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娘瞅瞅兩道疤,又回頭瞧瞧張半瞎,此時,我看到她左眼下的三顆紅點少了一顆。她如此注視他們兩位一會,說:“力氣都大得很是吧?客棧是我的,我想讓你們走你們就得走,這是我的地盤,住在這就都給我安逸點。”
兩道疤輕言褻語道:“老闆娘,今天,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膽嗎?”話音完全變了個人,像是另一個人在說話,好生奇異。
老闆娘忽然回頭,怒視着兩道疤,我看到兩道疤頓時雙目鼓出,作驚悚萬分狀,老闆娘到底怎麼了?這麼老江湖的人怎麼個個身懷絕技,經常給我們外行人一個個沉重的思想包袱,使人琢磨不透。老闆娘僅僅是瞪着兩道疤,便讓他維持恐懼狀態長達數分鐘之長,等兩道疤恢復過來時雙腳已經經受不住身體的負荷,朝後倒地仰面四腳叉開。
“還有你,火遁了不起嗎?你看我這大梁,被你燒成什麼樣了?”老闆娘左眼下那顆紅點又出現了,她說得張半瞎結舌連道歉的話都說不出來。我知道張半瞎在女人面前幾乎不會說話的,所以我替他向老闆娘保證道:“水木阿姨!損壞大梁的錢我們會出。”我再回頭時,曲伯已經跑到了二樓走廊,而這時候,客棧後院的雞也打起鳴,“喔喔”地叫。
等兩道疤醒來,老闆娘說:“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忍讓你們不陰山一族,那是因爲過去的我逝去了勇氣,但是現在不一樣,有人爲我找回了面對現實的勇氣,你最好馬上收拾你的東西離開我的客棧。”老闆娘說有人爲她找回面對現實的勇氣,那個人看來是曲伯,我難以想象曲伯二十年前竟是一位如此受到老闆娘青睞的男人。
兩道疤爬起來要走,張半瞎卻出手挽留道:“我張某素不愛與人結仇,今天的事端確實是因我這位小兄弟不懂入鄉隨俗而引起的,饒西趕屍不陰山一族曾於我有恩,我在這給你陪個禮。”
兩道疤先是遲疑,隨後歡笑道:“俗話說不打不相識,再說之前得罪兄弟的不是我。”
張半瞎理解地點點頭,我卻變糊塗了。我有話直說:“剛纔不是你還有誰?你那紅倀差點害死我們。”
兩道疤再沒有文言澀詞,說:“之前對你們出手真不是在下,這個事,說不,說不好。”
張半瞎一個勁地點頭,好像他十分理解兩道疤,問兩道疤姓甚名何。兩道疤看看老闆娘,低頭說:“我無名無姓,師父賜姓名叫五福童子。”
“五福童子!”我叫道,“這名和你很搭!”我在心裡想着:你長着副娃娃臉,又配這麼個名字,實在是麻雀鑽草堆,配絕了!
我看兩道疤和之前的作爲言行煥然不同,自然尊重他,畢竟我也是位有修養有道德的好公民,自然不敢在人家的生理上指指點點。所以,一些話含在口中沒說出去。看手錶已經快五點了,看樣子還可以再睡一會,就是雞打鳴惹得我有些發毛,吵!
老闆娘見氣氛被張半瞎緩解過來,便沒繼續趕走兩道疤,打着哈欠回房補覺去了。
兩道疤告訴我們,因爲剛纔和我們糾纏,所以過了出屍的時間,必須要在客棧休息一天,他請我們向老闆娘求求情,看能不能在這裡存一天屍。我和張半瞎悄悄地說:“這個兩道疤到底怎麼回事?爲什麼之前連水木傷老闆娘都害怕他,現在卻變得這麼膽怯?”
張半瞎固然知道些情況,我看糾結的表情,好像兩道疤的事和他有關一樣,便問他:“你說不陰山一族於你有恩,是什麼情況?是不是和兩道疤有關係?”
張半瞎搖搖頭,簡單地說了句:“他身體裡有兩個人。”我先吃驚,後覺得合乎情況,又想到張半瞎時不時也經常冒出一張老頭的臉,而且聲音會隨之變化,不過這其中到底有什麼故事呢,我想搞清楚,追問張半瞎,他卻不肯說,只叫我別管多事。
求情的事我們搞不來,曲伯卻答應願意爲兩道疤求情,便敲開老闆娘的門。我私下想到兩個人以前都是老相好,如今久別重逢,應該在一起歡聚歡聚纔對,怎麼感覺兩人在我們外人表現的好像陌生人呢!相敬如賓嗎,可他倆不是夫妻。
老闆娘倒是允許兩道疤在客棧住下,但是,“如果再在我的地方打來打去,別怪我‘店大欺客’”,老闆娘的話同時也是說給我們聽的。所以後來在我們回房時,曲伯特地和我們解釋了,說老闆娘其實以前就是個女強人,所以才能在深山老林匪寇賊窩裡支撐起這個客棧,只是後來曲伯走了後,她內心軟弱的一面表現得越來越明顯,好多人拿她不吃勁,以爲老闆娘只是一個柔弱女子,不把她放在眼中;曲伯的回來,對於老闆娘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驚喜,加上曲伯對往事的懺悔,老闆娘的本相漸漸復甦。
上文中“不吃勁”表示不尊重的意思。
說到曲伯和老闆娘的往事,我倒饒有興趣,感覺曲伯和張半瞎差距還是挺大的,可以說各方面都不及張半瞎,爲什麼張半瞎現在還單着身,而曲伯,卻在這麼一個老山林中還有一個脫俗女子願意爲他守單二十年。當然我沒這麼說,只是微妙地問道他:“老闆娘是怎麼看上你的?”
曲伯聽我的話,估計領會到我內在的意思,帶着絲屑意道:“比起你,我二十來歲時,可是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的宗之瀟灑美少年。”曲伯竟然懂得引用杜甫的詩,年輕時真的是一個純情男子嗎?我這麼問他,曲伯便獨自懷起舊來,憑窗吸菸。
張半瞎盤腿坐在地上,突然對我說:“現在時間也不早了,不如我們喝醒神酒吧!”
難得見張半瞎這麼主動說喝酒,不過我和他興趣倒都是在酒上。我勸曲伯說:“香菸吸多了不好,適當地喝酒有助於血液循環,古人都知道‘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能消愁’。”原句的詩不是這樣的,所以曲伯疑惑地問我:“不是舉杯消愁愁更愁嗎?”
我喜眉笑臉地說:“哈哈!那是古人的見解,幾盞酒下肚,神經都被麻痹了,還怎麼能愁起來,古人就是矯情!”
“哈哈!”張半瞎爽朗地笑了聲,然後曲伯拍着我肩膀說:“難怪天問兄說你優秀,不但肚子裡墨水多,而且說話還直來直往,有江湖人的氣概,不錯!”
我一不戴眼鏡,二年少輕狂憤世嫉俗,有話直說其實是我和普通人相處不好的唯一弊端,現在卻受到兩位“老先生”的讚賞,我不得不舉杯先幹爲盡。酒是六十度的二鍋頭,是我特地帶在路上喝的,因爲我計劃過,我們南下不是旅遊的,是比探險還要有風險的外出活動,很容易缺乏食物補給,所以帶上酒,關鍵時刻還能當做身體消耗的能源。
酒穿腸,話出口;酒飄香,人亢奮。醇香甚至喚醒正在補覺的蔣剛,他和我一樣,見到酒便走不動路。我們四人抱瓶吹,你一口我一口,甚是逍遙自在。
這一來,等我們喝醉趴下,時間就不早了,光透過窗戶照進房間,近處,遠處,紅的,綠的,運動的,靜止的……一切都開始新的一天。我在前文也說過,張半瞎是千杯不醉的,而且有早起散步的好習慣,他也告訴我不要睡懶覺,晨曦是最有生機的時間,呼吸着樹木光合作用產生的第一口氧氣,這是他的養生之道,看似簡單常人卻難以做到。
等光刺着眼,我才慢慢醒來,酒醉已經完全解了。下樓時遇到老闆娘,正好她帶着我洗漱了一番,去後院看到院子右邊蓋着一件柴房,兩道疤站在門口打盹,我向他打聲招呼。他乍一擡頭,雙目微垂,精神渙散,和昨晚的精神狀態完全不同,看起來倒讓人感到有幾分可伶。
他說他一夜未眠,白天更不能睡覺,要一直守着柴房裡的茅草人。我趴在窗戶看到裡面的茅草人站成四排,一排十個,總共四十個,看來昨晚他擺百鬼陣時還沒完全用上所有的茅草人。茅草人從頭到尾罩着黑布袋,我知道這是爲了防止陽光引起它們的騷動。
我一邊刷牙,一邊問兩道疤:“你們怎麼敢趕屍的?這東西,你們不怕嗎?”
兩道疤透着幾絲笑意,面帶微笑地說:“有什麼怕的?”
“如果大晚上的,一個人帶着一羣茅草人走夜路,反正我肯定不幹。”我吐着泡沫,等着他的回答,卻沒聽到他再說話。我扭頭看到他雙手懷抱靠着門板瞪着大眼瞅着我,發呆。
我又問他:“怎麼?怎麼不說話了?”
兩道疤纔回過神,眼神帶着憂傷,望着我,“誰不想過着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有花有酒鋤作田的生活呢?”
他突如其來的這句話,讓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遂問他什麼意思,兩道疤直搖頭不說。
不過,他隨後招手喊我過去,悄悄地交給我一袋白色的東西。我乍以爲他使什麼詐呢,不敢接受,結果他硬拽着要給我,“這一袋東西要值不少錢,不要給別人看。”我在他的“威逼利誘”下勉強收下這包東西。
回客棧後,老闆娘問我,“你們這次到饒西來有什麼事嗎?”
我直言把找金銀棺材的事向她坦白後,見她臉色立馬陰沉下來,然後走開,留個飄逸的背影給我看。
客棧的夥計廚子們忙上忙下,擡桌子,拾板凳,燒開水,煮早飯。客棧旁邊的兩家小酒店也都開店,酒幡上站着兩隻黃雀,和我一樣,皆陶醉在酒的香氣中。酒家往外抱出一篩一篩白大米,這是釀酒的料子,我看店裡作坊處陰暗潮溼,酒缸一半埋在地中,旁邊堆放着一筐筐酒麴。
和這原始作坊比起來,更美的是客棧右邊這條小溪上的水車。古代南方人都喜歡用水車,旱時抽水灌農田,閒時抽水澆菜園,在冶煉陶瓷的景德鎮,水車常用來作爲動力錘鍊陶瓷,以求得到最精細的陶瓷土,做出來的陶瓷纔夠資格經長江北上進宮。小溪隔開百來步就有一棵垂柳,早發芽的柳樹枝條懶惰地耷拉着頭,有的甚至直接貼到水面,隨着水流動而緩緩搖擺。
山林裡的水是山泉水,山泉水就是山石頭縫中壓榨出來的水,有的地方的山泉水真能達到舀之即喝甘甜爽口的程度。小溪的水雖然大面積和空氣接觸已經被污染,但是看上去還是纖塵不染的樣子,清澈明亮,看不到魚卻能看到蝦子,是齊白石畫的那種青蝦,身體透明,舉着爪子在溪邊槌衣石下的石板上來回遊蕩。
四處圍山看不遠,三家小店位置偏,我想四處走走,卻看到張半瞎從東邊踱來,手插在口袋中,倍顯逍遙。我問他山裡好玩嗎,這附近?
張半瞎點頭,說:“山套山,林中林,環境不錯,空氣新鮮。”
這時,老闆娘喊吃早飯,一桌一把筷子,一疊碗,一盤小菜,一鍋粥。四個夥計忙着給我們發筷子,然後又忙着端罈子往老闆娘的碗裡倒的是酒。紅布塞子黑瓷壇,白水嘩嘩流,酒香四處飄,勾人慾望引人饞。白粥就蘿蔔,吃得倒有滋有味,但是老闆娘大清早就喝酒而且是一個人喝,我不免好奇地問她:“水木阿姨!你早上喝酒幹嘛?”
老闆娘嘴巴塗着胭脂,在碗口留下一塊紅脣印,特地將碗轉一個圈把紅脣印對着我,“帥小夥,你來一口?”說着把碗遞給我,我得意地伸手去接碗想嘗一口帶着老闆娘香吻的水酒,卻半路被曲伯攔下,“蔣神,這酒烈得很,我替你喝吧!”說着,曲伯在我“恨意”的目光下一口悶,見碗底。
我指着曲伯叫不服,說:“水木阿姨,你得再給我倒一碗。”
老闆娘讓夥計倒酒,又是一個脣印,然後遞給我,這回我機智地先下手爲強,搶過老闆娘的碗,照着脣印對嘴抿了口,舌尖火辣辣得燙,再喝一口,就能體會到一線喉嚨的純綿之感,酒於口間瞬間散,卻繞着味蕾打轉,味覺沒有察覺到刺激感,是好酒,而且剛喝下肚,並不醉人。
曲伯生氣,不顧我們在場,忽地站起來,拽着老闆娘往門口跑,但是我卻看到老闆娘在他後面偷笑。我癡迷地看着兩人,自己替他們高興地“嘿嘿”傻笑起來。客棧夥計有個大塊頭,話多得和小強有一拼,戲言道:“我看掌櫃的是故意的,昨晚我聽到掌櫃的和這人在樓下吵嘴,估計是老相好吧?”
“哎!你們昨晚怎麼搞的,後院那個五福童子怎麼沒走?”其中一個叫貴子的夥計問我們。
我沒有說到張半瞎對抗紅倀的事,而把功勞歸於老闆娘,這是出於替張半瞎保密,我看到張半瞎對着我使個眼色,意思說我做的對。
夥計們大吃驚道:“不會吧!掌櫃的最怕這些人了,千叮囑萬囑咐讓我們半夜十二點過後聽到人推門不要起牀,不要點燈,更不能出房門。特別是這個叫五福童子的人,聽說最恐怖。”
我回想到昨晚,如果不是有張半瞎,擱在別的人身上,昨晚肯定難逃一死。再說,昨晚五福童子和張半瞎由於老闆娘的出面制止而沒有打起來,所以五福童子的實力,我們可能都沒有真正見識到。放開這些,我和他們說:“你們掌櫃的現在可不像以前嘍!”我暗指曲伯對她的影響。
不過一顆被孤置了二十年的心,要想一下子回到從前,應該還要一段時間緩衝吧!講到這,我便想到來饒西之前,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在鄱陽湖水監局時,我們最後找曲伯讓他帶路來饒西找金銀棺材時,他當時說沒有左耳盜來找蛟蛇是十分冒風險的,但是我們問他到底來不來,他卻肯定地說來,那時候,曲伯就開始打起見老闆娘的算盤了。
茶餘飯後,小強提議要出去玩,我看時間早,就答應了。張半瞎不願意去,說他要休息,蔣剛當然不甘寂寞,但是一個夥計說山中有霧,怕我們迷路,主動給我們帶路。張半瞎把我拉到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一枚黑戒指,對我說:“這是雨之裡給的,你戴個左手食指。”我想起,那晚在繞二鎮怪小個臨走時曾偷偷給張半瞎一個東西,原來就是這戒指。
我問張半瞎戒指的作用,他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