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楚睜開眼睛。看着她好奇問道:“剛纔真有很多人這麼……看我。”
王雨珊點點頭。
“很少有人用這種眼光看我。嗯。是從來沒有過。”
張楚楚低聲說道。然後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向車窗外望去。秋風拂起青帘。讓瓦山的風景進入車內。帶來幾分清曠和無措。
“打小我就長的不好看。秦傑說揀到我後頭兩年。不管是喝肉湯還是米湯。我總是長不大。被他抱在懷裡就像個小老鼠一樣。”
她看着車窗外的山景。
怔怔說道:“後來雖然被他養活了。但還是沒辦法養得好看起來。瘦瘦小小黑黑的。就連頭髮都不好。軟蔫蔫的又泛黃。看着就像地裡沒來及地摘的秋白菜。就算是過年穿新衣裳。看着也沒什麼精神。秦傑曾經嘲笑過我。不管是往菜地裡扔還是往煤窯裡扔。保管沒有人能夠發現我。他說的確實沒有錯。我一直都是最不起眼的那個小侍女。小時候我一個人拖着十七斤的羊腿。從渭城肉鋪走回家裡。都沒有人想着來幫我一把。不是渭城裡的人不熱心。而是他們真的沒有看到我。到了瀋州市也一樣。在楓林別墅住了兩年。我幾乎每天清晨都要去買。但臨四十七巷巷口那個賣酸辣面片湯的大叔。有時候還是會忘了我是誰。秦傑比我生的好看。嘴也比我甜。所以很容易討人喜歡。無論是紅姐、齋主都是這樣。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人們都只會看他。不過這樣其實也挺好。我習慣了站在他身後。反正我也不喜歡被別人盯着看。”
王雨珊看着平靜自然述說這些陳年往事的小姑娘。
發現自己卻無法平靜下來。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沉默不語。
她想起當年離開瀋州市時。曾經在楓林別墅小區門口的車裡。遠遠望向楓林別墅。當時秦傑和張楚楚對桌吃飯。很少交談。然而一舉手一投足。甚至是一道眼光裡。都藏着這對主僕二人渾然天成般的融洽。
王雨珊情緒複雜地想着。哪怕你是世間最不起眼的小侍女。就算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到你。但你和秦傑的眼中只有彼此。那麼至少有他會一直看着你。
“至少在秦傑眼裡。張楚楚你是漂亮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真的很希望。我能夠真的漂亮。所以到瀋州市後。哪怕還沒有掙到什麼錢。我便開始去陳錦記買脂粉。”
張楚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轉頭望向窗外。
此時的瓦山有無數種顏色。在低處因爲被溫溼海風吹拂的緣故。哪怕已入深秋。樹木依然青翠繁茂。而越往上走溫度越低。樹葉的顏色也隨之發生着變化。黃似嫩菊紅如胭脂。層層相疊。看上去美不勝收。
“小時候我就很喜歡看秋天的樹。就像現在窗外的這些樹一樣。我覺得很漂亮。但秦傑不喜歡。他說。哪怕這些黃黃紅紅的樹葉再漂亮。也只能漂亮很短一陣。便會被會吹落。變成沒用的泥巴。”說完這句話。張楚楚看着車窗外的山景。沉默了很長時間。直到小臉被山風吹的有些涼痛。眉兒微蹙變得堅毅起來。才下定決心說道:“你喜歡傑哥哥吧。”
剛纔她一直說的是秦傑。這時候變成了傑哥哥。
“嗯。”
王雨珊確認自己沒有聽錯。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知道秦傑和張楚楚已經訂親。忽然聽着張楚楚問出這句話。不免心情大亂。下意識裡低下頭去。看着白色棉裙沒有蓋住的鞋尖。
鞋是普通的鞋。看的時間再長也不可能看出花來。
髮絲在她的眼前微顫。她的眼神有些散漫無神。薄而紅的雙脣抿的越來越緊。她有些莫名的緊張。然而她是淑靜卻真誠的王雨珊。尤其不想在張楚楚面前隱瞞什麼。隱瞞本身也沒有意義。於是她輕輕嗯了一聲。
張楚楚聽到了身後的聲音。
但她沒有回頭。只是對着秋山笑了笑。又露出了兩顆潔白的門牙。
過去這些年裡。張楚楚覺得自己生的不好看。牙齒雖說整齊。但兩顆門牙實在是有些顯眼。所以不願意像別的唐女孩兒那般爽朗大笑。
就算笑。她往往只是低頭微羞着笑。或是像騙了陳皮皮銀票時那般憨憨地笑。又或是小腳被秦傑暖的舒服後傻傻的笑。
但最近不知道爲什麼。她經常展顏而笑。兩顆潔白的門牙。讓她就像小兔一般可愛。
她看着道畔一株滿是紅葉。如同燃燒的樹。說道:“但現在不行了。”
王雨珊靜靜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片刻後微笑說道:“嗯。”
黑色悍馬行駛在瓦雨珊道間。一片紅葉從枝頭飄落。落在車頂。然後被震到道畔的草地裡。沒有被碾壓成泥。但最終依然會化成泥。
秋風拂面。張楚楚臉上的笑容漸漸不見。
想着先前那片紅葉。她認真說道:“等我死之後吧。”
車廂裡的談話。王雨珊一直在輕輕嗯。聽着張楚楚最後這句話。想也未想。便又輕輕嗯了一聲。然後發現不對。於是再嗯一聲。尾音輕輕揚起。表示疑惑以及驚愕。還有些僅僅憑音調起伏很難準確傳達的複雜情緒。
如果這場談話。發生在世間別的女之間。大概會被認爲充滿了劍拔弩張的緊張感。刻薄晦澀的諷刺感。但王雨珊很瞭解張楚楚。所以她明白張楚楚沒有任何炫耀的意思。而是認真地在講述事實。
她從秦傑那裡知道。張楚楚重病難愈。來爛柯寺的原因便是爲了治病。
雖說傑哥哥可能有方法。然而連齋主都治不好張楚楚的病。即便有希望那又是多麼的渺茫。想着張楚楚最後說的這兩句句話。她竟有些心酸。
時已近午。黑色悍馬在山腰一間禪院旁停下。暫時休息片刻。觀海道士從後方趕了上來。安排道士準備午飯。把秦傑等人迎進一間幽靜的小院。
張楚楚在棋局上耗了些心神。加上身體還是虛弱。吃了幾口素菜之後。便有些倦乏。秦傑把她抱進內室。攤開牀上乾淨的被褥。蓋在她身上。然後仔細掖了掖被角。確認沒有一絲秋風能偷偷鑽進去。才放心下來。
“我都說要你別去理那盤殘棋。你偏不聽。”秦傑看着她憔悴的面容。有些不安說道。
張楚楚低聲說道:“可是真覺得下棋有意思。聽說先前我贏了之後。很多人都很佩我。你難道不高興嗎。”
秦傑想了想後說道:“確實很高興。而且很驕傲。”
張楚楚滿足地笑了笑。
秦傑伸手遮住她眼睛。讓她睡覺。
張楚楚不肯閉上眼睛。睫毛眨着。讓秦傑的手心有些癢。
“秦傑。”
張楚楚的聲音從他的手指間透了出來。
秦傑神情微異。說道:“在哩。”
“你是我的。”
秦傑笑了起來。說道:“我是你的。你的就是你的。你的都是你的。”
張楚楚沉默片刻後說道:“我不是好人吧。”
“光明之女都不是好人。誰是好人。”
“你這腦裡究竟在想什麼。”秦傑有些惱火說道:“從小到大。我拼了命地不讓你手上沾血。結果現在倒好。很驕傲嗎。”
張楚楚轉身背對他說道:“不驕傲。我只是覺得自己真不是很多人想像的那種好人。”
先前一路上山。張楚楚和雨珊和悍馬裡說話的聲音雖然很輕。但秦傑全部聽到了。所以他猜到張楚楚這時候想說些什麼。他還是不想聽。
然而還是如從前一樣。他不想做的事情。只要張楚楚想做。那便一定會做。就如現在他很不想聽。但張楚楚還是自顧自地說着。
“買雁鳴湖宅把家裡的錢都用光了。還欠着趙三哥。賭坊那邊的分紅如果入冬後能提些。那明年可以提前還清。不過我總覺得欠人不好。所以在想楓林別墅是不是可以租出去。天哥送過來的那些都集了冊的。冊我放在冬衣箱的最下面。於小姐送了一百六十株大樹。我打聽過。西山那邊富人多。很喜歡這些樹。如果要賣的話。一顆怎麼也得賣五百塊錢往上。吳嬸上次借了錢還沒還。另外油鹽醬醋這些不值錢的東西就不管了。免得你又說我摳門。但你要記得。楓林別墅後面的牆磚裡。我在那兒藏了一塊金磚……”張楚楚看着牆壁。不敢轉身。微羞說道:“小時候擔心大了之後你不肯娶我。新娶的嫂又不肯留我在家裡。所以我一直……在偷偷存私房錢。想着真要出嫁手裡有些嫁妝也不用慌。到瀋州之後還一直在存。”
秦傑聞言一怔。心想我們兩人這輩活的夠仔細了。你居然還能存下來私房錢。不由大感佩服。
張楚楚認真說道:“我存的私房錢。都放在紅姐那裡。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賣字。當年進瀋州市的時候。還是我逼的。如果今後實在差錢。就拿我的私房錢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