫子在觀漁城的那一劍,絕對是大涼天下的又一座武道青山。
但這樣的一槍,竟然破不了那位刺客的防。
那他又該何等強大?
不知道爲何,看着那位刺客安靜而沉默的硬撼安美芹這一槍,感受着他身上散出的那種獨有的穿越白山黑水流過春夏秋冬的氣息。
李汝魚有些難過。
他見過荊軻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千古悲壯;也感受過殺神白起殺以殺止的霸氣無雙;更切身體會過書聖王羲之筆墨在手天下無不可寫的灑脫。
但這名身影渺小的刺客卻給人於蒼涼孤寂之感。
他的劍,彷彿在淋漓盡致的述說。
述說着一個詞。
悲愴!
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劍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