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前。
沐槿衣與大祭司離去後，藍婧與唐小軟便各自回去了山洞。沒有了沐槿衣從中賦予的穩定與平衡，她與唐小軟之間頓時氣氛尷尬，兩人一人坐在一邊，互不理睬。
藍婧一夜未眠，便想着淺眠一會兒，不多時卻聽阿罌叫道：“喂，你怎麼了？”
她睜開眼，見阿罌正蹲在唐小軟身側，面露困惑，而唐小軟則蜷成了一團，臉埋在雙臂之中，瞧不清神情。她有些奇怪，於是也站起身來，耳聽得阿罌又道：“喂，你是哪裡不舒服嗎？怎麼喘得這樣厲害？”
唐小軟終於開口了，聲音從臂縫中輕輕傳出，氣若游絲：“沒……沒事……”
藍婧蹙眉走上前去，垂眸望向那正瑟瑟發抖的女孩，腦子裡驀地想起那天夜裡她對自己說的一番話來。她沉思着，不提防唐小軟驀地掙扎着爬起身來，雙手手指死死摳在石縫裡，全身劇烈顫抖，口中更是發出如同被人扼住喉嚨一般粗啞的喘氣聲。“唐小軟？”藍婧終於忍不住開口，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閉……閉嘴……”
藍婧猝然擰眉，卻見唐小軟驀地擡起慘白如雪的臉來，一雙眼睛黑得如同深不可測的極夜，而那極夜深處又更彷彿跳躍着一簇幽暗火焰，燒得她莫名不安：“少裝神弄鬼的，你怎麼了？”
阿罌到底年紀小，見唐小軟表情駭人，不由躲在了藍婧身後。“她是不是又被惡鬼附體了？大祭司不在，這下可糟了。”
藍婧心中有數，也懶得和阿罌多說，上前便一記手刀向唐小軟後頸敲去。按理說以着唐小軟的身手這一記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纔是，未料她此刻卻忽然矯健無比，猛一翻身擡手扼住了藍婧的手腕。黑眸中一絲厲光閃過，輕輕一捏，藍婧便痛哼了一聲，冷笑道：“看來，我是小瞧你了啊。”
唐小軟丟開了藍婧的手腕，晃晃悠悠站起身來，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阿罌見她竟是要走出山洞的意思，也顧不得怕了，忙道：“喂，你要去哪？大祭司吩咐過要你好好留在這裡的。”
藍婧也道：“唐小軟，你現在還認得我嗎？”
說話間，唐小軟已然走出了山洞，驀地雙手抱頭，重重地摔了下去。“你是誰！你到底是誰！”她尖叫着，一隻手拼命拍打自己的額頭。
“我是誰？我就是你自己啊，你這個蠢貨。”冷漠又幽深的聲音絲絲響起，直逼心頭。“你竟然連真正的自己都不敢接受，真是可悲啊。”
“你胡說！你怎麼會是我？你到底是誰，快從我身體裡滾出去！”難以言喻的虛浮*在胸腔涌動着，同時伴隨而至的，還有那無法形容的恐懼。唐小軟見拍打無效，所以擡起額頭拼命向石頭上撞去，誰料卻被一股兇猛的力量猛地拽住了她的身體，她一呆，聲音也顫了幾分：“你……你已經控制我了……”
那聲音再次響起了。“呵，你到現在還沒明白嗎？我說過，我就是你，我們是相生相存的，你排斥我，不過是不敢接受真實的自己。”
唐小軟痛苦地喘着氣：“真實的自己，我有什麼不能接受的？可是你根本就不是我，你整天都只是想着要害人，你操縱我的身體也是爲了更好的害人，你當我不知道嗎！”
“……”
“說話啊，你怎麼不說了？你心虛了是不是？”唐小軟忽然爬起身來，雙目炯炯有神。“我和你無冤無仇，你幹麼非要搶我的身體？我不會答應你的！”
“……”
“說話啊你！你到底是誰？”
“晚歌。”
終於，那冷漠的聲音再次開口了。唐小軟呆了幾秒，喃喃咀嚼：“晚……歌……”爲什麼，她明明不認識這麼個人，可這名字只是念在口中便已然令她神思不屬？她低着頭，眼神逐漸狂亂而灼熱。
“你這麼抗拒和我融爲一體，到底是爲了什麼？”
唐小軟一呆：“爲了……什麼？”
那聲音涼薄地笑着。“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爲了那個女人。”
“你要做什麼，我不准你傷害她！”唐小軟警惕地繃緊了身體。
那聲音忽然低沉了下去。“我也有一個無論如何也不想放下的女人。”
“那關我什麼事？”唐小軟一怔，忽然反應過來：“混蛋，你……你不準喜歡沐姐姐！”
“呵。”一聲涼薄入骨的淺笑，“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爲什麼你會喜歡那個女人，爲什麼，那個女人又會喜歡你嗎？”
唐小軟忽然氣憤，捂住雙耳叫道：“我喜歡沐姐姐是我的事，沐姐姐喜歡我是她的事，你不要挑撥離間，你說什麼我也不會信的！”
“蠢貨。我來告訴你吧，那女人尚未覺醒的記憶裡面，滿滿的全都是我，與你沒有半點關係。你喜歡她？呵呵，你不接受我的存在，等她覺醒了，那時候，你拿什麼去喜歡她？”
“你……你胡說……”
“若不是你我相生相存，或者說，若非我選擇了你，你當你是誰，能得到轉世聖女的歡心？”
“你胡說！”唐小軟終於崩潰了，“沐姐姐喜歡我只是因爲我是我！她纔不會喜歡你這麼陰險恐怖的小人！”
“陰險恐怖？哈哈哈，你在說我嗎？”
“當然是你！”
那聲音驀地一凜：“唐小軟，我想你從來都沒有看清楚你自己吧？也罷，就讓我來告訴你。”
唐小軟忽然胸口一窒，只覺整個靈魂都彷彿升上了半空。她呆呆地俯瞰着腳下的自己，耳邊不斷傳來那冷漠涼薄的聲音。
“你以爲她喜歡你？喜歡你的什麼？唔，讓我想想，溫柔體貼，單純善良？哈、哈哈。”
“你笑什麼？”
“我笑你自欺欺人。唐小軟，你身體裡本就流着與我一脈相承的血，你以爲你當真純潔可愛嗎？你就沒有陰暗的心思與自私的念頭嗎？沒有？呵，那麼，爲什麼一直沒有告訴她你的夢境，關於你夢境中所看到的一切，那與她休慼相關的一切，爲什麼，你通通都沒有告訴她？”
“我……我只是想自己弄清楚……我不是故意要瞞着她的……”
“你從一開始就沒有對她坦誠相待，是因爲你從一開始就想着要利用她爲唐家解咒，甚至於讓她喜歡上你也不過是你氣她對你冷淡，不理不睬。你根本不是愛她，只是想要征服她，對不對？”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彆着急，我還沒說完。”那聲音彷彿一條絲絲吐着信子的蛇，一點點將唐小軟的靈魂捆縛了起來。“當然，她終究是個美好，漂亮，又有着天賦異稟的女人，你有一點點喜歡她，這不足爲奇。你害怕她一旦知道原來你的骨子裡那麼陰損毒辣，原來你是那樣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所以你在她面前竭盡所能地假裝天真可愛，假裝什麼都不懂地依賴她，我說的對不對？”
“不是的……我沒有！我……我只是喜歡沐姐姐而已，我不是你說的那樣……”
“嘖嘖嘖，徹底認清自己就這麼難嗎？”
“那是你，那不是我！我根本不是你說的那個樣子！”唐小軟憤怒地喊着。
“沒有錯，這就是我，也是你。”
唐小軟沉默了，心中分明是恨意深切，翻江倒海，可此刻，她臉上卻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靜。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或許在做一場沒有任何勝算的爭鬥，和天鬥，和人鬥，輸贏不過是生死之一，可，和自己呢？此刻她在和一個看不見摸不着，卻能完全洞悉自己內心甚至操控自己身體的人鬥爭，她無力反抗甚至不知如何反抗，只能一點點潰不成軍，一點點被對方侵蝕了靈魂。
正因如此，她才如此沉默，只有沉默才能掩飾內心洶涌如潮的恐懼與絕望。
那聲音忽然又響起了：“或者，不說你，我們來說說她吧。”
“沐姐姐……”
“呵，你以爲她當真多麼喜歡你嗎？她是不是說過會帶你走，一起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可是後來呢？”
“那是因爲……因爲大祭司曾有恩於她，沐姐姐爲了報恩才答應留下來的！”只是淡淡的一句話，唐小軟不得不承認已被她戳中了隱秘的痛處。
“哦，報恩？好吧，就當這個理由成立，可你就沒有想過她或者也有自己的私心？她的師姐你也看到了，那女人可是沒有半分想要成全你們的意思啊。”
“那又怎樣？沐姐姐喜歡的人是我。”唐小軟再次被她戳中了痛處。
“你可當真是自信啊，小丫頭，你和她認識多久，那女人和她認識多久？論到情分，你當真以爲她會爲了你傷害那女人嗎？”
“……”
“一個不忍傷害，一個竭力糾纏，女人嘛，到底是感性的動物。你好好想想，最後結果又會如何？”
“不會的，沐姐姐她是有原則的人，她要是能喜歡藍婧，她早就喜歡了！”
“過去不喜歡不代表以後不會喜歡。同樣的，過去喜歡的，不代表以後也還會喜歡。你枉自活了這麼大，連這點道理都想不明白嗎？”
“唐小軟！”回頭，那熟悉的身影正一臉不滿地向她走了過來。“我答應過槿槿會照看你，所以，你最好別給我惹麻煩！”
額頭驀地一熱，唐小軟呆呆地望着藍婧不知結了個什麼古怪咒印拍在她的額心，正要開口，身體卻快過一切思想地猛撲了上去，一把便死死地扼住了藍婧的咽喉。
隨後跟出的阿罌頓時嚇得一聲尖叫：“啊——你幹什麼！”
藍婧被她掐得喉嚨如受火焚，一手拼命擡起要反制住她，誰料那一向體弱嬌懶的唐小軟此刻卻彷彿凶神附體，力大無窮，任憑她怎樣努力也掙扎不動半分。
“天啦，唐小軟，你們不是夥伴嗎？你爲什麼要殺她！”
混沌如泥的大腦陡然間竄入了一絲清明，唐小軟渾身一震，整個人都癱軟了下來。一絲不易覺察的冷厲自心頭劃過，有那麼一瞬間，唐小軟被自己剛纔涌起的狠毒念頭給嚇了個夠，她竟然……竟然想要殺了藍婧！
那聲音陡然激昂了起來：“看到了嗎？唐小軟，這纔是你，這纔是真正的你！”
“不是的，是你在搗鬼，一定是你！”她怎麼會想要殺藍婧呢？就算她曾嫉妒藍婧與沐姐姐之間十幾年的默契與感情，她也從來不曾想過要殺了她啊，怎麼會這樣呢！
“唐小軟……咳咳……你……”藍婧也坐起身來，臉色通紅地怒瞪着她。
唐小軟臉色慘白如紙，呆呆望着自己的雙手，驀地，滾到了那石臺右側邊緣。那石臺左側下幾十米是她們來時走過的石階，可右側往下卻是空無一物，距離地面起碼上百米高，倘若不小心摔下去，不說粉身碎骨，生還卻是毫無可能了。
藍婧下意識地叫道：“危險，快回來！”
唐小軟忽然冷冷一笑：“藍婧，其實你心裡根本就是盼着我掉下去的吧。”
“你……”
“我自己掉下去，你也不算沒替沐姐姐照應我，這樣，沐姐姐即便傷心一時，她無親無故，又只信任你，最終還是會留在你身邊。”
唐小軟的態度陡然間像換了個人似的，藍婧聽得詫異，卻又爲被她看穿了內心深處的念頭而微感懊惱，斥道：“你胡說什麼？”
“是不是胡說，很快便知真假。”唐小軟鬼魅一笑，身子後退，一陣山風吹來，她單薄的身體頓時半邊都懸在石臺外。
“唐小軟！”藍婧終於意識到了情況的嚴重，唐小軟她並非裝瘋賣傻，更非對她無聊的試探，她是真的……真的不對勁了！
“怎麼，爲了她，你寧肯救你的情敵？”
唐小軟呵呵笑着，望着藍婧的眼神中透着封凍千年的冷寒與凌厲，那一眼，竟令得大小陣仗也是見過不少的藍婧不自禁地顫了一顫。可待要再看清楚，那眼神卻倏然消失了，又變成了她先前那失去了神采的崩潰與呆滯。藍婧怔住，難道是自己看錯了？
“別勉強了，你其實根本不想救我。”
“唐小軟，我警告你，你想怎麼折騰我不管，可你別給槿槿惹麻煩！”
唐小軟眉目低垂。“既然如此，沐姐姐就暫且拜託你照顧了啊。”她說了最後一句，身子徹底一退，整個人眨眼間便向下直直墜落了下去。
“唐小軟——”藍婧急撲而上，然而俯身望下去，卻除了一股蕭索的山風捲起三兩落葉，其他，什麼也沒有。
“你終於醒了。”
唐小軟睜開眼，映入眼簾是一張隱約熟悉的容顏，她冷冷望了一眼，旋即坐起身來。
穆紗好奇地坐在她的身邊。“你能拉開那把神弓，護法大人都誇你很厲害。可是爲什麼你睡着的時候這麼粗心呢？我來了半個小時了，你都沒有察覺。”
唐小軟不理會她，嚯地跳下牀去，走到窗前自顧自地活動筋骨。面前的玻璃倒映出穆紗的臉，那與那女人相似的氣場與容顏……情緒微微起伏，卻始終觸不及眼底。
穆紗渾然未覺，她原本便是十六七的年紀，又被黑鷹自幼當做聖女人選封閉式培養，本性中的天真令她對唐小軟充滿了好奇，更兼一分熱烈的崇拜與好感，這使得她非但毫不介懷對方冷淡的態度，反倒自顧自理解爲，舉凡能人異士，大多有些古怪脾氣罷了。她天真且熱忱地走到唐小軟身後，輕聲說：“護法大人說，能拉開神弓的人便是大魔王的使者，她來到人間，是爲了普度大魔王的信徒。我原先以爲大魔王的使者必然面目猙獰兇惡，想不到你卻這樣漂亮可愛，我很喜歡你呢。”
面對這樣毫無遮掩的奉承與表白，唐小軟勾起嘴角，輕哼一聲：“哦，是嗎？”
“你不信麼？”穆紗詫異地瞪大了眼睛，旋即又微微笑了。“也難怪，畢竟我們才第一次見面，可……不知爲什麼，我卻老覺得從前是不是見過你呢，哎，我也想不起來了。”
“你來我這裡，黑鷹知道嗎？”唐小軟忽然問道。
穆紗搖搖頭：“護法大人還在與唐先生商量神諭羅盤的啓示方位，我……我自己想見你，所以就找你來啦。”
唐小軟呵呵一笑，轉過身來，好整以暇地抱起了胳膊。“你可是聖女，將來我們都還需指望你才能做成大事，沒事還是不要亂跑地好。我送你回去吧。”
聽到“聖女”二字，穆紗忽然想起了什麼。“那天和你一起的那個女人，她是誰？大祭司說她纔是聖女，爲什麼？”
“大祭司老糊塗了，你難道不信黑鷹？”唐小軟眉間微動，須臾，懶洋洋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