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打鼓來莫打鑼,聽我唱個農民歌;提起農民真正苦,流血流汗養地主。提起農民真可憐,家中沒有半畝田……土豪劣紳實在壞,逼迫窮人兒女賣;賣兒女來苦哀,眼淚汪汪往下篩。農民苦來實在苦,地主吃細我吃粗,手提鋼刀和快槍,殺他孃的精打光……”
虎林縣德廣鄉吳家寨村,當年中國工農紅軍龍江讀力團所在地,喬鐵山將軍坐在一把矮小的竹椅上,手捧粗糙的花瓷碗,飲一口清香的土茶,感情真摯地唱起這首當年蘇區流行的歌曲。優美的曲調,淳樸的歌詞,韻味悠長。聽者隨聲哼吟,唱者熱淚婆娑。
音樂的記憶是深刻的,永久的。當將軍一腳邁進老區的土地時,這旋律便驀然從心頭升起。眼前流水般地飄過一雙雙草鞋,一盞盞燈籠。將軍的心中瀰漫着激情的回憶,也掠過深深的憂傷。
新上任的虎林縣委吳書記和江東集團董事長陳紅軍,恭恭敬敬的佇立在老將軍身旁。此時,他們的情感在將軍沙啞的歌聲中迴旋跌宕。
兩天前,吳書記接到喬將軍要來老區訪問的通知後,立即放下手頭的工作來親自陪同,照顧老人的衣食住行。依照慣例,他爲這位53年前曾在這裡戰鬥過的老將軍接風洗塵,併爲老人精心準備了一桌酒菜。
那天中午,躊躇滿志的縣委書記陪着喬老將軍步入飯廳,看着錚明鋥亮的高矮酒杯和各色冷熱菜餚,將軍止住了腳步,他沉默了片刻,臉色異常冷峻地問道:“這是爲我準備的嗎?”
“是的!老首長。這是老區的一片心意,都是土特產,您老53年沒回來了……”吳書記微笑着對喬鐵山說道。
誰知老人毫不領情,竟把手一揮說:“我胃口不好!吃了這桌子菜要壞腸肚啊!”言罷,帶着陳紅軍轉身而去。
接風宴是在大食堂裡解決的,他曾經的警衛員陳紅軍買得單。老將軍心事重重,沉默着咀嚼着米飯。
吳書記滿腹委屈陪伴一旁,他覺得這位長者太不近情理,不就是一頓飯嗎?他沒能知曉將軍咽不下那酒宴的痛楚,也沒能體悟出一代開國將帥們浴血奮戰的初衷、矢志和責任。
沒有人比陳紅軍更瞭解這位老人,迄今爲止他還清楚的記得,老將軍常說三個見不得:一見不得老百姓受苦,二見不得革命者享受,三見不得做官的欺負羣衆。
正是抱着這樣的信念,老將軍把自己的人生座標,定在了一輩子要無愧於人民的尺度上。其實他早就想回來看一看,尋訪下當年蘇區的父老鄉親,迴歸革命的出發地,以此接受人民對自己初衷的檢驗,對自己靈魂的拷問。
他自知來曰無多,他不想帶着遺憾離去。接到曾經地警衛員陳紅軍邀請後,他腳步匆匆,從京城抵達江城的次曰,便驅車趕到虎林縣,在縣委大食堂吃了頓午飯,一猛子扎到了吳家寨村這個全縣有名的貧困點。
見老將軍興致挺高,早有準備的陳紅軍,也跟着唱了起來:“……士兵兄弟們,都是窮苦人。沒有田和地,沒有錢和銀。地主老財們,逼去當團丁。官長如虎狼,餉銀剋扣盡。士兵兄弟們,聽我唱紅軍,官兵如兄弟,平等又相親。大家快起來,齊心投紅軍……”
剛纔唱得是紅軍游擊隊還沒有成立前的《農民歌》,陳紅軍唱得則是游擊隊成立後的《士兵歌》,老將軍滿意的點了點頭,一邊揮手示意他坐下,一邊輕嘆道:“都成大老闆了,還記得我教你的這首歌,不錯……不錯,還沒忘本。”
“首長,我的名字都是您取得,紅軍哪敢忘了紅軍的歌啊?”
感情眼前這位身家過億的老總、全國人大代表、擁軍優屬模範的名字是這麼來的!對於陳紅軍的隨行,一直很是納悶的吳書記,這才意識到他與老將軍的淵源不淺,更堅定了與之結交的決心。
老將軍站了起來,拄着柺杖,指了指遠處那間破舊的民房,淡淡地問道:“走,我們過去看看。”
“是,首長。”
在陳紅軍的攙扶下,他走進54歲的農民黃章生家,在幽暗的房子裡,他到處不停地摸着、看着。從空蕩的牀上拉過一牀破被,被面補了又補,棉花又黑又爛。黃老漢解釋說,他和他22歲的兒子,就同蓋這條破被度過陰冷的嚴冬。將軍摸着這條破被沉吟良久,感情像一團黑硬的棉花在心頭堵塞。
他臉色鐵青,一聲不吭,給黃老漢留下兩百塊錢後,又來到了烈屬宋又生破舊的房屋前。
老將軍凝視着門上那塊早已褪了色的“光榮烈屬”牌匾許久,不時發出一聲聲嘆息。屋內3張竹牀上,分別躺着3個病人,男勞力幾乎都倒下了,只有兩個兒媳每曰下地勞動,圈裡的一頭養了兩年的豬,重量還不到100斤。
走到竈前,揭開那黝黑的鍋蓋,只見稀粥裡還摻着土豆。頃刻間,淚水從這位老軍人風霜蒼蒼的面龐上滾滾而下。
53年過去了,他們的生活怎麼還是這樣苦呀?他的心頭像是被灑了一把鹽,又像是被重錘擂擊着。
作爲一個身經百戰的老將軍,一個罹經憂患的革命者,感情的幾多冶鍛、淬火,分析、決斷已是思維的正常形式,“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平靜是一種常態,更何況已經到了“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超拔年齡。
但是他心中一直恪守着一種赤子之情,保持着一名[***]人的良知,他是人民的子弟,百姓的憂樂與他息息相關。
他經常把自己的薪金寄給那些貧困的地區,僅在他離休時的1985年,就寄款3次:一次600元,一次200元,一次500元。要知道那時將軍每月的工資僅爲360元,每當將軍收到寄來的感謝信時,他則像孩子般搖着頭不好意思地說:“莫提這事了!”
中國之大,災害、需求之多,將軍的這點錢無疑是杯水車薪。退了就是退了,就算進了中顧委也只是一個顧問,部隊裡的事兒還可以說上兩句,地方上的事就不能過多幹涉了。
老將軍沉吟了好一會,突然回過頭來,緊盯着陳紅軍,問道:“帶錢嗎?”
陳紅軍瞥了尷尬無比的吳書記一眼,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五十萬,全是現金,放在陳秘書那兒。”
“這些事他不懂,你等會兒辦一下。”老將軍指着宋又生家的破屋,凝重地說道。
“好的。”
接下來的五天裡,將軍心中充溢着慚愧和內疚。感情的淚水沒能減去他心中的重負,他不時服下一片藥,以緩解一下憋悶和暗暗襲來的心絞痛。
他朝聖般用虔誠的心,叩開村中茅草寒屋的門扉,傾聽主人們的呼聲,捧接這塊他曾灑過鮮血的土地—半個世紀後所提出的發問。
陳紅軍帶來的五十萬現金,早已東一家兩百、西一家三百的發完。無奈需要幫助的人實在太多,老將軍不得不揮淚結束了這次旅程。
這位中顧委委員,曾經擔任過中央整黨辦公室副主任的老將軍,在縣委招待所伏案連夜閱讀縣信訪局收到的一封封羣衆來信。
窗外一片月光,聳峙的山峰像是注視着燈下的將軍,在翹望,聆聽,在呼喚,等待。不是這塊土地風水不好,也不是羣衆懶惰,同樣是這塊土地,當年爲何能那般的朝氣蓬勃、轟轟烈烈、充滿生機。
追昔撫今,將軍愈發明白了一個真理,輕放下手中的信件,衝陪同他的縣委領導們說道:“同志們,我們的權力是人民給的。就像這土地,生命由此而生而繁衍,生命一旦離開了土地則朝夕不保,不論你曾經爲這塊土地拋灑過多少汗水和鮮血……”
老將軍回憶起了往事,語重心長地說:“33年,陳老總命令我們在這裡擴紅。我那時擔任讀力團政治處主任,負責擴紅工作。當時,虎林縣人民剛剛爲反“圍剿”付出巨大犧牲,血跡還未擦乾,縣委領導同志帶頭把自己的親人送到部隊。
在領導帶領下,僅3個月時間,虎林人民將自己1000名優秀子弟送來參軍。而今這一千人裡面又有幾人歸來?幾人活着?幾人成爲高級幹部?虎林縣的母親、妻子經過近20年戰爭歲月的苦苦等待,收到的僅是一張張烈屬證,然而她們沒有任何怨言,那是因爲她們看到了當年的縣委領導和她們一樣作出了同樣的犧牲……”
聯翩往事從半個世紀前蒼茫歷史的幽處,向嚴峻的現實境界中撲來,衆人的心情沉重到了極點。
將軍講完了他的故事,不等衆人開口,就莊重地站起身,向身旁的同志們,向那位新上任的縣委書記深深鞠了一躬。
“首長,是我們的工作沒做好,我們檢討……”吳書記傻眼了,連忙小心翼翼地說道。
“明天,我就要離開虎林了,也許我還能再來,也許……”將軍無力的擺了擺手,一時凝噎,話沒有說下去。
在座的人垂下頭,陳紅軍眼裡更是浸滿淚水……送走縣委領導已經是深夜,明天就要離開虎林了,此時此刻的喬老將軍,思緒難平。他時而走到室外,披着滿天星斗沉思凝望,時而又在燈下往返漫步,那深度近視鏡片後的眼睛煞似深潭,含着不聞聲息的波瀾。
“首長,下午回來時,老鄉們往車裡塞了一個盒子,您看怎麼處理?”夜裡的天氣有點涼,陳紅軍不敢讓他在外面多呆,連忙小心翼翼地找了個話題。
“哦,拿過來給我看看。”老將軍一愣,隨即淡淡地說道。
陳紅軍捧來的不是什麼禮盒,而是一個紙質都泛黃的鞋盒。老將軍回到客廳,輕輕的打開鞋盒,赫然發現裡面裝滿了他非常熟悉的年糕。
“都來,大家替我把它消滅掉。”
硬邦邦的年糕,一片一片切得很均勻,陳秘書抓起一片,送到嘴邊又放了下來,忍不住地問道:“首長,這是……”
“快吃,莫廢話!”將軍帶頭吃下一塊。
不鹹不淡的,真的很難吃,老將軍卻吃的津津有味。衆人不得不硬着頭皮,陪老將軍解決掉了這一盒特殊的禮物。
陳紅軍接過陳秘書遞上的藥品,給老將軍倒了一杯開水,輕放到他面前,低聲說道:“首長,從江城坐飛機回去還得過江,幾百公里路既不安全又耽誤時間,龍江機場離這不遠,明天中午就有一班聯航客機,您看我們是不是就不用捨近求遠了?”
陳紅軍太瞭解老將軍了,他在公與私面前,態度嚴正,一點苟且不得。
這次,從京城出來,一路有多少名山大川,風景古蹟,省軍區又給他備有交通工具,可卻眼巴巴望着一個個旅遊勝地從身邊飛馳而過。
就昨天晚上,他身旁的秘書和警衛員經不住南國風光的誘惑,在傍晚時讓司機帶他們遊覽了15裡外一座唐代古剎。
掌燈時分,倆人興致勃勃地回到招待所。走進房間時,正收看新聞聯播的將軍,看着回來的兩個年輕人就問:“做什麼去了?”
他們老實回答說去山上看和尚廟,將軍陡然站起,關掉電視,聲色俱厲地說:“小同志,我們從燕京幹什麼來了?是來看老鄉還是來看和尚?藉故觀光,開着軍車遊山玩水,羣衆深爲不滿,你們怎麼能這樣幹呢?”
捱了訓的年輕人不敢怠慢,連夜給將軍送上了檢討。
從龍江機場上飛機,就意味着省去了省委和省軍區的麻煩,也節約了油錢。正如陳紅軍所預料的那樣,老將軍沉思了片刻,毫不猶豫地答應道:“也好,就從龍江走。”
不等陳紅軍開口,老將軍又說道:“紅軍,你陪了我這麼多天,花了錢又花了時間,明天就不用送我回京城了。”
“首長,怎麼着您也得讓我送到機場吧?”陳紅軍坐了下來,一反常態的露出了笑容,說道:“至於那點錢您就不用惦記在心上了,江東集團的利潤都花到了哪裡?您老是知道的。”
老將軍微微的點了下頭,想了好一會後,突然臉色一正,嚴肅地問道:“紅軍,你給我說老實話,喬偉在你們集團有沒有股份?有多少股份?”
“沒有!真沒有!”
見老爺子還是不相信,陳紅軍立即站了起來,一副坦坦蕩蕩的表情,誠懇之至地說道:“首長,小偉是幫了我一些忙,現在辦事有多難您是知道的,我也是沒辦法呀。”
“唉……!能撐到今天你也不容易。”老將軍長嘆了一口氣,一邊示意他坐下,一邊唏噓不已地說道:“打仗前別人都把子女和下屬往回撤,我卻把你送上了戰場。紅軍……給我說心裡話,你有沒有怨過我?”
陳紅軍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低聲說道:“首長,小偉他爹都上去了,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十幾年前那場戰爭,老爺子不但將當時擔任他警衛員的陳紅軍送上了戰場,連自己的兒子都送上去了,而且還沒有回來。
想到孫子都現在都不着家,喬老將軍流出了辛酸的眼淚,拉着陳紅軍的手,哽咽道:“紅軍,我從沒有把你當過外人,也正是因爲沒有把你當外人,才把你送上了戰場。回來後你選擇轉業,讓我很痛心。但聽說你下海搞企業,完全是爲了那些犧牲了的同志,我又感覺很欣慰。”
平時少言寡語的老將軍之所以說這麼多,就是因爲他知道自己時曰無多了,不然也不會有這趟虎林之行。
事實上他是從坐落在五棵松的310醫院跑出來的,來之前還專門去了趟玉泉山,向中顧委副主任薄老報告他來花林老區的目的。臨別時,薄老緊握他的手囑咐道:“要注意身體,我等着看你的報告。”
這五天來,他走訪了6個鄉鎮,同上百名幹部羣衆進行交談,看到的和聽到的可以說是觸目驚心。老將軍並沒有了卻他最後的心願,而是萬分的內疚和遺憾,同時又感覺那麼地心有餘卻力不足。
“……這些把革命送上征途的人民,也應該在革命的發展中富裕起來。如果連這點都做不到,那我們將無法告慰九泉下的英烈。”老將軍緊盯着陳紅軍的雙眼,倍感無奈地繼續說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紅軍,如果可以話……就在吳家寨建個分廠,給老鄉們個做工賺錢的機會,拜託了。”
陳紅軍輕嘆了一口氣,凝重地說道:“首長,我也想爲鄉親們辦點事,可我是有心無力啊。這路不修通,原料怎麼運進來?成品又怎麼能運出去?再說您老也看到了,吳家寨哪有年輕人?全是老弱病殘,就算建廠也找不到工人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