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見到了賈政,心頭記掛終於放下了,賈政回家後第二天,賈代善的病情就迅速惡化了,開始每天還能有段清醒的日子,到如今,幾乎都是昏昏沉沉的,三兩日了,難得見他神志清醒。
太醫揹着人告訴賈母,賈代善也就這兩天的事了。賈母聽罷,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暈厥過去。賈赦賈政趕緊上前扶她,賈母手緊緊攥住了賈赦的胳膊,好一會兒都是面無人色,倉惶說不出話來。
賈赦賈政都是擔憂,勸着她:“母親,您也撐着點,如今父親……您也不能再出事了。”
賈政瞧賈母還是呆愣愣的模樣,沉聲悲痛道:“母親,您還有兒子,還有孫子呢,便是爲了我們,還請您保重好身體啊。”
張氏王氏等都跟着勸,好半響,賈母這方如大夢初醒一般回過神來,目光直勾勾盯着賈代善的房間看了好一陣,驀然哭了起來。開始還是嗚咽着,後來聲音就漸漸大了,一點一點,最後竟是嚎啕起來。
“老天爺,你怎麼不乾脆把我也收了去,怎麼不乾脆把我也收了去啊!”手抓緊了胸口,嘶聲裂肺的喊着,這一刻的賈母,哪裡還有半點平日高貴慈和的貴府形象?!不過賈赦賈政這些當兒子媳婦的,便是外人的太醫看了,也是一股莫名的悲涼,跟着嘆了好幾聲。
賈母的情緒實在太過激動,賈赦看着太醫,很有些不好意思,讓張氏賈政等人陪着安慰賈母,自己親自送了太醫到大門口,深深作揖道謝:“這些日子,實在辛苦王太醫了。”
王太醫跟榮國府也是多年的交情了,捋着鬍子嘆氣:“小老兒醫術不精不能妙手回春,哪當着大爺這般謝。”
賈赦苦笑:“所有生死有命,王大人已然盡力了,父親這病,是舊傷復發,積重難返,小子再不懂事,也知道這道理。勞累這些日子王大任來回奔忙,自是要謝的。”說着,一邊下人已拿了一份厚禮出來。
王太醫幾次退卻,實在是拗不過賈赦,只能無奈收下了。回去的路上,想到賈母的傷悲,賈赦賈政的孝順,不由嘆息着道:“榮公有妻如此,有子如此,也算是福分了。”回到家裡,王太醫夫人見到這般厚禮,少不得問一聲,王太醫一一說了,便連這王太太也是贊:“國公夫人情深,賈大公子處事周到,媳婦兒子都是孝順,可惜了榮國公,這般好日子,卻不能長了……”心裡惋惜,回頭和交好的夫人閒聊時就帶了出來,女人天性,不多久,關於榮國府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京城,這是後話不提。
賈赦送完王太醫回來,還將將進門,就聽見賈母在那裡哭喊着賈代善沒良心:“自打我嫁給他,前頭二十年,他就在戰場上廝殺,拎着腦袋提着性命,我在家裡,不知道擔了多少心受了多少怕,那是日日夜夜都綴着顆心,每天每天,既盼着軍力來消息,又怕會有壞消息……我那是多麼艱難熬過來的啊,好容易他回來了,又要在朝堂上拼搏,又要爲府裡籌謀打算,我心裡又得記掛着……成婚幾十年,他就沒有一天是單單陪着我過的……我嫁給他幾十年,爲他生兒育女,他怎麼能就不陪我過完了晚年再走,留着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啊……”說着說着,賈母的聲音都嘶啞了。
妻憑夫貴的年代,賈代善一死,賈母從此便不再是威風凜凜名正言順的榮國公夫人,此後,也不過是後院裡的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從此秉持“夫死從子”,除了個孝字還能壓一壓兒子兒媳,其他的,比之如今的身份,可謂是天差地遠。如今‘賈代善可能會好轉起來’這樣最後一線希望也被掐斷,如此,怎不叫賈母一聽賈代善彌留便悲痛欲絕?
可賈母這般傷心,卻也不完全做戲。賈母初始嚎啕時還有一些故意給人看自己傷心的意思,可哭着哭着,卻不由得真正悲傷起來。幾十年夫妻,賈母好賈代善也確實有幾分真情在。不說年少夫妻本就比旁人多份感情在,當年賈代善常年征戰在外,賈母在家侍奉老人操持家務,賈代善心存感激,回到家來向來敬重賈母,便有侍妾通房,也絕容不下她們對賈母有半絲不敬。賈母后來尋了由頭把人打發了,賈代善也不插手,給足了賈母體面。幾十年來,輕易不會下賈母的臉,在外人面前給足了賈母臉面。厚待賈母孃家史家,疼愛賈母所出子女,京裡當年和賈母一同出嫁的人裡,賈母過得算是一等一的輕鬆快活。算來,賈代善對他,真真是不薄了。
想到賈代善快要死了,以後就是祠堂裡一塊冷冰冰的牌位,再不能見了,往日裡賈代善不如她意的地方便全都顯得無足輕重起來。此時此刻,賈母腦海中越發顯現出賈代善多年來對她的好來,一樁樁,一件件,委實沒有半點對不起她的地方。好幾次,她爲着一些事跟賈代善鬧了許久,賈代善也不惱,回頭照樣對她很好很好。想起這些,賈母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難過,還有對未來的一腔惶惑,賈母再剋制不住,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便是連賈政賈珠來勸也不頂用。
賈赦聽着這些動靜,纔買進去的腳步打個轉又出了門,叫過了管家囑咐他趕緊去林府傳話把賈敏叫回來:“你就說是我說的,給林家老夫人和林姑爺陪個不是,只是老爺子身子實在不好,他一直最疼愛妹妹,所以冒昧請妹妹回家住兩天,於理不合之處,還請林老夫人和林姑爺海涵。”
管家不敢怠慢,趕忙去了林府。林老夫人一聽說賈代善不行了,二話不說,趕緊讓季嬤嬤去給賈敏傳話:“不拘多少天,好好陪陪親家公。”因爲當初婚事的波折和後來的事,林老夫人極不喜歡貪慕富貴的賈母,對賈敏也有心結在,可對賈代善,林老夫人卻是真心感激。不說他在林如海沒有出仕前一直遵守婚約,還處處照拂林家,便是前段時間那場禍事,賈代善派了人來接她們去賈家避難,就這些人情,林老夫人只恨自家不能爲賈代善多做點什麼好報答一二,如今只是讓賈敏回孃家在老父面前盡孝,她哪有不準的。
“好人不長命啊。”林老夫人嘆息一聲,想到賈敏到底是賈代善最疼愛的女兒,上次她又陪着她歷險帶她去賈家避禍,這些日子更是乖巧懂事常在她身邊伺候事事體貼,“到底是榮公的女兒,兒孫自有兒孫福,如海和她小兩口的事兒,我以後還是少插手。”當是看在榮公的面上吧。林老夫人這般想着。
賈敏不知林老夫人心中想法,聽到人來說賈赦請她回榮國府,手下一抖,拿着的天青色鈞窯雙肩美人瓶落在地上,啪一下摔成了幾塊。響聲驚動了賈敏,哆嗦着嘴脣,她顫聲看着來人:“是、是我父親他……”
傳話的下人沒敢說話,低下頭戰戰兢兢的。
賈敏登時便是一陣天暈地旋,癱坐在了椅背上,粗喘着氣,好半天不敢置信:“明明前些日子還好的啊,不是說每天還能醒來一段時間,怎麼突然就惡化了呢……”
李嬤嬤如今是賈敏身邊第一人兒,對榮國府的事她事事關心着,看賈敏這般手足無措,卻也同情:“姑娘怕是忘了,前頭國公爺那是惦記着二爺呢……”如今賈政回來了,賈代善沒了牽掛,可不就病如山倒了。
“二哥……”賈敏喃喃一聲,百感交集。
曾經兩個兄長裡,她最喜歡的就是這個二哥,斯文儒雅,對她也好,比之平庸讓她在閨秀羣裡羞於提起的大哥,這個二哥無疑要體面的多,更不要說賈母也樂得見她和賈政好,對賈赦淡薄了。當初無意間撞破賈政私情,害了王氏小產,那婢子被落胎髮賣,賈政同時沒了兩個孩子,還被賈代善責罰,在王家那裡落了面子,如今想來,賈敏心裡也是愧疚。可再一想到她那無緣的孩子,賈敏又覺得賈政委實涼薄,她也不是故意的,怎麼他就能罔顧了十幾年兄妹情誼這般害她?!
前頭幾番去榮國府都不曾見到這個兄長,賈敏心中雖恨倒也還好,如今一想到賈政也在榮國府,自己這一去,免不得要撞上他,賈敏只覺得頭疼得越發厲害了。
見到她這個好二哥,她該說什麼?
李嬤嬤見她神不思屬面色陰鬱,還道是爲了賈代善操心,只是爲這事她前頭已經全了無數次,此時便不奪權,由着賈敏自己想想,輕手輕腳招了人來收拾東西,把賈敏日常用的衣物器具收了幾個包裹出來,又選了幾個丫頭跟着,一切就緒了,果然賈敏已經回過了神,振作了一下,帶着她們匆匆趕回了榮國府。
路上賈敏百般提醒了自己,此去是去探望賈代善的,老父如今瀕危,無論再大怨恨,好歹也不能表露出來,惹得老人家最後時光還爲之操心掛累。一時又想到賈母幾次爲賈政開脫,說賈政斷做不出這種殘害手足的事來,怕其中有人陷害,不定二哥真是被人陷害的,自己無論如何,都該等一切弄明白了才發作纔是……
可無論怎麼建設,在賈代善房前遇到賈政的那一刻,失去孩子時那種血液奔流向下,又墜又痛帶來的無盡恐懼感瞬間侵襲了全身,當初那種好像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在身體裡一點點流逝的痛苦和絕望,彷彿潮水一樣,瞬間襲來,淹沒了全身,賈敏痛得呼吸都停止了,腦子裡一片空白,滿滿地只叫囂着“是他害死了你的孩子,是他害死了你的孩子!”
那麼多借口,卻一點證據拿不出來。母親嘴上說得好聽,還不是在爲這個兇手開脫!她可憐的孩子,都是被這個人害死的!!被他害死的!!
痛得只彎下了腰,眼睛卻片刻不離賈政,精緻姣好的臉龐,這一刻,竟是憤怒地扭曲了,眼睛裡直噴出火來。
賈政的腳步便停了下來,看着賈敏,想到自己被髮配回了金陵祖宅,被賈代善放棄,近乎失去一切……這一切都是因爲她的小產……
兄妹兩面對面站着,一個面色痛苦憤怒,一個陰沉面無表情,卻是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
只是氣氛,凝滯地可怕。
跟在賈政身後的王氏出來打岔,笑着迎上前去:“姑奶奶回府了,這可真好,老爺看到你,不定多開心呢。”
賈政也回過神來,叫了一聲:“妹妹……”
賈敏卻不等他說完,勉強對着王氏扯了下嘴角,服了服身子,口中只道:“見過二哥二嫂,我心裡記掛父親,先去看他了。”說着頭一扭,便率先進了屋子。
賈政王氏的臉色都很不好看,李嬤嬤看都不敢看她們,小聲說了句:“奴婢伺候姑奶奶。”給兩人行了禮,匆匆追着賈敏去了。
王氏摸不準賈政心思,強壓着怒火道:“妹妹這心裡,怕還有疙瘩在,二爺,你別忘心裡去。”
“沒什麼,她也不過死被人騙了。”賈政這般說着,撣了撣袖子,也進屋去了。倒是王氏不免又想起當初卻是自己動手才害得賈敏小產,如今連累賈政至此,要被他發現真相……打個冷戰,王氏寬慰自己,沒事沒事,這部賈母賈政都以爲是張氏做的,與她無關。她不會有事的……
房間裡,上至賈母張氏,下至賈瑚賈璉賈珠幾個孩子都來了,賈母早前哭得狠了,這會兒懨懨的靠在枕靠上,茫茫然的,雙眼無神,也不知道在想什麼,臉上蠟黃一片。賈敏忙撲過去:“母親……”
賈母醒過神來,看見她,鼻頭也是一陣酸澀,摟着她直喊:“敏兒,你爹他沒良心,要拋下我們娘倆了……”惹得賈敏哭得越發厲害了。
賈政陪着站了一會兒,賈母哭得厲害,賈敏還算知道輕重,雖也悲傷,卻更怕賈母傷心壞了身子,在旁邊一直勸着。大抵是母女連心,賈母先頭誰勸都不聽,這會兒賈敏的話倒是能聽進去。賈政見着,小聲囑咐王氏好好看顧着,自己往前頭去招呼客人了。
雖說如今榮國府推拒了好些上門探望的帖子,可到底有些親近世交不能推的,賈赦在前面忙得不可開交,賈敬已經連着半個多月都來這邊幫忙了。賈政難得回來,自然也是要去幫襯幫襯的。
臨出屋前,賈政回頭看了眼賈敏,王氏在一邊勸着她和賈母寬慰些免得傷了身子,賈敏卻是頭都不回,連眼角都沒給王氏一個,當即,他的眼神就黑暗了下來……
賈敏在榮國府這一住就住了三天,三天裡,林如海天天來,既是來看妻子,也是探望岳丈。賈母看在眼裡倒有幾分欣慰,可這會兒她哪有心思跟賈敏細說這些,暫時先存在了心裡,等着以後再說。
第四天上午,太陽將將熱起來,賈代善突然神智清醒了過來。看着衆人,很是歡欣一個個叫了名字,精神百倍的模樣。
沒有一個人爲此高興。
賈母坐在牀邊上,幫着賈代善半坐起來,眼眶裡眼淚打着轉只不落下來,柔聲喊着:“老爺,你餓嗎?廚房裡熱着粥呢,你喝一碗?”
賈代善搖頭:“那玩意兒有什麼好吃的,讓廚房給我弄只燒鴨來,我這會兒,就饞這個。”
沒人反對說賈代善這會兒不宜吃油膩的,都笑着道:“廚房裡材料都是現成的,老爺等等,一會兒就來了。”一邊催着下人趕緊做。
賈代善又不滿意了:“這東西就要夠味兒纔好,告訴下人,不着急,一定要細細做,不能跑了味道。”
衆人無有不應的。賈代善這方高興了,左右掃了一圈,對賈敏招招手。賈敏趕忙擦乾了眼淚過去在賈母旁邊坐了,哽咽着喊道:“父親……”
賈代善慈愛地看着他唯一的嫡出愛女,粗糲溫暖的大手爲她擦掉眼角的淚珠,和聲說道:“傻姑娘,生死天註定,人力所不能及,我這也不過是人之常態,你自小讀過那麼多書,怎麼連這也不明白?你想來身子弱,哪能這般哭?!快收了眼淚,高興些。”
賈敏聽着,心中更痛,淚水想止也止不住,忙低着頭胡亂擦了擦,擠出了燦爛的笑來:“誒,我高興呢,父親你別爲我操心,女兒大了,會自己照顧自己的。”
賈代善只是輕笑着:“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做父母的,爲你們兒女哪有不操心的。”說罷眼神掃了賈赦賈政,兩人趕忙過來,賈代善嘆口氣,對着賈敏道,“都是我的骨血,你哥哥不爭氣,我也不能讓你吃虧,旁的我都不說,只是希望你們以後能記着,不管怎麼着,你們都是一母同胞的血脈骨肉,血濃於水!”沉聲喝道,”血濃於水,骨肉親情!你們都不許忘了!”
賈赦賈政賈敏三人對視一眼,都扯着嘴角點頭:“父親教誨,兒子(女兒)銘記於心。”
賈代善打量着三人,突然又似泄了氣一般,癱靠在枕上,擺擺手,示意他們出去,留了賈母陪着說話。
賈母爲他掖了掖被腳,喊道:“老爺……”
賈代善眼神想着牀頂,嘆口氣:“咱們夫妻幾十年了,這麼多年,辛勞你了。我有時候想想,當初我去戰場,留你在家,你定是吃了不少苦頭。”
賈母啐了一口:“老夫老妻了,說這些做什麼。”
賈代善卻悶聲笑起來:“再不說可就沒機會了。要不是這會兒,我還說不出口來呢。”賈母便靜默下來。賈代善眼神飄忽着,追思着過往,“那時候我不在家,母親對你總是帶着幾分苛求,你定是不好過的。可你從沒抱怨過,連老大被抱走了,你也只是揹着人掉眼淚,在我面前,從來不多說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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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母低聲說着:“其實,也不委屈……”
賈代善這次是真笑了:“怎麼會不委屈,要是不委屈,你也不會那麼不喜歡老大了。”
賈母一下變了顏色:“老爺!”
賈代善拉着她的手:“我知道母親有過,可老大無辜,這些年我冷眼看着,他對你,濡慕非常,那、也是你兒子!”
賈母心頭紛雜,一時只不知該說什麼纔好。賈代善有心在說些什麼,想想,到底罷了,只道:“老二考慮這麼些年,總歸是少了些氣韻,這會兒我走了,守孝三年人走茶涼,我上了摺子求廕庇,想來他也能有個着落了。”
心愛的兒子有了前程,本該是大好喜事,偏賈代善這般,賈母心頭不僅不喜,反而越發悲傷起來,泣道:“這些年,我做錯了不少事,虧得你不計較。”
賈代善笑起來,搖搖頭嘆息着:“咱們是原配夫妻,不提這個……”
夫妻倆絮絮叨叨說起從前,又哭又笑,好一會兒,廚房送了飯菜來,當中燒鴨不說,還有醬牛肉,烤羊肉,上等大麴,全是賈代善愛吃的。賈赦賈政賈敏三個親自上前服侍,賈代善樂呵呵吃了大半,摸着肚子大笑:“倒叫我想起了當年戰場上的日子,那時候,做夢都想着這樣的好東西!”笑過,又和在場衆人說了幾句,謝過了來幫忙的賈敬賈蓉,賈代善精氣神漸漸變弱了,慢慢地打個哈欠說要睡了,賈赦賈政賈敏三個含着淚坐在賈母身邊,看着他一點點合上眼睛,胸前起伏一點一點的,歸於終止……
衆人皆是慟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