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眉頭皺着,並不立即接話兒,閨女說的那番話兒合情合理,他如今混成這麼個模樣怪得了誰?若他是個好生種地,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人,自個兒屋不說別的,小忙還是二話不說便要幫的。可現在,她不得不考慮着,錢兒給了他,他能否用在正途上?
她這些年到底年紀大了,年輕時的銳氣早已在歲月的打磨中褪了色,年紀一大,人就越發感性起來,今個在老屋瞧見鐵富那副落魄模樣,再一想早些年的時候,她剛嫁入陳家,鐵富也不過是個愣頭青小子,一大家子在一塊,其樂融融的場面也是有的。儘管他辜負了紅玉跟幾個娃兒,可紅玉臨終前依然那麼掛記着他。回憶起往事,王氏心頭多少有些唏噓。紅玉恨不恨他已經不得而知,可他是良東的親爹,這一點是無法抹去的。
思量片刻,心頭有了主意,便打發娃兒幾個出去,說是這事兒等晚上再跟他們爹商量商量的。
寶珠見她娘也不給個準話兒,出了門便去院子裡喊她爹,將方纔跟王氏說的話兒又跟陳鐵貴絮叨一回,說是屋裡的錢兒都是辛苦賺來的,寧可給爺爺奶奶吃了喝了也不給賭鬼一文錢兒,再說了,給二叔錢兒實際上是害了他,他若不能戒了賭,手裡錢兒多隻不過輸的更快,若沒錢兒餓了肚子,他才能更多的考慮着如何去生存。
陳鐵貴皺着眉頭仔細聽閨女說着,半晌才煩躁地回上一句,“行了,閨女家的,別管那多事兒。”瞅一眼日頭,悶聲道:“爹這會肚子餓了,今個晚飯提早些。”
寶珠一扁嘴兒,偷偷衝他爹做個鬼臉兒,轉身去竈房忙活,心裡尋思着,晚飯時爭取再勸說一回。
豈料,晚飯剛上了桌,陳二牛便進了屋,王氏知道公公是爲着鐵富來的,忙招呼潤生去加一張椅子請他坐下,“爹先坐下吃個飯,有啥事先吃了飯再商量。”
這一頓飯吃的沉悶沉悶的,陳家兩口子悶聲不語,幾個小的也不敢吱聲,陳二牛神色有些焦慮,但還是耐着性子坐下,喝了半碗粥,吃一個白菜餅子便放下筷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寶珠好容易捱到飯後,王氏卻打發着她們幾個小的回屋去,招呼着陳二牛進堂屋敘話兒。
陳二牛剛坐上椅子便等不及道:“秀兒,這回你屋裡看也給想些法子。”
王氏嘆氣道,“眼下老三閨女要成親,老2親事也不遠了,良東娃兒又沒了娘,往後他的親事屋裡少不得張羅操辦着。爹說的容易,屋裡哪能一下子拿出那樣多的錢兒?”
陳二牛默不作聲,半晌道:“打算明個就讓他走,你屋送些錢兒也好,我跟你母親給了五貫,翠芬那給拿了五貫……”
陳鐵貴嘆一聲,打斷他,“我們屋裡也有難處,要是今個換成爹孃有麻煩,屋裡再緊張,這錢兒咬咬牙也就拿了,給他個賭徒,我這心頭就不樂意。”
“真不能?湊個幾貫錢兒也行啊,人多力量大,鐵富在外頭出了事兒,能幫他的也只咱們自個屋裡人。”想起什麼,陳二牛的呼吸有些急促,“再咋樣他還是你的弟弟,這些年在外頭也受了不少苦,人不能忘本啊”
王氏忙寬慰他,“爹彆氣,今個下午我還想着,錢兒不給,換成些衣裳乾糧的,他在路上也省些事兒。再來,又防了他去賭。”
陳二牛皺眉思量着,王氏又道:“屋裡醃的鹹蛋多,明個給帶上些,趕今個晚上多做些乾糧一併帶上,屋裡新衣裳也有幾件。夠他在外頭應付上個把月的。”
陳鐵貴也接個話兒,“錢兒不是不樂意給,瞧他那德行,叫人放心給?那一文一文都是汗水錢兒,叫他賭去?鐵富就我們這麼倆兄嫂,在外頭出了事兒,誰心安?不說別的,往後他要真能安生過日子,我跟他嫂子才放心着資助他些錢兒。現如今就是寫乾糧餅子”
陳二牛嘆氣着站起身,“成,你說的爹聽明白了,你們有這心意就成,經過了這一回,往後他也該能悔過,將來好生過日子了,你們兩個少不得可要多幫襯些。”
王氏笑着送他出門,“那當然,爹放心,要真好好過活,在外頭避個兩年回村來,我跟他兄弟還能不管他?”
陳二牛前腳走,王氏便喊寶珠進竈房炕些乾糧餅子,知道閨女一整日擔心着,便將方纔商議的跟她說了說。
寶珠原想着她爹孃這一回必定心軟耐不住爺爺勸說給了錢兒,沒想到竟都是明白人,這麼個結果讓她十分滿意,便笑着拱了拱王氏肩頭,“娘辦的好,就該這樣,爺爺跟奶奶年紀那麼大了,還能包庇二叔多久?還是得二叔自個兒努力”
王氏直直盯着寶珠瞧一會兒,欣慰道:“娘咋就生了你這麼個聰明娃兒?乖娃兒最是爲屋裡人着想,娘瞧着你兩個哥哥還不如你哩。”
寶珠仰臉兒瞧王氏,“娘可別誇我,其實我心頭也難受着,二叔畢竟是良東哥的親爹,他這一去,也不知以後還回不回來?”
王氏也嘆上一聲兒,“他有今天,怨不得旁人。最可憐的還是你良東哥跟秀娟妹子,往後待你哥好些。”話兒說到這,想起什麼便笑,“待你二嬸子過了三年,娘想託媒婆給你良東哥也說一門親。”
寶珠咯咯笑着瞅王氏,“娘不知道?有人將良東哥當成心上人了哩”
王氏斜一眼寶珠,“你良東哥正正經經的性子,上哪認識個姑娘去?你們幾個少私下裡胡說。”
寶珠眨眨眼,似笑非笑道:“誰說不能認識?娘去問問招娣姐姐不就知道了?”
王氏眼睛一亮,瞟一眼寶珠,半信半疑道:“這娃兒,又拿你表姐打趣?”
寶珠一撅嘴兒,“招娣姐姐有心思,良東哥我瞧着八成也是有的,娘不信自個兒去問表姐”
王氏一拍手,笑道:“這事兒要是真的,那可寬了孃的心嘍,你良東哥性子跟了他娘,脾性溫和,人又善良又實在,娘正愁着啥樣閨女兒才合娘心意哩”
寶珠笑嘻嘻道:“娘真偏心,大哥二哥說親時,娘也沒這樣挑剔過咧”
王氏嘆一聲兒,“從小在娘眼皮下長大的,也算娘半個娃兒了,他沒了娘,做大嬸子的不給好生張羅,還哪個替他操心?你爺爺奶奶那眼光娘可瞧不上眼。”
第二日一大早,陳鐵貴便將乾糧雞蛋送去老院,回來時眼角帶了些紅,王氏瞧出不對,私下去問他,他卻什麼也不肯說,氣的王氏不去理他。
因今個要走,寶珠捨不得王氏,吃過早飯便回屋去跟王氏敘話兒,晌午時,王氏便催促他們幾個收拾收拾準備回縣城去。
每次回屋一趟,臨行前良東必定去張紅玉墳頭燒一回紙,這回也不例外,王氏瞅着幾個娃兒來的齊,便叫住良東,收拾了香燭紙錢兒張羅幾個娃兒今個一塊去一次,王氏離得近,三不五時去一回,這次便也不跟着他們去,只叮囑他們路上小心些,早去早回。
因去上墳,大家不約而同的斂去平日的散漫,也不嬉笑打鬧,面上俱是莊重嚴肅,一路靜悄悄地往墳地趕。陳家墳地就在村裡不遠的山頭上,他們幾個走上大約小半時辰便上了山。
冬日裡,山頭上少了些灌木,沿途只有些光禿禿的樹枝,良東走在前頭,不時伸手撥弄着擋在身前兒的乾枯枝條,不忘了回頭叮囑寶珠跟秀娟兩個好生注意腳下。
正說話兒着,他的腳步突然停下,後背猛然間挺的筆直,寶珠幾個順着他的視線往前看去,遠處半新的墳頭上孤零零地跪着個人,一旁的地上放着大包大包的行禮,他背對着衆人跪在墳頭的空地上,那背影乾瘦乾瘦的,他一邊兒揮灑着紙錢一邊輕聲訴說着,斷斷續續抽噎聲兒隔了老遠仍清晰地傳入幾人耳中。
潤澤也愣住了,“前頭那人是?”
良東轉身朝他們笑了笑,“是我爹……”半晌又道:“這會兒不想瞧見他,咱們等一會兒,待他祭拜過了再去。”
寶珠隱隱約約聽見“錢氏”“悔過”“出家”等模糊不清的聲音,心頭霎時一驚,側着腦袋極力想要聽清他說的什麼,那聲音卻在冬日呼啦的北風中越發模糊成碎片……
片刻後,他起了身,擡起袖子抹一把,一轉身,垮上幾大包行禮,沿着山前的小路搖搖晃晃一步步走遠了,乾瘦的背影在此時有一種說不出的孤獨與淒涼,良東咬了咬牙,忽然狂奔着衝上前去,就站在墳頭前朝那背影喊道:“你若悔改了,娘在下頭才安心,不爲旁的,只爲了娘,好自爲之”
前頭乾枯樹影中隱約有身影定住,片刻,一個帶着些暗啞聲音傳了來,“五兩銀還在炕頭,臭小子,爹不稀罕往後多保重娶媳婦生娃兒,好好的……”
這一段小插曲着實讓衆人心頭久久無法平靜,尤其是寶珠模糊中聽見了出家倆字眼,心頭便格外感慨萬分起來。
人總是活在當下的,這世上沒有後悔藥,二叔醒悟的太晚,二嬸已去,無論如何再也回不到從前。
往事已成煙雲,再如何去追究也於事無補,若二叔真能徹底醒轉,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願二嬸泉下有知,心頭能稍稍寬慰些。
(鐵富的結局不算悲慘,本想虐,但還是心疼良東,覺得他已經沒了娘,更多殘酷的事不該再發生在他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