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峰發現趙醫生十分貼心,碰上極少數的薄臉皮、還沒開口就紅了臉、說話聲音細如蚊蠅的患者,他總會請人到窗邊去,和患者一起假意看外面的風景,避開遠處候診者的耳目,等對方慢慢放鬆了心情,再與之輕聲交談。
張峰上下打量趙醫生,打趣說他是託了相貌的福分。他40歲出頭,留個中分頭,頜間青光閃閃。
趙醫生是典型的居家型的男人,外表、氣質都沒什麼攻擊性,女患者也多半願意對他放下戒心。
有一對夫婦久婚不育,去醫院檢查之後發現雙方都有些小毛病。
妻子在後廳一坐下便指責丈夫無能,聲如洪鐘;老公往往也不甘示弱,一一細數妻子的不合作。
氣氛一下子劍拔弩張起來,種種細節讓張峰和盧東感覺尷尬,只好起身悄然離去。
不過趙醫生卻見怪不怪,他一邊安撫兩人,一邊大筆一揮,輕輕鬆鬆就開出上千元的藥方。
中藥方靈活,貴有貴的開法,便宜有便宜的開法。碰上經濟拮据的普通人,趙醫生就拿出幾套備用的便宜的方子,不會難爲他們。
趙醫生後來覺得再坐診的話,影響了三人的交談,要知道,市委書記和盧東都不是輕易會來這家中醫館,於是便與前臺打了一聲招呼,對外暫停坐診。
張峰開玩笑說要拜趙醫生爲師:“畢竟藝多不壓身嘛。”
趙醫生聽了就笑,接着緊抿嘴脣說我沒吃過學醫的苦,當年他學徒的時候,沒少讓祖母扇嘴巴。
“這是門手藝。”趙醫生的面色突然嚴肅起來,“學醫跟學木匠、泥瓦匠差不多,並沒有高到哪裡去,我才中專畢業哩。”趙醫生指着牆上的錦旗,下面掛着他的醫師執業證的複印件。
張峰驚訝道:“這年頭,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醫生多半都是個碩士,你一箇中專生也能拿執業證?”
“那得是中醫,還要師出名門,這叫綠色通道。”趙醫生神秘一笑。
盧東此時插話道:“趙醫生現在一門心思鑽研中醫了,醫道也厲害了。原先他一直想做生意的。”
趙醫生的祖母吳老太行醫超過60年,專攻婦科不孕不育症,治好了很多人,據說早年還進過京,所以在本地鄉間享有盛名,有“送子娘娘”的美譽。
作爲“送子娘娘”的傳承者,趙醫生從小聞着中藥味兒長大,對這門終身制的職業有着天然的牴觸心理。
只是祖母名聲在外,趙家不可避免地成爲鄉間的焦點,他又是長孫,在接班這件事上自然是責無旁貸。
更何況,無論在什麼年代,在外人看來,醫生這門職業好處頗多,不僅收入高,還很受人尊敬,有什麼不滿意的?
胳膊終究是擰不過大腿,最終,他還是如家人所願成了一名醫生。
東華市歷來重商,做生意是很多人的職業選擇。
許多父母對孩子的學習成績看得比較輕,認爲經商比讀書更有前途。到現在仍有許多孩子高中畢業不願去讀較差的大學,早早工作、做買賣。
趙醫生說他曾經創業兩次,第一次是做餐飲業。
二年前,他買下了一個早餐店,稍加改造後推出港式包點。因爲定位高端,價格高昂,這個創業計劃很快失敗,他整整虧掉了20萬。
第二次是開一家男裝店。他先加盟了省城的一個服裝大牌子,請了4個店員,又散出去無數的優惠券,結果仍然沒有撐過半年。
說到這兒,趙醫生面色凝重:“在商場打過滾才知道,這玩意有多邪乎,當初有一家賣男裝的,就開在我店面的邊上,現在他都開出3家分店了。”
張峰與秦豐最初聯手做過一些生意,深知餐飲業與服裝業是最需要投資者的基本功與耐心的。
於是他說道:“男裝、港式包點,新手入門的兩個深坑都讓你踩上了。趙醫生,你可以是個優秀的醫生,但顯然不是一個合格的商人。”
“你當好醫生就不錯了,爲什麼想要做生意?”
“張書記,你是不知道,我在這行當算是做到頭了。”趙醫生恨恨地說,“鎮上的人都說我風光,天天去市裡坐診,輕輕鬆鬆一年就拿幾十萬,但真正市裡的人,誰瞧得起你?”
前幾年,趙醫生去中醫院參加草藥交流會,幾個實習醫生擠兌他,說他是土郎中,登不得大雅之堂。
“他姥姥的,我當了十來年的學徒纔出師,開出的藥方少說也有上萬帖,還比不過幾個乳臭未乾的實習醫生?”趙醫生臉色漲紅,有些失態,“還不如去做生意,起碼衆生平等,一不看學歷,二不看出身。”
行醫與經商,隔行如隔山,做生意雖說是爲了賺錢,但生意本身也算是一門手藝,講究全身心投入,細水長流。
二十年前,趙家在本地鄉間的中醫裡獨佔鰲頭。市裡衛生系統的領導曾找到吳老太,提議將趙氏診所併入衛生院,讓普通醫生有一個交流學習的機會,但吳老太藏了拙,一口回絕。
當時,趙家的競爭者還有鄰鎮的陳家,同樣也有傳承了幾十年的老牌。
之後,陳家人接受了市裡領導的這份提議,從此又是拿市府津貼,又是被提拔進了市醫院,一路高歌猛進,成了本地民間中醫的代言人。
反而趙家漸漸沒落,幾個後代只在各個衛生院裡小打小鬧,連市醫院的門都摸不到。
離這家中醫館不遠,還有一家規模不小的藥鋪,經營中藥材兼坐堂,幾乎是一個完備的小醫院了。
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幾位專家常去那家藥鋪輪值,要是哪天排到名醫坐堂,藥鋪便門庭若市,掛號的人能排到店外去,好不熱鬧。
趙醫生說那是某田系的資產,背景雄厚。
張峰當然知道某田系,便好奇地問道:“某田人除了做男科,還開着中藥店?”
趙醫生解釋道:“我也是聽一個領導說的,八九不離十,再說了,一樣都是創收,還分什麼中西醫?”
張峰知道,某田系一旦舉起資本的大棒,在市場上便罕有敵手。
趙醫生說那家藥鋪甚至說動了省內一家醫學院,在店門口掛上了一個“中醫學實踐基地”的牌子。
揭牌的那天,他擠進去湊熱鬧,那塊金漆漆的牌匾被掛到門楣上,底下便響起衆人熱烈的掌聲。
趙醫生問道:“張書記,能不能幫我們中醫館弄一個這樣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