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棕、褐、黃、灰,各種毛色、大小不一,百餘頭狐狸跟隨蘇景。
沒有一頭上前滋擾,但也沒有哪隻離開。
待天色沉黯,越來越多的狐狸自密林中鑽出、匯聚、跟隨,而狐狸越多,它們的步伐聲就越輕,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狐羣的行動變得寂靜無聲了。
消弭的不止聲音,還有氣息。即便以蘇景的五感,若不回頭直接去看,都無法察覺身後的龐大狐羣。
蘇景由三尸撐着,加快腳步甚至全力猛奔跑。腳力是由身力來的,沒有棺材三尸不會飛,可發了性子奔跑,比着等閒修家的雲駕風座還要更快得多。
腳力發動,身後狐狸立刻被甩掉,三尸頻頻回顧,身後空空如也......可不知什麼時候再一回頭,他們又出現身後。
幾次發動身法,幾次都如此。
到了此時,與其說它們是狐,倒不如說是‘魂’!
任誰被這樣一羣怪物無聲無息地綴着,心裡也不會輕鬆。再這麼走下去,怕是這疆域內所有的狐狸都會被蘇景引出來。
三尸低聲商議着,要不要催動棺材,乾脆不管什麼‘規矩’了,直接飛到天上去。
蘇景心中躊躇,事情明顯不對勁了,只憑它們的追攝便曉得這羣狐狸不好惹,可至少到現在爲止他們還沒露出真正敵意......正猶豫時,前面一棵樹上突然掉下來一條小蛇。
尺餘長,頸下對稱生着一雙肉瘤,通體烏黑唯獨雙目雪白。蘇景目力了得,一眼就看的清楚小蛇根本未生眼睛,‘白目’只是眼睛位置的白色鱗片罷了。
蘇景認得此物,陰褫。
中土的神鬼誌異說作惡的毒龍遭遇天罰,纔會轉生成陰褫。詭怪故事不可考,但是在渡過紅河之前,蘇景曾遭遇過另一頭陰褫,力大、奇速、狡詐且劇毒無比,三尸與之相鬥,死了兩個赤目一個拈花,纔將其擊退。
只是擊退、不是擊殺,那條陰褫五尺長。
怪蛇獨特,它們越長、越修煉身子便越小。
一尺陰褫,真正要命的東西,即便蘇景全盛時也未必應付得來,現在那蛇只要一竄,蘇景連躲避的機會都不存......小蛇昂立在前,擋住了去路。是該全神戒備嚴陣以待、還是繼續抱拳問禮?
蘇景等人站住,身後狐羣也告停步,一如以往全無半點聲息。
與其他蛇子不同的,陰褫從不會正面對敵,小蛇緩緩轉頭,額上、左側白鱗對住了蘇景,沒有眼睛,但它擺出了看的姿勢,一隻眼看。
三尸身子微躬,不是要行禮,蘇景明白這是他們準備拔劍的姿勢。
須臾,蘇景踏上半步,對陰褫抱拳,聲音不算響亮但字字清晰,報名做過境之辭。
可是這一次,小小陰褫沒有讓路,身子慢慢轉動,畫了半個圈子,又拿‘右眼’來看蘇景。
赤目是三兄弟中脾氣最大的,最近連番惡戰更讓他打出了旺盛火起,見狀沉聲冷笑:“問禮不好使了,殷天子開路吧!”
拈花的火起永遠只對大屁股小妞,實在不喜歡打架,小手去拽蘇景袖子:“你再說一次,沒準它沒聽清,再說一次試試。”
蘇景咳嗽了一聲,不是身體不適,而是準備動手的暗訊,之後他又抱拳,原話照辦再說一邊。並非蘇景禮數周到——說說閒話、或者笑談閒聊時突然動手,是他的拿手好戲。
不料還不等三尸發難,小陰褫就拍了拍尾巴尖,嗖地一聲划起...竄回樹枝上去,讓出了去路。
這等靈物不可能耳音不好,沒聽清楚。那就只有一個解釋了:這小陰褫簡直無聊透了,非得聽兩遍問禮纔開心。
小陰褫不比這莽山中的其他畜生,對蘇景身後的狐羣不用跪身叩禮,口中呼呼叫了兩聲,聲音快樂,像小娃娃遇到好朋友時的招呼。
狐羣之中有半數狐狸都對它點了點頭。
虛驚一場,蘇景和三尸對望一眼,也不知該說點什麼,邁步再向前行,可是連二十丈都未走過,於毫無徵兆中,前方忽又出現了一頭狐狸。
青色皮毛,春草嫩芽的顏色。體型比着同類也要大得多,堪比俊馬。
個子雖大,但模樣全無兇猛可言,或許是那身無風自動的絨毛太柔軟、太蓬鬆,讓人看上去只覺溫暖。
自從第一隻紅皮狐狸之後,就再沒有狐狸直接出現於蘇景面前過,其他狐狸都是從身後四方匯聚而來。
沒什麼可猶豫的,蘇景數不清第幾次抱起了雙拳......
話講完,青狐不退。
現成的例子擺在眼前,蘇景全當它也無聊,第二次開始行禮,但纔剛說了三四個字,青狐突然揚起一直前爪,怒拍地面!
蘇景傷得重,但也能察覺青狐一爪飽蘊巨力,就是一座山丘怕也承受不來,可它的前爪落地,地面不存絲毫顫抖,甚至樹上都沒有一片葉子落下。
‘嘭’地一聲悶響。
一個呼吸的功夫,轟隆隆地巨響突起,附近地面土崩石裂、樹林搖顫灌木栽倒,一頭頭巨大蜥蜴搖頭擺尾從地下衝起!
不驚地面,巨力直灌土地深處,深深匿藏的一羣巨蜥被青狐一爪盡數震出!
百頭黑色巨蜥,每一頭都在三丈開外。
這是片有規矩的地方。
講究禮數,一路太平;自以爲是,身死道消!
蘇景身後狐羣蜂擁而上,惡戰巨蜥,轉眼廝殺滾滾!這些黑蜥巨力驚人,身法奇快,且又兇狠的本命妖術護身;反觀狐羣......全無妖元波動,若非跟隨蘇景時顯現過神奇,它們就與普通畜生無異。
可就是這些‘普通畜生’,在它們面前,巨蜥完全變成了花貓爪下的老鼠,逃脫無路更反抗無門。
樹上的小陰褫忽忽歡呼着,尾巴一擺加入戰團,張口就咬住了一頭蜥蜴的尾巴尖,奇毒發作頃刻就要了黑蜥的命...不過陰褫就只殺了這一頭,然後它長大嘴巴翻開肚皮躺在地上:除了沒有四肢,它擺的姿勢和那頭死蜥一模一樣。
小蛇應該是覺得裝死比打仗更有趣。時不時它還擡起頭,興致勃勃地呼哨激鬥中路過的‘狐狸熟人’:來看我裝死。
青狐並未參戰,在震出巨蜥後,它又舉目望天:夜空中,一朵浮雲毫不醒目。
但狐眼看得一清二楚,開口一聲短促怒嗥,一道道狐影快若浮光,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大羣飛狐,自莽莽山林間一飛沖天,直奔浮雲而去!
雲驚散,無數白色雲雀驚飛潰逃......在不許飛掠之地飛翔,現在想逃實在太晚了點。
相比雲雀,飛狐的數量遠遜,但飛狐翔天的身法勝出、速度高出了何止百倍!
同個時候,南荒深處正施目於‘天追’雀,落嗅於‘地攝’蜥的紫衣老漢虎吼一聲,從入定中醒來,怒道:“妖狐傷我靈寵,罪該萬死!”
洪吉皺起眉頭:“陰老把天追地攝遣去狐地了?嘿...何必去觸這個黴頭。”
紫衣老漢冷哼了一聲,不答話,捲動污風向南方急急行進,洪吉和伏圖對望了一眼,伏圖明白皇帝想說什麼,微笑回答:“陛下又不是不曉得,陰老和狐狸一向不睦...其實那些狐狸也邪門得緊,早就該死了,不如助陰老一臂之力。陛下放心,你只做壁上觀便是,我來出手。”
天上地下,兩處兇獸惡戰,蘇景並未參與,又三尸護着躲到一旁。
此時雷動恍然大悟:“有別家畜生侵入狐狸地盤......狐羣追的不是咱們,是地下的蜥蜴。”
拈花如釋重負,笑嘻嘻:“沒咱事,後面接着抱拳施禮過境去。”
蘇景卻若有所思,很快就苦笑了下:“出劍、幫忙吧,這根本就是咱們自己的事!”
狐狸跟了自己半天加半夜,就算它們是在追蹤地下的蜥蜴,又怎會那麼巧,蘇景一直和地下蜥蜴走一條路?
何況天上怪鳥、地下怪蜥早不來晚不來,就在蘇景到時它們入侵?
以蘇景的心思,稍加琢磨便能想到:鳥、蜥都是被自己帶進來,這麻煩是他惹的。
三尸聽話,亮出殷天子就幫忙殺蜥蜴,相比之下,地上的惡戰比着天空裡要簡單得多,沒一會功夫百頭黑蜥伏誅,拈花攥着劍跑來問:“蘇鏘鏘,天上還幫忙不?這不讓飛,咱上去會不會被打下來?”
這倒真是個問題,蘇景邁步走到青狐面前,神情誠摯:“天上鳥、地下蜥都是被我引來的,抱歉得很。”
狐狸的關注根本不在於此,規矩就是規矩,烏龜進來守規矩,就是普通過路人;兔子爲追烏龜不守規矩,便是死罪!
是以青狐搖搖頭,身子微側讓開道路。
蘇景心中一喜,又對着青狐抱拳:“多謝。”帶着三尸繼續向前走去。
可青狐讓路只是讓路,並沒有離開蘇景,而是和狐羣一樣,轉身跟在了他們身後。
而天上的飛狐將‘天追雀’捕殺一空後,降低了飛行,貼着莽林灌頂,也跟隨而來。
蘇景、三尸在前,身後五丈是巨大青狐,再後五丈是越聚越龐大的狐羣,還有半空中的飛狐,如沉甸妖雲。
蘇景行,它們隨;蘇景站,它們聽。
蘇景回頭問,它們全無反應......
小陰褫在地上裝死一炷香,見狐狸們都走得老遠了也沒人來理會它,灰溜溜地翻回身來,尾巴尖甩甩,又飛回到樹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