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隻被柔軟的黑色羊羔皮緊緊包裹住的手輕輕碰觸牧師的咽喉時,她只是露出一個懶洋洋的微笑,她是那麼的年輕,還從未被人拒絕過,更何況今天是屬於弗羅的,是男男女女們得以毫無顧忌地狂飲暴食,肆意放縱的日子,她擡起頭,等待着更多的撫摸和揉捏,她希望這隻手足夠有力,她喜歡被粗暴的對待。
正如她所願,這隻手真是有力極了,它握住牧師的脖子,輕而易舉地把她提了起來,就像是在拎起一條拉出水面的深海魚,她只來得及露出半個驚駭的表情就被一股純粹的力量擲了出去,她的脊背撞在只是虛掩着的厚重房門上面,門碰在門框上的聲音大的足以震動房間裡的每件傢俱。
黑褐色的雜木門被再度撞開的速度簡直和它被關上時一樣快,弗羅的牧師被猛地推向牆壁,她在沉重的木板後尖叫和痛哭,一個粗野而強壯的傢伙迷惑地站在門口,掉在地上的蠟燭仍在燃燒,光線搖晃着照亮了他的下頜。像是被短暫消化過的頭顱像野狗那樣向前伸着,他抽着肥碩的鼻子,眼睛像快要熄滅的炭火那樣在微弱的光線中閃着光,土黃色的皮膚上生滿疣子,這是食人魔的特點,但一個正常的食人魔應該有九尺到十尺,而不是七尺半,又及,這張臉還能分辨得出五官,表明他的雙親之一很有可能是個人類——多半是個不幸的女人。
這個不折不扣的雜種先把木棒伸進房間,之後纔是腦袋和身體。
在他意識到自己踩上了什麼之前,他就已經跌倒了,他的重量令得整個酒館都在輕微的震動,木棒從他手裡滑了出去,“號號!赫!號號!”他一邊試着從那片油膩上爬起來,一邊大聲呼喚着自己的同夥。
隱藏在門外的半身人舉起了匕首,猶豫着是否要加入到這片混亂中去。
半食人魔暈頭轉向地站起來,“號號!赫!”他憤怒地叫道,在支離破碎的椅子裡面找到了自己的木棒,他的膝蓋很疼,而且他找不到自己的獵物了,未曾料想到的挫折與愈發強烈的殺戮*促使咆哮在他的咽喉深處翻滾,他深深地吸和吐着氣,生滿利齒的豬嘴裡發出來的惡臭簡直可以作爲第二件武器來使用——他在房間裡轉來轉去,沉重粗大的木棒在尋常人還來不及說完一整句話的時間裡就已經砸毀了所有能觸及的東西,牀鋪在半食人魔跳上去時不堪重負地傾斜並塌了,燈芯草從羊毛氈下面滑出來,被燃燒着的燈油引燃,數以百計的小蟲從它們的藏身所與食堂裡驚慌失措地爬出來,在嗆人的煙霧中揮舞着觸鬚、鞘翅和節肢,它們的影子凌亂無序地覆蓋了整個牆面。
一隻拇指大的臭蟲掉進了半食人魔的紅色眼睛裡,他抓出了那隻蟲子,放到嘴裡嚼碎,迅速地眨着眼以恢復模糊的視野,隨着燈油四處流竄的火焰突然捲上了他的腳踝,並靈巧地往上爬,在他急於撲滅腿和狗皮短褲上的火焰時,一柄從手杖中抽出的細劍破開煙霧,從他的後背刺入,貫穿那隻肥大的心臟並迅速地攪動。
他張開嘴,想要發出一聲慘痛的嚎叫,煙霧涌進了他的喉嚨裡,於是他在世上留下的最後一點響動是又悶又難熬的咳嗽聲。
半身人拼命地睜大眼睛,潮溼的燈芯草冒出了大量的煙,只有煙,沒有亮光——就在他這麼想的當兒,他看到了光,灼熱的白光,他的眼睛立刻就瞎了,一枚細小的水晶緊隨着黑暗割裂了他的氣管,他的喉嚨發出了嘶嘶的聲音,就像一個充滿氣的皮囊那樣緩慢地癟了下去,沒有派上用場的匕首落在地上。
從酒館凹凸不平的外牆上爬上來的第三個人只看到了閃爍的白光,他用手指撥開木窗,一縷煙霧頓時傷害到了他的眼睛,他握着的鋼片弩開始發燙,並在兩個呼吸間燙到他無法緊握它。
他無法控制地嚷了出來,鬆開手指,弩弓和他失去平衡的身體一起往下落,窗戶距離地面只有十五尺,想要平安落地實在是太容易了——如果沒有一條銀色的繩子纏繞住他的雙腳,確實如此。
他的後腦和堅硬的碎石地面紮紮實實地親了個嘴兒。
過了好一會兒,酒館主人才慢吞吞地爬上樓梯。火已經熄滅了,畢竟這兒沒太多可以燃燒的東西,到處都是焦黑的灰燼與殘渣,還有品種繁多的臭味,火焰燎過蛛網和灰塵的幹臭味,焦黑的牆壁被烤裂的泥土臭味,海風與雨水的腥臭味,燈芯草和羊毛氈的黴臭味,燈油的熱臭味,半食人魔的血、糞便和尿混雜在一起如同在地底下埋藏了整整一年的鯊魚肉般的腐臭味……你當然可以徹底地打開木窗驅散它們,前提是你不會被凍死和淹死。
“這下真的沒有房間了。”他搖着頭說。
——我們沒有房間了。
——這是個多麼可怕的消息啊——沒有房間了,巫妖惡毒地挖苦道,你會因此而死的,對嗎?
——我並不是在抱怨,異界的靈魂爭辯道,但你讓我等的就是這個?
——我說過我們對於尖顎港是個陌生人。
——你至少可以提醒我。異界的靈魂在心裡說,或許我們可以設法避免掉這場不必要的……衝突,但他忘記了在意識世界裡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心裡說”。巫妖因此發出了一聲銳利的譏笑。
——把他們當成你遊戲裡的怪物和npc,巫妖直白地說,雖然無法復活,但他們會刷新,劣等種族唯一可稱道的大概就在於你永遠都不必擔心會缺少一雙插在你口袋裡的手或是一隻急着敲開你腦袋的棒子——尖顎港最廉價的除了海里的砂礫就是生命,他們是,你也是,鑑於你已經死過一次了,我以爲你會更珍惜它一點——切勿忘記,死亡在我們的世界並非終點,無信者會被拿去砌牆、吃掉或用來交易。而你,一個來自於另一個遙遠位面的靈魂,或許還會有着更多和更爲重要的用處……
——從未,異界的靈魂打斷了他,我從未忘記,每一個字——所以我才能去割斷一條喉嚨或是刺穿一顆心臟。
——你會習慣的,巫妖平靜地說。
——這將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兒啊。異界的靈魂喃喃道。
他們踏進依然有着少許煙霧繚繞的走廊,所經之處又靜又暗,就像那些房門後面壓根兒就沒住着人或都已經死了——一角珊瑚色的長袍迅速地從他們的視線範圍內消失,弗羅的牧師奇蹟般地從半食人魔的木棒與火焰下面逃得了一條性命,雖然稱不上毫髮無傷——不過她已經治好了自己歪斜的鼻子。
——我以爲你會對她手下容情。
——誰?呣,我知道你在說誰了,弗羅的牧師——爲了那瓶有問題的蜜酒?
——你稱讚過她的腿,認爲它們能夠滿足絕大多數男人和少部分女人最爲**的臆想。
異界的靈魂在意識中爆出一陣沉鬱的大笑。
——老天……嗯,抱歉,我是說,我可從來沒想到過,那個……嗯,有點猥褻的說法還能有這種隱晦和文學化的表達方式——是的,我是稱讚過,但是……
——但是,活生生的東西會讓你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你更願意面對一個能夠隨時下載、複製和刪除的小玩意兒,不是嗎?
——……是我的錯覺嗎?你似乎很樂於看到我尷尬。
——也許是因爲你尷尬的時候就不那麼蠢了?
酒館的前室裡空無一人,爐牀裡新加了木柴,火燒得旺旺的。
一隻瘦弱的狗頭人畏怯地從有着貝殼閃光的石頭吧檯後面伸出半個腦袋,給他們送上了一壺熱氣騰騰的扁桃漿。肋骨從他皮毛的光禿部分*裸地凸出來,他的脖子上拴着一條帶鏈子的項圈,長鏈子的另一頭連着牆壁,他是酒館主人的奴隸,幫着他搬運酒桶,塗刷牆壁,清潔地板,在廚房裡打打下手,酒館主人因爲各種原因必須離開酒館時幫他看着堆積如山的啤酒桶和紅酒桶。
酒館主人站在酒館背面的小巷入口,罩着一件隔水的長斗篷,斗篷是鯨魚的莖皮做的,和雨水之間彷彿隔着一層空氣,他仔細端詳着那個從窗戶掉下來的人的臉,那還是個孩子,臉上的鬍鬚輕淡的就像是汗毛。
“這個呢?”收掇屍體的小地精喊道,他的聲音又尖又細。
“這個不行。”酒館主人說,寬平的臉上掠過一絲細微的焦慮。
“把這個給我們,”小地精爭辯道:“太硬了,很臭!”他指着半食人魔:“太小了!”指着半身人:“我們要這個,人類,嫩,多,好吃!”他伸出灰綠色的舌頭,荊棘般的白色倒刺豎了起來,半透明的酸性唾液流到了地上,如果不是正下着下雨,地面上準又會多了許多小坑,他身邊有四五個同伴,一起發出了參差不齊的咕嚕聲表示支持與威脅。
酒館主人掀起斗篷,展露皮帶上的長短武器。
小地精只有普通地精的三分之一大小,一個懶於收拾實驗殘餘的紅袍法師用人類六歲孩子的大腦,深淵裡小魔鬼的胃、蜥蜴的身體、蟾蜍的外皮、貓的舌頭和地精的牙齒製造了他們,後來一些有特殊嗜好的領主也會購買他們以處理城鎮裡過於氾濫的老鼠和那些無人認領的屍體,他們超過半打的時候,對於老人、孕婦、孩子和垂危的病人有一定的威脅性,面對一個訓練有素,強壯並配有武器的傭兵可就未必了。
紅袍的造物退縮了,他們拖着半食人魔和半身人的屍體從積滿了黝黑臭水的小巷子離開,一路上用地精的語言熟練地咒罵着人類、雨水和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