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點點繁星在天空中勾勒出一條璀璨的銀帶。
森林外的野地裡,一塊形狀像是烏龜的巨大巖架下。
一匹披着黑色馬衣的尼弗迦德軍馬悠閒地嚼着草莖。
風吹過火堆,揚起的火星和煙霧填滿了視野,坐在篝火邊,披着銀色兜帽斗篷瑟瑟發抖的小女孩打了個噴嚏。
翠綠的眸子泛起一絲晶瑩。
“殿下,吃點東西吧…”一個沙啞的男人聲響了起來,高大的陰影籠罩住她的身體。
一隻手伸到她眼前,掌心躺着一條烤的金黃流油、散發撲鼻肉香的兔腿兒。
雖然沒添加任何香料,然而對於一個身體處於高速發育階段、且飢腸轆轆的孩子來說,這代表無上的美味珍饈。
她眼中深深的渴望一閃而逝,舔了舔溼潤的嘴脣,鼻子裡輕哼一聲倔強地別過臉去,進一步縮緊了身體。
男人在她身前蹲下,露出一張黑色頭髮、藍色眼睛、成熟而英俊的臉來,這張臉上帶着一絲小心翼翼,打量着公主的時候,藍色的眸子裡閃爍着異彩。
就像打量一副精美的瓷器、充滿了呵護的慾望。
“你不能一直不吃不喝,否則撐不到目的地,你就會餓死。你大概從來不知道餓死是種什麼體驗?快要死的時候非常痛苦,”男人觀察着女孩兒的秀氣的側臉、繪聲繪色地描述,“胃酸就像火焰一樣在肚子裡燒…順着食道,從你嗓子眼兒裡冒出來。”
女孩兒眼皮跳了一下。
“然後逐漸腐蝕你的舌頭、牙齒,和嘴脣…毀掉你這張美麗的小臉,你的身體上也會多出一些可怕的灼痕。”
女孩兒肩膀一顫,銀灰色頭髮下,精緻的小臉由白轉青,但她抿緊嘴脣、仍然不發一言。
“何必呢殿下?何必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騎士嘆了口氣,將兔腿兒包在油紙裡,又從馬鞍袋裡掏出一囊水,放在她身邊的苔蘚上。
“你年紀還小,這些折磨和苦難本不該由你承受,你大可以選擇一個更加舒服的方式生活。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證,用騎士的名譽發誓!只要你乖乖聽話,吃飯喝水,別再徒勞地逃跑,回到尼弗迦德之後,
你仍能享受到錦衣玉食。你尊榮的身份地位不會有絲毫降低,人們都會尊敬你,愛護你,更有一個至高無上的大人物爲你撐腰、沒人再敢欺負你!”
尼弗迦德?
一聽到這夢魘一般的詞,希裡立刻攥起小拳頭,細密的貝齒咬緊,腮幫子松鼠一樣高高鼓起,
“壞蛋!尼弗迦德人入侵我的家!”希裡猛地從石頭上蹦起,嬌小的身軀直面小山一樣高大、披着泥濘潮溼的黑色斗篷的尼弗迦德騎士,衝他揮舞拳頭,“燒了我家的房子,殺死我的朋友、我的親人…你們,還想把我擄回去,當成傀儡是嗎?”
翠綠的眸子燃燒起憤怒的火焰,奈何小胳膊小腿兒的姿態看上去毫無威懾力。
“我偏不!”
“我絕不讓你們如願!”
“我就算是餓死,也不會跟你回尼弗迦德!”
奶聲奶氣的咆哮並未讓騎士臉色改變分毫,反而繃緊,顯得更爲嚴肅和冷漠。
那漆黑的瞳孔,鋼鐵一樣堅硬的下顎骨和鼻樑,在夜色和火焰之中反射出駭人的光芒。
“嗚嗚…又嚇唬我!”希裡見威脅和從前一般毫無效果,忍不住向後退了一小步,蹲下身體捂着臉大聲啜泣,“外婆、外公…傑洛特…羅伊…快來救我啊…”
哭聲隨着夜風飄進篝火周邊的灌木叢,夜色深處,很遠。
卡西爾苦惱又欣慰地揉了揉太陽穴,堂堂尼弗迦德情報部門的干將、伯爵,從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被一個孩子搞得束手無策。
若非陛下不信任那羣施法者,開個傳送門就能把希裡帶回去。
可若是那樣,自己也沒有機會近距離接觸這位辛特拉的小公主。
她雖然年紀尚幼,身上卻散發着某種驚心動魄的魅力,讓人心折,吸引着他情不自禁的關注。
他絕不後悔這一趟的冒險之旅。
“安靜,殿下!”卡西爾壓低了聲音,儘量柔和地勸慰,“別逼我,我不想用強迫性的手段讓你閉嘴。”
“嗚嗚,又兇我!你們都是騙子,都是王八蛋!”
“外公、外婆,你們在哪兒?快來救我呀!”
小公主叛逆性地更加大聲地哭鼻子。
卡西爾鐵青着臉,開始戴上皮手套。
“簌簌…”
忽然間,卡西爾身後那叢茂密的葉黃楊裡傳來一陣急促的顫動。
他動作一頓,繃緊身體,轉身,一手按住劍鞘,一手握住劍柄,藍色的眸子直注視灌木叢裡的動靜。
而放聲大哭的公主也察覺到不對勁兒,喉嚨裡的哭聲猛地消停,她揉了揉紅腫得像是桃子的眼睛,收斂了呼吸,鬼鬼祟祟地不停打量身後的灌木叢。
眸光靈動、狡黠。
卡西爾微躬身體,謹慎地朝那邊靠近。
臉色一滯。
“哐哐噹噹”的金屬摩擦聲響了起來。
跳躍的火光照耀下,一位全身披掛、身形高大騎士竟然就這麼光明正大地走出灌木叢。
他戴着一個暗金色頭盔,頂部有一對猛禽振翅般的羽翼,面部開口呈“Y”字型,露出銳利的眼睛,和半張緊抿的嘴。
頭盔樣式類似於尼弗迦德黑甲騎士。
最吸引人注意的是他提着一把巨大斬擊大劍,隨着金屬長鞋踩進草地噗嗤聲,拖出一條顯眼泥濘痕跡。
“尼弗迦德的騎士,立即釋放身後無辜的孩子!我以騎士的榮譽起誓,我會放你一條生路!”
他的聲音鏗鏘有力,正義凜然。
“閣下是什麼人,你從哪兒來的?”
“遊俠騎士,由陶森特而來遊歷北境,名字不足掛齒。看你裝束,堂堂尼弗迦德帝國騎士,爲何拋棄騎士的美德,綁架一個孩子?”
盔甲騎士厲聲質問。
卡西爾眉頭緊皺,這荒郊野外的,怎麼會突然冒出來一個莫名其妙的陶森特騎士…但對方久經沙場的氣勢,行止之間對力量的控制、給了他極大的壓力。
“我奉尼弗迦德皇家總管之令行事,既然你來自陶森特,就別給我擋道!”
陶森特是尼弗迦德附屬國,按理說對方不該爲難自己。
“否則耽誤軍機,小心人頭不保!”
“陶森特絕不會助紂爲虐!既然閣下不願束手就擒?來決鬥吧!”暗金盔甲的騎士將手中巨大的斬擊劍調轉了個方向,“做好準備!我要正面進攻!”
說完,暗金騎士毫不理睬卡西爾大聲唾罵。
揮舞巨劍朝他頭頂劈來。
“唰—”
破空聲中,斬擊巨劍如山般迎面壓下,其勢雷霆萬鈞,好似要將對手一劍劈做兩半。
卡西爾瞳孔瞪圓,近乎窒息,
黑色斗篷在勁風中猛然一閃。
卡西爾貼地一滾,躲開了迎面壓下來的第一劍,而他原先所處的位置,泥土和野草紛飛,被巨劍斬出一道筆直的溝壑。
暗金頭盔下的眼神再次鎖定他。
冷汗瞬間溼透了卡西爾的頭髮和後背。
“哪裡鑽出來的瘋子?日輪在上!難道今天我要死在這兒?”
“聿——”
駿馬的嘶鳴撕破了深沉的夜色。
比試之中的兩人動作一頓,驚訝地發現,那個披着銀色斗篷的小不點,不知怎麼地居然爬上了馬脖子,匍匐在半截馬鞍上,一勒馬繮。
蒼白精緻的小臉,翠綠的眸子從馬脖子旁看了過來,充滿了得意和興奮。
希裡見過無數次這種飛翼頭盔。
那是尼弗迦德的專屬。
所以兩個人都有問題!
狗咬狗!
“再見了,蠢貨!”
“聿—”
隱隱有一股神秘而強大的魔力順應希裡的意志涌入馬鞍。
馬兒變得乖乖聽話,遵從她的意志,甚至無視了主人卡西爾的洪亮口哨,
“噠噠!”
黑馬載着背上嬌小的公主如離弦之箭般躥進了灌木叢,絕塵而去!
留下兩個騎士在冰冷的夜風中面面相覷。
“該死的,你這個腦袋被驢踢中的白癡!我會稟報上去,讓雷蒙德大公砍了你的腦袋!”
“雷蒙德已經開除了我!我現在是自由騎士!我以騎士的名譽起誓,你若不交代前因後果,承認錯誤,必將付出代價!”
……
噠噠噠——
湍急的馬蹄聲在草叢中迴盪。
尼弗迦德的軍馬於夜色中奔馳。
希裡竭力壓低身體,緊貼馬脖子,雙手抱住馬脖子上的鬃毛,夾緊顫抖的雙腿,嬌小的身體隨着身下狂奔的座駕一起一伏,冷風將她精緻小臉吹得緊繃、更顯蒼白。
劇烈的顛簸,似乎隨時快要將她拋下馬。
希裡,你能行!
更遠,必須逃更遠!
她咬緊銀牙,鼻子間噴出的白氣模糊了視野。
胳膊和大腿的肌肉迅速痠痛起來。
馬匹一直跑,往着未知的目的地。
直到她渾身脫力,雲裡霧裡失去了意識。
……
“唔…”
“你醒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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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我、我在哪兒?”希裡從一副行駛着的板車上甦醒,眸子中映入一張金髮稀疏、滿是褶子橘皮的臉。
一個老婆婆。
女孩雙手按住身下的木板,想要起身,一股強烈的痠痛立刻讓她齜牙咧嘴——兩條纖細白皙的胳膊肉眼可見地腫了起來。
大腿肌肉抽筋一樣疼,腳下彷彿灌了鉛,哪怕動彈一下,都痛得要死!
“別亂動,孩子。你從馬背上摔了下了,身上到處都是淤傷…你能活下來、而且沒有傷筋斷骨,已經是芙蕾雅女神格外開恩。”老婆婆衝她慈祥地一笑,張開牙齒掉落了大半的嘴巴,“至於我,叫我蘇哈就行,咱們正在往索登逃難的隊伍裡…”
老婆婆渾濁的眸子向前方一掃。
她們處於一條綿延上百米的難民隊伍之中,這條隊伍由丟失家園、離鄉背井的辛特拉人組成。
大部分都是女人和孩子,女人牽着或是抱着自家孩子,渾身掛滿大大小小的包袱,臉色呆滯、神情疲倦。
而男人不到五分之一,衆所周知,大部分辛特拉男人都死在了戰場之中。
“辛特拉呢?辛特拉怎麼樣?”希裡焦急地追問,被尼弗迦德騎士帶走多日,她沒有聽到半分辛特拉的消息,外公、外婆也音訊全無。
“唉…”老婆子嘆了口氣,神色黯然,淡金色的稀疏長髮輕輕搖晃,“偉大的辛特拉已經不在了,尼弗迦德人攻破了城門,燒燬了我們的城市,數不清的同胞慘遭毒手。”
“卡蘭瑟外…王后…伊斯特國王呢?”
“死了,所有辛特拉貴族服毒自盡,沒人向尼弗迦德雜種卑躬屈膝!而兩位陛下英勇戰死,以死守節!”
外婆、外公死了?
小女孩兒臉頰唰一下白得失去血色,瞪圓了眼睛,顫抖的嘴裡發出恐懼的抽氣聲。
她分明記得自己被擄走之前,外婆還好好地待在城堡裡。
怎麼可能?
不!不會的!
淚水模糊了雙眼,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孩子,你也是辛特拉人吧…和家人走散了嗎?”老婆婆慈愛地摸了摸她亂糟糟的掛滿泥巴的銀髮,疼惜道,“蘇哈奶奶原來也有個孫女兒,可惜…別哭了,別哭了!奶奶在這兒,奶奶保證,把你帶到索登。我會幫你找回家人。”
不,永遠也找不到了。
淚眼朦朧的亡國小公主環目四顧,
滿目瘡痍。
全是陌生的面孔,令人絕望的壓抑。
一股難以形容的孤獨和恐慌涌上心頭。
我該怎麼辦?
我該去哪兒呢?
“孩子,你叫什麼名?”
“嗚嗚…希…法爾嘉、我叫法爾嘉!”
……
林間空地裡,德魯伊之環那位女醫生簡陋醫療帳篷裡。
希裡站在一個躺在草蓆上的老女人面前。
身上穿着以前從未穿過的樸素亞麻衣褲,褲子破了幾個大洞、衣服上補丁很是顯眼,腳下的布鞋子爛得露出了大腳趾。
打扮得像個鄉下的小男孩兒。
髒兮兮的小臉上少了一分從前的天真和快樂,多了幾塊青腫和淤血,眸子裡閃動着滿腹心事。
“法爾嘉,又和男孩兒打架了嗎?不要怕他們,誰要是敢欺負你,就狠狠地用牙齒咬他,用指甲撓他、用身邊的棒子揍他!”
“但抱歉,奶奶不能再陪你了…咳咳…當初應該聽從你的建議,想辦法帶你去諾維格瑞,不該來索登的,這麼做非但沒能幫你找到家人,又讓你進入另一個爛攤子。”老女人吐字極爲吃力,胸膛起伏喘氣聲就像殘破的風箱一樣,滿頭金髮也失去了光澤,變得灰敗一片。
瘦骨嶙峋的身體上瀰漫着腐朽、死亡的氣息。
她抓着女孩兒的小手,嗓音微弱,
“原本奶奶想給你找一個安穩的家,誰知道…咳咳…索登緊接着辛特拉淪陷,索登人也同我們一樣失去家園。萬惡的尼弗迦德畜生啊!”
“法爾嘉,咳咳…以後你、你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
“別走,蘇哈,求求你,別丟下我一個人!”
女孩拉着她的手,翠綠的眼眸好似洪水氾濫的湖泊。
“奶奶對不起你…只能把你託付給…扎伊娜醫生。”
輕微的呢喃中,老奶奶不捨地睜着眼睛,張着嘴,表情凝固地失去了呼吸。
“嗚嗚…”
希裡將她乾燥、粗糙長滿老年斑的手掌貼在臉頰邊,輕聲啜泣起來。
爲什麼…
親人,要一個接一個離我而去?
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草蓆邊,另一位穿着藍色的布衣裳,渾身瀰漫着一股神秘氣息的女醫生扎伊娜輕輕爲她合攏了眼簾,森林般恬靜的眸子轉向女孩兒。
“法爾嘉,你是一個好孩子…你年紀還很小,理應有開始新生活的機會。”
“女士,帶我和奶奶去諾維格瑞…求你…傑洛特、羅伊肯定有辦法救她!”女孩兒可憐巴巴望着她。
“抱歉,神也沒辦法。何況索登死了很多人,數不清的傷者需要治療,我沒辦法離開那麼遠。”披着輕薄長袍的扎伊娜搖頭,目光轉向樹林東邊側,“我只能把你…”
噗嗤噗嗤…
帳篷外,一陣異樣的喧譁吵鬧聲傳了過來,打斷了女醫生的話。
兩人探出帳篷往那邊望了一眼。
一個渾身籠罩在黑斗篷裡做傭兵打扮的男人,正不停把頭探進一頂頂難民帳篷。
明顯在搜索着什麼。
天空中黯淡的白光照出那副兜帽下一張長着溼潤的黑色眸子,尖鼻子,醜陋而纖薄嘴脣的臉來。
希裡猛地屏住了呼吸,把身體縮進帳篷角落,雙手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她記得這個男人!
相比於從前。
男人粗糙的左臉上多了一道猙獰的疤痕…從額角到下巴。
可希裡仍然清楚地記得這張臉,這並非對他窮追不捨的尼弗迦德黑衣騎士卡西爾。
但同樣是壞蛋!
他在辛特拉城堡裡,釋放法術阻止傑洛特帶走自己。
毫無疑問,這個法師對自己別有圖謀。
“法爾嘉,你認識他?”
小女孩兒點頭,雙手攥在小腹前,青腫的小臉上寫滿了緊張和害怕。
“他是你的敵人?別擔心,孩子…”扎伊娜溫熱而輕柔的手掌按在她的肩膀之上,示意她在草蓆前坐好,德魯伊語氣充滿自信,眼神令人安心,“有我在這兒,他動不了你一根指頭,哪怕他是一位法師!”
“不,現在,他是一個瞎子!”
德魯伊隨手灑落一陣翠綠的光芒籠罩住希裡的身體,安撫住她躁動的內心。
她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喘。
當那位疤臉男路過這頂帳篷時,目光往內一掃,打量草蓆上剛嚥氣的屍體,卻徑直從希裡身上掠過。
好似沒看到她的人。
隨着“嗒嗒”腳步聲遠去, 他走向另一塊營地。
“法爾嘉,你的身份和體內桀驁不馴的魔力一樣不簡單…可惜你命中註定不屬於自然和森林,我不能帶你回返回德魯伊之環給與教導。”女醫生頗爲遺憾地搖頭,
“我會送你到索登東邊和利維亞接壤區域,一個生活優渥的家庭裡。”
“女主人叫做克麗絲蒂黛,一個美麗善良、富有同情心的女人,她有一個正直的丈夫,不過經常在外經商,家裡養着兩個健康活潑的兒子,卻遺憾於沒有一個可愛女兒。”
“法爾嘉,就暫時給她當養女吧,開始你的新生活…迎接你的命運。”
“等你有能力,等戰事結束,再去諾維格瑞。”
希裡沉默良久,蒼白的小臉上掃向地上死去的蘇哈奶奶。
衣袖用力地拭去臉上的淚珠。
重重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