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呼延清歌張口欲言,見百里玹夜以手爲梳,爲暖兒整理凌亂的碎髮,他只得向陌影求救。
陌影避開他那雙太過妖豔的眼睛,顰眉嘆了口氣。
“清歌,孩子需得教導,而非縱容。陛下的聖旨既定,你當讓她明白,爭搶別人的東西,是不對的。在咱們眼裡,她與暖兒是姐妹,是一家人,在外人眼裡,她卻是以下犯上之罪。若她能誠心改正,用不了幾個月,我便可取消懲罰。而這樣的懲罰,也總比依宮規拖去杖責要好的多。”
呼延清歌看了眼沈芊芊,見她恐慌按住女兒的肩,再無平日的囂張跋扈,方朝百里玹夜俯首蠹。
“臣遵命!”
呼延明月卻不服氣,她忽得甩開孃親的手,經過跪在地上的父王,無懼地衝到百里玹夜面前。
“父皇,你答應我的,要給我建一座水晶閣!爲什麼食言?”
百里玹夜不敢相信,過了這些時日,沈芊芊和呼延清歌竟還是沒有糾正女兒的錯誤髹。
“明月,你就是因爲這個原因,才搶暖兒的髮卡?”
“憑什麼她有,我不能有?你也是我的父皇,不是嗎?”
沈芊芊臉色驟變,恐懼地看了眼百里玹夜,忙呵斥道,“明月放肆!”
小丫頭愈加暴怒,一雙碧綠的眼睛,也變得瑩亮森冷。
“孃親,你明明在琴瑟小築說過的,我是父皇唯一的女兒,我是靖周唯一的公主,爲什麼父皇的賞賜,都給了暖兒?她明明有鳳純當爹爹,爲什麼要和我搶父皇?她壞!她纔是壞人!”
呼延清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也不禁懷疑,女兒已經被沈芊芊清洗了腦子,徹底忘了,誰纔是她的親生父親。
暖兒哭着辯解,“我不是壞人,你纔是……”
“你就是壞人!你整天把你的鳳純爹爹掛在嘴邊上,你根本就不是父皇的女兒!”
啪——呼延明月的咆哮,被一個巴掌打斷,堂內頓時一片岑寂,那一巴掌清脆響亮,似有回聲一般。
陌影抱着暖兒,自是沒有第三隻手。
百里玹夜也做不出打孩子的事……
呼延清歌跪在地上,沈芊芊還在啜泣……
那一巴掌,竟然是——小皇子百里驚宸打的!
呼延明月臉上浮現一個小巴掌印子,慢半拍地大哭起來,淚眼怨怒地盯着面前的怒火中燒的驚宸,已然是恨之入骨的模樣。
“百里驚宸,你……”
眼見着女兒這就要大罵,呼延清歌忙呵斥,“明月!住口!”
“清歌,不怪孩子,子不教,父之過,歸根結底,是你和芊芊失職!”
陌影示意驚宸退下,朝着門外說,“繡衿,把陛下送給小郡主的水晶閣呈上來。”
繡衿應聲,端着一個托盤進來。
托盤上罩着一個紅色錦緞,上面繡得雙尾鳳凰,都是依郡主的身份而定。
陌影下巴微指呼延明月,示意繡衿直接端過去。
“明月,你父皇給你愛,是希望你好,你若因爲他的愛,反變得不好,這份愛,也理當收回了。收下這座漂亮的水晶閣,從此以後,你再也不能叫他父皇。”
“你什麼意思?”
“他是暖兒和驚宸的父皇,是任何人都不能搶走的,同樣你的父王也是其他人都搶不走的,你明白本宮的意思吧?!”
呼延明月好奇於到了眼前的托盤,壓根兒不再理會陌影到底說了些什麼。
她小手急迫地伸過去,便扯了那紅色錦緞丟在地上。
錦緞一飄,就落在了陌影的腳尖上,所有人,包括百里玹夜都不禁大怒。
看到托盤上小巧精緻,剔透璀璨的水晶閣,那五官精緻的麥色小臉兒,不但無驚喜,反而頓時氣惱漲紅。
“爲什麼水晶閣這麼小?暖兒的水晶閣,可是能住人的。”
沈芊芊忙跪趴在地上,一顆心,沉重地墜入了暗淵。女兒這輩子,是再也沒有機會當什麼太子妃了。
“芊芊教女無方,罪該萬死!還請皇后娘娘恕罪!”
陌影沒有理會她,抱着暖兒蹲下來,對呼延明月說道,“明月,你能發誓,以後不再搶暖兒的東西嗎?”
小丫頭怒氣爆發,莫說發誓,她現在只想砸了這小巧玲瓏的水晶閣。
陌影見她慪氣不吭聲,又問懷裡的女兒,“暖兒,我們原諒明月好不好?孃親是不是對你說過,憎恨別人,是一件很累的事?”
暖兒雖然不太樂意,卻還是點頭,“嗯,我原諒她。”
陌影欣慰地笑了笑,對呼延明月說道,“明月,你看到了?暖兒心寬如海,所以只有大的水晶閣才能容下她。而你,搶奪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還不懂認錯和道歉,所以,只能住小的。不過,你若是能在一年之內,做一百件好事,本宮,定賞賜你一件大的。”
“呸!騙子!壞女人!我恨你,我纔不要做什麼一百件好事……我一件也不做!”
百里玹夜再羈壓不住怒火,就算這是個小孩子,也委實過分了。
“呼延明月,你放肆!”
小丫頭看他一眼,氣急敗壞地抓起托盤上的水晶閣,便砸在了地上,頭也不回地奔出去。
陌影抱着暖兒起身,讓繡衿把碎了的水晶閣撿起來,送去尚宮局粘合修好。
“芊芊,別跪着了。別讓孩子磕着,快跟去看看吧!”
呼延清歌已然擡不起頭,忙對百里玹夜說道,“臣定謹遵聖旨懲治明月!”
百里玹夜無奈地嘆了口氣,“孩子們的事,無關我們的兄弟之情,別爲此懈怠政務。”
“是。”
秋獵啓程前夜,小巧玲瓏的水晶閣,方纔完全被粘好,特殊的透明粘膠徹底乾透,送到了鳳影宮。
手藝精湛的寶石巧匠,把斷裂的小房頂和殘破的碎片,粘合完美,只看到一條一條細細的縫隙,絲毫無損其通透美感。
書房內,燈光柔暖,鳳尾紋的壁紙與鵝黃垂紗之間,都是古書與藥香之氣。
小巧玲瓏的水晶閣,擺在書架旁的紫檀木高几上,稍顯不搭,反射了燈光,似海面上的燈塔一般,璀璨閃亮。
百里玹夜剛剛沐浴過,身上一襲紫紅的金紋繡龍睡袍,站在“燈塔”前,深邃的綠眸,瞧着水晶面反射的倩影,若有所思地看了片刻,越看心裡越不是滋味兒。
莫說呼延明月那舉動突然且狂躁,這水晶閣擺在這裡,也不對!
陌影正伏案書寫。就算外出遊玩,她也不喜歡隨心所欲出了亂子,所以,自從當上皇后,她又撿回現代人寫“日程安排”的習慣。
何時起牀,何時洗漱,在晚宴上將表演什麼舞蹈,什麼曲子,都需得深思熟慮,且得顧及不要給她的皇帝夫君丟了顏面。
“陌影,你何時命人準備的這東西?”
這精緻的切割,是尚宮局的手藝,小樓閣,完全比照血魔王朝那座水晶閣的樣子縮小了的。
看得出,她料定了呼延明月不稀罕這東西。
聽出他低沉的聲音裡暗藏不悅,陌影擡頭看了一眼。
因鮮少見到他長髮散開的樣子,她一眼收回,又忍不住看第二眼,待看過癮了才繼續寫日程,卻還是忍不住擡頭……
平日一絲不苟的狼王陛下,只有在長髮傾散之後,才略顯出幾分狼人的狂野,妖豔與不羈。
那一身紫紅,反襯得肌膚冰雪般白皙,髮絲掩映的絕美側顏,鼻樑挺直,眼窩深邃,那肅冷的面容,傾世夜曇一般驚豔魔魅,叫人找不到一個具體的詞彙來形容。
“從第一次聽說,暖兒的東西被搶走,我就決定送這個小東西給呼延明月。”
日程安排完成,她闔上自己親手做的紅穗喜結日程本,起身到他身側,漫不經心地勾住他一縷長髮,拉到鼻端嗅了嗅。
她似深嗅一朵怒放的花,沉醉地微眯鳳眸,脣角抑制不住地莞爾。
百里玹夜隨手環住她嬌軟的腰肢,將她擁在懷裡。
他的貪戀,已然成了無法更改的習慣,能抱着她,便不願再隔着距離。
她在他懷裡擡頭,脣瓣蹭過他的頸側,手臂纏在他腰間,無奈地嘆了口氣。
“那丫頭倒也厲害,竟敢把它摔了,真是隨了沈芊芊的性子,半點不吃虧。”
灼燙的脣,疼惜印在她額上,他綠眸深暗,忽然看透了她妒忌的小心思。
“明月還小,不懂事,你多擔待!”
“我想多擔待,沈芊芊卻……”
話說到此處,驚覺自己說漏了嘴,她忙咬住脣。
百里玹夜早已知曉,那件事情的古怪。
那日,沈芊芊刻意要求陌影,帶她參觀太皇太后的寢宮,偏就那麼巧,正撞見洛櫻在跳舞,她便一口咬定,洛櫻是他暗養的妃嬪。所幸,南贏王當時在場,否則,定讓陌影誤解。
他細查之下,才知,是鳳純去找清歌,聊起他爲陌影醫治不孕之症一事,被沈芊芊偷聽。
當時,鳳純正說,“陛下把兩位女子安頓在太皇太后寢宮,一切保密,斷不能讓陌影知曉……”
沈芊芊只是聽到鳳純這一番話,便如此斷章取義,也着實該罰。
“影兒,朕是因爲你不計較,纔不計較的。你若還生氣,朕定嚴懲她。”
“半年之內,不准她入宮,已然是嚴懲了。”
“至於明月……我就算不是她義父,也是她的表伯父,那孩子沒有教好,也怪我,平日總讓清歌忙於政務,他實在脫不開身,沈芊芊一家商賈,總計較利益得失,身邊的下人也個個小肚雞腸,明月在那種境況下,又怎會好?!”
陌影擁緊他,佯裝氣惱地嗔怒道,“玹夜,你知不知道,我和孩子們都妒忌你對別人的孩子那麼好?!”
“朕知道,朕喜歡你們的妒忌,所以……朕是故意的。”他寵憐在她脣上輕吻,一下,兩下……細密如織,從脣瓣移到了耳畔,隨着溫柔的話音,灼燙的氣息,撩紅了她珍珠似地耳垂。
剛走到門檻的俊秀小人兒,見父母親熱擁吻,忙收住腳步。
是驚宸。
他整理好自己的東西,特來書房,向父母承稟自己準備好的物品清單。
如膠似漆地兩人,迅速拉開距離。
百里玹夜隨手把嬌妻滑下肩頭的紗袍拉上去,不自然地深吸一口涼氣,冷卻滿身火燒火燎的燥熱。
“宸兒,進來吧。”
小傢伙窘迫地撓了撓眉梢,邁過門檻,“我以爲你們在書房裡,就不會……”
陌影赧然咳了兩聲,想起那日在宮道上兩人失控地親熱,雙頰脖頸更似塗了胭脂般。她家皇帝夫君早已不在乎什麼時間地點了。
“宸兒可是做好了孃親讓你做的事?”
小傢伙忙上前,雙手遞上自己寫好的物品清單。
“我都準備好了,放在了幾個大箱子裡,也依照孃親的吩咐,把物品和用途,都列出來了。”
百里玹夜詫異地看了眼陌影,搶先接過去審視過目,卻不禁哭笑不得。
驚宸的字素來很難寫小,冗長摺疊的紙上,字如巴掌般巨大,倒是橫平豎直清俊霸氣,卻顯得有些擁擠。
“一號箱子,弓箭,用於打獵,彈弓,用於打獵,匕首,用於打獵,二號箱子,頭盔、鎧甲、騎裝、馬靴都用於打獵……”
他啞然良久,強忍着教訓的衝動,沒有做評,便轉遞給陌影。
陌影把冗長的清單打開,卻一邊看,一邊頻頻點頭,不但寬容地沒有嘲笑,反而,異常認真地誇讚,“寫的很好。”
百里玹夜摸了摸鼻子,猶豫着,是否該命令兒子帶些書本之類的。
對於一個三四歲的孩子來說,能把東西整理好,列出一張清單,主動讓父母嚴苛審視,已然不錯。
小傢伙的大眼睛,斑斕閃爍,視線緊張地在父母之間來回流轉,見父皇沒有批評自己的意思,才放鬆下來。
“孃親,我還有把它們在箱子裡擺整齊呢!”
“很好。”陌影把清單從頭看到尾,頗花了片刻時間,“不過,宸兒,你得只帶一些打獵的武器鎧甲,會不會太無趣了?”
“不會呀,這些東西都很有趣。”秋獵,最重要的,不就是打獵嗎?
“如果晚上你躺在牀上睡不着,需不需要看本史書來催眠?!”
“……”
“還有,那些武功秘籍的書,最好也帶兩本,免得太傅考你內功心法的口訣,你又生疏了。”
“……”
“狩獵篝火晚宴,可能需要你獻藝,你最好帶兩種自己最擅長的樂器,若父皇不讓你獻藝,你也該穿得端正,所以,也應該讓嬤嬤爲你準備五套禮服備用……”
小傢伙略想了想,雖然覺得麻煩,還是點頭。
“我這就回去補充。”
陌影把清單疊好,還給他,“記得,補充的東西,也要加在清單上,免得你急用東西時,找不到在哪個箱子裡。”
“是。”
百里玹夜難抑讚賞地俯視着嬌妻,忍不住揚起脣角。
她的聰明,有時難免尖銳。但是,這樣聰明的她,卻最是懂得,如何爲他教導出最好的儲君。
一件小事,他能做的只是下命令,而她三言兩語,卻讓兒子的整個生命都變得豐富多彩了。
他忍不住摸了摸兒子的頭,“準備完,早點睡,明兒還要早起。”
“是。”驚宸仰頭對父皇一笑,不經意地注意到高几上的水晶閣。“咦?還真的粘好了?孃親,爲何不把這東西丟掉?”
陌影笑道,“這是孃親送給你妹妹當成婚禮物的。”
百里玹夜剛纔看了那片刻,心裡發酵了滿滿的醋,酸澀難言。
水晶閣是鳳純爲暖兒建的,陌影做這麼一個出來,他以爲她要緬懷過去的美好……聽得這番話,渾身上下堵悶的血脈,都似被徹底打通了。
驚宸瞧着那水晶閣,就想到呼延明月令人生厭的嘴臉。
“妹妹還小,這東西是不是準備地太早了?再說,這樓閣都被呼延明月摔破了,妹妹怎會稀罕?”
陌影伸手,一手扶住水晶閣,一手拉着袍袖,擦了擦那紋路拼接之處,輕柔如許,似呵護稀世珍寶。
“正是因爲,它曾經破過,才更該小心翼翼地收着,就像——愛情,就像——婚姻!”
驚宸自是不懂什麼愛情與婚姻,卻聽得出,孃親這是藉着呼延明月的手,摔出了一件恰到好處的禮物。
“孃親當時怎就篤定,呼延明月一定不稀罕這東西?”
陌影失笑,“貪心的人,心智都很簡單,總是認定大的纔是好的。”
驚宸瞭然點頭,不得不佩服孃親這等堪比“神算子”的本事。
“可……那天事情的起因很奇怪,呼延明月和平時搶東西時不同,突然就毫無預兆地搶了暖兒的髮卡,就連我想保護暖兒,也沒有來得及。”
“因爲髮卡上有一種不損人身體,卻可致狼人燥怒的香氣。”
這也正是百里玹夜前一刻想指責,而未能說出口的。
他正想開口,驚宸又道,“孃親就不怕呼延明月會傷了妹妹?”
“你妹妹是吸血鬼,是狼,她被保護地太好,已然失了狼人的警惕與機敏。孃親也是想借這件事給她提個醒,不能總是被人欺負,父母與兄長也不能時時刻刻地保護她,她必須學會自保,否則,遲早有一天,她的命都會被人取走。”
“這麼說,孃親並沒有真的生呼延明月的氣?”
“當然不會。”
“那……孃親會原諒皇外婆嗎?”
“孃親根本沒有恨她,也談不上原諒。”
“既然如此,孃親爲何躲着皇外婆?”
百里玹夜不想擾了今晚的美好,擔心地環住陌影的肩,“宸兒,回去臥房準備東西吧,你皇外婆的事,不要亂插嘴。”
驚宸畏懼父王的威嚴,卻還是對孃親說,“皇外婆那天想給孃親把脈來着,不知道繡衿姑姑是不是向你提過了。”
陌影近來忙碌,腦子卻還算清晰,從呼延明月摔水晶閣,到現在,繡衿始終不曾提過有關鳳迤邐的半個字。
在深宮裡,活得遊刃有餘的繡衿,伺候過最難對付的主子,更何況是對她?
繡衿永遠知道,主子的所思所想與忌諱,是第一位的,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她比任何人都拎得清。
陌影看了眼百里玹夜,“既如此,明日一早,啓程之前,我就過去,讓鳳迤邐給把把脈。”
百里玹夜鬆了一口氣,卻也發現,自己一番努力地隱瞞,都是多餘的……
事已至此,他無話可說,只是擔心陌影會因爲服用那毒藥而懊悔,而痛不欲生。
然而,驚宸離開,他家嬌妻卻八爪魚似地纏到了他身上,“陛下可要讓臣妾侍寢?”
“要!”當然要。
他沒有太急切,就這樣抱着她,穿過宮廊,踏過一地如水的月華,入了暖熱溫馨的寢殿內。
驚宸,暖兒和百里康,早就學會獨立,搬到了偏殿內。
所以,那張寬大如海的牀榻,可以任他們暢快地翻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