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藥兒接下了三招。
他接第一招之後,只覺一股熱火自袖上焚到了手臂上,熱辣辣地燒痛着;他咬牙接下了第二招,那火焰燒到了心口,然後又火油似的迸涌到四肢百骸裡去;他拼命接下第三招,全身都像焚着了,就跟一隻飛蛾投入火中的感覺一樣。
對方的手忽縮了回去。
賴藥兒肯定對方也沒討着便宜,只是,他想運功壓下心頭煩躁,但覺氣血滯虛,無處着力,渾身飄蕩蕩地,像一片剛脫離樹枝的枯葉。
他吃力地道:“‘六陽神火鑑’.好……掌……力……”
對方卻似紗幔的縫裡看見他,比他還要吃驚地道:“你……原來你犯的是……早衰症……”她隔着紗條兒.還可以看見賴藥兒臉上的皺紋,像雨水打在池上,開始細微,後來密集,到得末了,他面的皺紋如同乾癟橘子的厚皮,她從沒有想像過,一個人可以一下子變得那麼老。
賴藥兒勉強提氣道:“我要醫的……正是……這個病。”他發現自己的語音如同一聲尖叫之末,只剩下一縷殘氣,追悼遽然消失的生命力。
嫣夜來這時已擷下“燃脂頭陀“,彷彿見到賴藥兒不再爲病魔所纏的容光煥發,轉頭過去,卻見賴藥兒的側臉。
賴藥兒背過身去,嘎聲道:“你們先走……”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力已經走到最後又最高的一級,上面沒有扶依,再走,只有往下掉。
“慢着。”布幔裡的聲音道:“你醫活過哥舒天,這‘燃脂頭陀,可以給你。”
嫣夜來喜出望外.賴藥兒竭力使自己在劇烈的顫抖中站得挺直一些,“你……要有什麼條件………”
女子道:“入海市蜃樓,從來沒有不傷一人,全身而退的事,規矩不可廢,你自己殺同來一人,然後去吧。”
她自覺今天已是太過仁慈,所以附加道:“你救活過哥舒天,這回哥舒天也救了你,兩下扯平,你可不要再給我遇上。”
賴藥兒斬釘截鐵地道:“不。”
哥舒天道:“你不忍殺那女子吧?你一路來的事,我都知道。我也不爲難你,念在當日活命之恩,你殺了那小孩便算數,這小孩可不是你的骨肉。”
嫣夜來左手抱住了閔小牛,右手緊執“燃脂頭陀”,任何一樣,都比她生命更重要。
賴藥兒艱辛地道:“我不能殺任何一人來換取自己的性命。”他只黨內息岔走,已經無法斂定。
哥舒天道:“你的病害,已給我三掌引發,身體機能迅速萎謝,你此刻還不自救,便命斃當堂,你不忍下手,我替你殺吧。”
賴藥兒踉蹌跌步,長袖揚起,喘息道:“哥舒天,我不許你下手——”
忽聽一人朗笑道:“誰能不許哥舒天出手?我哥舒天偏要出手。”
“呼”地人影一閃,不知從殿上哪一個角落閃出來。快得連賴藥兒都不及應變之前,己在閔小牛背心印了一掌。
嫣夜來哀叫一聲,感覺到手裡猶抱了一塊火炭,她比自己被擊中還悲慟百十倍。
賴藥兒掠到嫣夜來身旁,嫣夜來哭着把孩子交給他看,賴藥兒的醫術是嫣夜來目下惟一可依。
賴藥兒只看了一眼,眼睛像噴出了火,看着來人,自齒縫裡迫出五個字:“六陽神火鑑?”
來人膚色紅潤得像高山上金風玉露培植的仙桃一樣,眉目清朗已極,眼睛白多黑少,笑起來女子看了覺得七分純真,婦人看了知道還另帶有三分邪氣,國字口臉,嘴角像過年時弄的雞蛋餅卷在折角上捺了捺,特別薄削,又有美麗弧角,話說是個英俊男子,只稍嫌矮胖一點。
青年男於笑答:“正是我哥舒天。”
賴藥兒瞳孔收縮:“哥舒天?那她是誰?”無論是他或她,賴藥兒都知道不是他從前治過病的哥舒天。
男子哥舒天笑道:“她麼!也是哥舒天。”
女子哥舒大嬌笑道:“我們都是哥舒天。”
賴藥兒隱隱覺得自己觸摸到一個極大隱蔽的疑團,他已摸到袋裡的物件和輪廓,但一時又分辨不出來,何況他已無時間再去分辨,他體內連呼吸都在老化,閔小牛被谷秀夫指傷未痊,再中一掌,只剩下泡沫般的一口氣。
男子哥舒天道:“人,我已替你殺了,拿了‘燃脂頭陀’,走得遠遠的,下次遇上,可不饒你!”
女子哥舒天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走吧,留着一條命,多醫幾個人,也是好的。”
李布衣七次都衝不出“已寅九衝、小辰多寶”妙陣。
這個陣勢原本不能算是一個陣勢,到後來甚至漸漸淪落成爲民間小兒的遊戲,但在哥舒天的重新佈置之下,連通曉天文地理,涉獵五行生剋,熟知歷史文武的李布衣,都無法一舉同時制伏蕉心碎“飛砂掌”和四大巡使的圍攻。
李布衣突然一揚手,向觀戰的蕉心碎淬射出兩件交子。
蕉心碎一呆。他倉卒間無及施“飛砂掌”,狂吼一聲,全身一蹲,揚手抓出,抓住一對交子。
那一對交子,雖給他接住,但所涌起的潛力,足令他倒飛而起。一連退上十六、八個石階才能把得住樁子。
這只不過是剎那間的事。
蕉心碎接下交子,十指震痛,但已一口氣掠落石階。
一剎那間可以發生很多事。
可是在一剎那間誰也不可能同時擊倒孫虎波、展抄。俞振蘭、周斷秦!
李布衣卻居然做到了。
李布衣不完全是憑武功做到了。
他的武功雖然高,但全憑武功在比眨眼多一點的時間裡擊敗這四人,仍是件不可能的事,縱賴藥兒與他聯手對敵,也未必可以做到。
李布衣乍然向孫虎波喝道:“你還想坐牢麼?”
孫虎波給這一喝,整個人像腳上給敲入了一口釘子,震住了。
李布衣的竹杖斜飛,點倒了他。
展抄挺刀而上,李布衣霍地回身,斥道:“你取我明堂,我勾你膝癢,你怎麼退?你回刀自守,用‘獅子回頭’抵不往我攻你京門.使‘開門渡世’躲不過我刺你右足太沖!”
這幾句話說得極快,展抄忽覺自己像碰到石子堆上的陀螺,左轉不靈,右轉也不便,愣得半愣,李布衣的竹杖也點倒了地。
這剎那間兩人倒下,俞振蘭眼睛不能視物,因疑慮而怔了一怔。
周斷秦一躍而至,大刀斫下;有開山裂石之勢。
李布衣大喝一聲:“喪門刀法,忌騰空出擊!”
周斷秦一怔,千斤墜,迅速下沉,刀勢攔腰掃出!
李布衣叱道:“攔門寨刀,怎可一氣不呵成!”
周斷秦如同霹靂在頭頂上轟響了一下,李布衣叉戳中了他。
李布衣霍然回身,只剩下了一個俞振蘭。
俞振蘭一臉驚懼之色,搖舞着蟒蛇一般的飛索,左手平推以拒。
李布衣只說了一句後:“他們三人都倒了,你印堂發黑,致有目傷,而今命門黯淡,又無眼神助威,如再逞能,難逃血災!”
俞振蘭一聽,頹然放下了飛索,擰身逸去無蹤。
這時,蕉心碎已回到場中。
可是四大巡使已倒了三人,一人也放棄了戰鬥,“已寅九衝,小辰多寶”早已不成陣。
蕉心碎實在想像不出,何以李布衣能在絕對不可能的時間裡毀碎了這四大高手所造成的陣勢。
其實李布衣雖數次破陣而出,早已盤算破陣之法,他首先一語喝破孫虎波坐牢的事,那是因爲孫虎波印堂側鼻樑邊的“刑獄”部位,有一顆灰痣之故。
“刑獄長痣,難免官煞”,孫虎波沒有理由是刑部官吏,那麼他一定被收監過,李布衣這一喝,對當年武功不高時當竊賊而被捕送入黑牢長期受苦嚐盡煎熬的孫虎波而言,簡直是動魄驚心,恍惚間錯覺李布衣就是那個用鐵鏈毆打他的牢頭。
這一怔之下,便被李布衣點倒。
展抄來救的時候,李布衣一口氣把他進退出手全部道破,而且說出破法。展抄自恃刀法好,不料全給他瞧出了門路,心中大震,手下一慢,又給李布衣點倒。
其實李布衣雖覷出他的招法進退,不過,在衆人合擊之下,不一定來得及攻向對方破綻,而且展抄的刀是看不見的,更不易招架,他能道破對方殺着並不等於也能擊中要害。
到了周斷秦時,李布衣兩次道出他刀法的弱點,使他氣勢全消,也給李布衣點倒,剩下的俞振蘭,自也不戰而敗了。
他連挫四人,還未喘得一口氣,蕉心碎已至!
李布衣竹杖脫手飛出。
蕉心碎大喝一聲,身子一的,雙掌推出,登時飛沙走石,蓋向李布衣。
李布衣身子一舒,長舒一口氣,也是雙掌推出。
兩人四掌交擊,李布衣被殘霜卷得如隆冬雪時的氈帳,蕉心碎身子往後一仰,倒射了十六八個階梯,才免去後僕之勢。
他的人方站定,李布衣又已及前。
蕉心碎牙縫裡發出一聲尖嘶,雙腿一矮,雙掌又夾帶漫天冰雪推出。
李布衣深吸一口氣,身子像懶腰般舒展,雙掌也拍了出去。
“波,波”二聲響,李布衣發上巾束散了,但蕉心碎倒飛出去,一直倒飛了二十餘石階,一張雞皮紅臉,漲得比五月的石榴還紅。
他才站定,李布衣又在他眼前。
他怪嘶一聲,雙腳都不及屈蹲,雙掌已平推出去。
李布衣再長吸一口氣。
他吸氣之聲,連在階下的唐果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啪、啪”兩聲悶響,雪飈激揚中李布衣的背影只晃了晃,蕉心碎卻倒飛上去,背部“蓬”地撞開殿門.跌了進去,李布衣回首,向階下說了一聲:“你們在下面等。”就掠入“海市蜃樓”,消失不見。
他最後那一句話,當然是對傅晚飛,飛鳥和唐果說的。
下面的戰局也因李布衣的勝利而完全改觀。
農叉烏本來已穩操勝券,但李布衣在點倒孫虎波、展抄、周斷秦,嚇退俞振蘭後,竹杖脫手而出,“味”地自農叉烏左腳穿人,斜直釘入土中。
農叉烏慘叫一聲;登時不能進,不能退,狠命要人命的勇氣變成了拼命保住性命的畏懼。
傅晚飛和唐果也不落井下石的去攻他,而是聯手攻向年不饒。
年不饒曾在“五遁陣”裡跟飛鳥大戰過,仗着陣勢之便,年不饒是佔了上風,但此刻不是在青圩谷裡,年不饒的水火流星漸漸不如飛鳥雙斧來得聲厲勢烈。
何況再加上傅晚飛和唐果?
年不饒也算是知機人,深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之義,虛晃幾招,身前炸起一道急火,遁入大關山隧道。
衆人打跑年不饒,再看去地上只剩一截青竹,上面血跡斑斑,農叉烏也已借木遁走。
三人這才舒了一口氣,望向“海市蜃樓”,只見彷彿在雲端的樓閣,虛無飄渺,鳥飛到了上面,只怕也迷了路,人到了上面,還能不能活看走出來了——賴神醫拿到“燃脂頭陀”了沒有?
——李大哥怎樣了?
飛鳥、唐果、傅晚飛都這樣想着,可是皚皚雪山,寂寂羣峰,彷彿以沉默來譏笑一切沒有答案的疑問。
人,終於自雲端,走了下來。
人畢竟不能長居於天雲之上,嫦娥在月宮也耐不住廣寒逸深,人是要回到凡塵的。
唐果、傅晚飛、飛鳥都抑住一顆幾乎躍到舌尖的心跳來算計:李布衣、賴藥兒、嫣夜來、閔小牛……一共四個,一個也沒少!這時候他們三人才敢歡呼起來。
人生裡只有失敗才能領略團聚的歡悅!
可是他們三人也隨即發現,四人之中,其中一個是全伏搭着李布衣下來的。
如果不是那高大溫厚的身形,和那一襲白衽藍袍,他們都不敢相信,這失去生命白髮蒼蒼臉上有歲月憂傷皺紋的人,竟是賴藥兒!
飛鳥、唐果、傅晚飛被這沉重的打擊一時忘了哀慟,卻比哀慟更悲憤。
千山鳥飛。
萬嶺寒寂。
賴藥兒卻已死了。
他不是爲任何人所殺,這一位當代神醫,是爲疾病所擊倒。
他把惟一的解藥“燃脂頭陀”.和着其餘“六大恨”,以最後的內功真元交熬摻和,給同小牛服下,“燃脂頭陀”是哥舒天“六陽神火鑑”掌力的剋星,故此哥舒天把這株奇藥移植“海市蜃樓”內。
閔小牛的性命是保住了,然而賴藥兒已油盡燈枯。
他的一切做法,只使人生命力加速殘毀。
他對兩個哥舒天這樣說:“進入‘海市蜃樓’,你們必須要殺一人,那就殺我吧。”說到這裡,賴藥兒的聲音已因蒼老而嘶啞。
兩個“哥舒天”都在極大的震詫中。
他們都不明白賴藥兒爲什麼要這樣做。
少女哥舒天道:“雖然我們不懂,可是你放心去吧。”
男子哥舒天道:“我們不會再殺你們這一趟來人的。”
說完之後,這兩人也就消失了。
殿裡又只剩下了奇花異石,還有數百十尊栩栩如生的雕象。
賴藥兒集最後一點精力,解開了他所封嫣夜來的穴道。
嫣夜來抱住他,她的淚不敢流下來,她雙手和胸懷,完全可以感受到賴藥兒迅速衰老下來的悸動,她怕淚眼增加了這無可挽救的衰老更無以挽救。
賴藥兒握着她的手,微笑着說了最後一句話:“我說過,無論怎樣,都會醫好小牛的病……”嫣夜來沒有哭,她一直在等賴藥兒把話說下去,她深信這樣虔誠的、專心的耐心等下去,天可憐見,賴藥兒會把話再接下去的。
她緊緊握着他的手,直到發現自己的手比他的手更像冰,她吃了一驚,不知是自己死了還是他死了,要擡目看一下陽世還留戀的人和事的時候,李布衣已把蕉心碎從石牆迫飛出去,到了她身前。
她從未見過這個素來淡定、溫情、處變不驚的布衣神相,全身顫抖得像個貧寒的小孩,當他看了賴藥兒第一眼的時候。
這時閔小牛正悠悠轉醒,叫了一聲:“娘……”他卻不知道他的性命是他人的生命換過來的。
四人走下雲氣飄繞的樓閣,拾步下了階梯,一陣高山上的寒風吹過,雲氣變動,陽光忽明忽黑,“海市蜃樓”忽不復見。
李布衣雙手抱着賴藥兒,看到一陣微風,掠過他高挺的鼻子。又掠過他的銀髮,他真希望這陣風能喚醒了他,他甚至可以感覺到賴藥兒身上還有些微溫,心房還有些輕躍,但有什麼辦法呢?賴藥兒就算未死,也沒有另一個賴藥兒來醫好他,世上懂殺人的人一向太多,懂救人的人總是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