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然進入長安後,直奔西市而去。今日啓蒙書院招生,世家們必然一早就打探到,會有很多勳貴之家送孩子入學。以他上輩子作爲派系魁首的經驗判斷,在敵人有活動的時候聚衆商討對策,最有利於凝聚羣體團結力,引發跟隨者心中的憤怒。遂,他打算到西市打探一下消息。
王熙然找了一家生意紅火的客棧,坐在一樓大堂中間的位置,眼觀四路耳聽八方。
一個大漢:“大年初一那天聖上召百家出世,當日雜家一脈送上龍袍。聽說那龍繡得像活物一樣,可惜我去晚了,沒擠進前去。”
另一個大漢:“聽說那位女當家,得聖上賞識獲封司衣司。咱們也是手藝人,等哪天俺也弄點啥給聖上送去。”
不對。
一個書生:“李兄,我可是等了你半個時辰,先罰酒再說話。”
剛進門的書生爽快地幹了一碗酒,抹嘴道:“今天也不知道怎麼着,好些人家的車堵在平永坊,賢弟見諒。”
是了!
王熙然取馬,策馬狂奔向平安坊,希望能在人沒進完前知道他們到哪家聚會。他在整個平安坊繞了一圈,雖沒趕上人流進入,卻也找準了地方。姓崔、門口都是車軌印,應該就是這家了。王熙然下馬理了理衣服,擡手叫門。
崔府管家打開門,先是打量了一下王熙然,見他氣度打扮均顯世家子風範,連忙恭謹地問道:“郎君是哪家的?怎麼纔來?”
王熙然脣邊扯出一抹矜持的微笑,“琅琊王家分支。”
崔管家聞言一愣,略微思考後一臉瞭然之色。琅琊王家大不如前,本家有資格參加這種聚會,旁支可是不會受到邀請的。沒準是這個小郎君從哪得到的消息,心有不甘之下也想來湊湊熱鬧。再落魄也是世家子,崔管家不敢怠慢,“郎君稍等,我去問問家主。”
崔管家進門後,王熙然諷刺地笑了笑。世家培養出來的管家,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果不出他所料,沒一會崔管家就小跑返回:“郎君裡面請!”
王熙然跟在崔管家身旁,不止沒有一點緊張感。他反而閒庭漫步,頗有興致地欣賞着崔家的園子。
站在暗處觀察王思源的兩個老者,看到他的舉止神態,皆認同地頷首。堂內來客聽過兩位長者對王熙然的評價,見到他時至少做到面上禮儀周到。
衆人起身相互見禮後,崔智賢率先開口道:“郎君好風采,你是王家哪一脈的?”
“傳自王覽庶子一脈。”
王熙然面色微紅,大家都誤以爲他是爲自己的身份尷尬。又見王家來人認同的點頭,此子身份該爲真。
崔智賢拍拍他的肩膀,“既來了,便入座吧。”
果然,大家都把他當成來湊熱鬧的了。王熙然跪坐在宴席末尾,閒適地品着酒,側耳聽他們談話。
崔智璋不滿崔智賢方纔搶在他前面說話,輕咳一聲拉回衆人的注意力,“依老夫之見,此事無需再討論,有些事情還是該先下手爲強。”
一個圓臉短鬚,面上帶笑的白髮老者反駁道:“活字印刷已出,就算你除去王珏,你可有辦法使聖上不用它?”
崔智賢贊同道:“王縣子做事向來讓人摸不清頭緒,她發明活字印刷亦促成百家出世,可見她並非特意同世家做對。她爲太子師,若有意教導,太子必露端倪,你可見太子疏離我等?”
“未曾。”接話之人名喚盧奎,乃房盧氏的長兄。房盧氏與王李氏交好,房遺愛又是王珏的弟子,關於如何對待王珏一直讓他頗爲糾結。
崔智璋不滿地迫問道:“難道你們要等到,她再做出有損世家根基的事情,纔來後悔嗎?”
“這……。”衆人皆是爲難得直皺眉,誰也不是王珏肚子裡的蛔蟲,誰知道她成天都想着什麼?沒有人再接話,若說不好恐留把柄給他人。
崔智賢不甘地強調道:“王珏有大才,聖上頗爲關注,太子亦常在王家出入,焉知王家沒有守衛?若行動被發現,聖上會如何對待我等?聖上要用世家,但是你們別忘了,大唐可不止我們這些人家出讀書人。只要聖上不是排擠世家羣體,而是有原因的貶斥一些人,再用其他家族的補上,你認爲別人會幫我們嗎?”
鄭家代表深以爲然地點頭,“咱們發出去三十張請帖,到頭來還是咱們領頭的幾家來,剩下的人都找理由推脫了。別以爲我不知道他們什麼心思,漁翁可不是那麼好做的!”
崔軒拍案而起,“這也不行,那也不成,難道我們就白被她坑嗎?”
王熙然聽得差不多了,輕笑道:“我以爲衆位叔伯聚起來要聊什麼,原是聊些杞人憂天的事情。晉時我王家何等風光,如今又如何?其沒落可是因爲活字印刷?大唐要做到書籍廣爲流傳,需幾年時間。就算有書,寒門想求學可有足夠的教書先生?百姓貧苦,可有閒錢供孩子讀書?世家的積累又豈是寒門子能比的?除非是家裡晚輩不爭氣,纔會因爲活字印刷心焦。”
崔智璋見其他人表情有些鬆動,厲聲呵斥道:“王郎君年齡小,可不要亂說話!”
王熙然只是淡笑,沒反駁亦沒道歉認錯。
聽王熙然說到家中晚輩不爭氣,衆人不約而同的想到崔智璋和崔軒這對草包父子。怪道他們上竄下跳,多次來信相商。想想也是,崔家能人都被他們爺倆拿身份壓着,若除了世家外再多些寒門能吏,崔軒別說升級,怕是連現在的位置都保不住。
呵呵噠,看到排在世家首位的家族急得亂了分寸,他們反而不急了。既然那麼恐懼,你們就動手唄,漁翁誰不想做呢?
餘下衆人心中明悟,相互對視後,都開始如王熙然般悠哉着品酒不語。
崔軒本事不大,心思卻極爲敏感。王熙然一說出晚輩不爭氣幾個字,他就覺得對方是在嘲諷自己。他平日在朝堂上被大佬們擠兌,敢怒不敢言,今日好不容易遇到一個不怕得罪的,他未多加思考便脫口而出:“你到底是世家中人,還是那南山王寡婦的說客?”
蠢貨這個物種,有個很奇特的本事。認真思考的時候走偏路,隨口而出的話卻容易歪打正着。
王熙然一臉詫異地看着崔軒,蠢貨開竅了?他並未覺得尷尬,也沒打算隱瞞認識王珏的事情,“王家沒落,自得知王娘子手上有新大陸地圖,我便重新燃起希望。若有一日聖上造得大船出海,我們大唐可以佔據更多土地,是不是那些地方也需要人治理?區區不才,我正在王家長住。”
好幾個老大爺聽到這段話都開始拍腦門,咋把這事忘了?據說那些無主土地加起來比大唐廣闊,若能率先過去佔地佔官職,於族中子弟皆是好處。就算暫時無法佔領土地,亦有傳聞說那土地上遍佈黃金,黃金這東西誰家嫌多?
心動!心動不如行動!!爲了能得到新大陸的第一手消息,甚至在未來出海時有機會派人跟隨,衆人都起了跟王熙然交好的心思。這小子氣度不凡,又有本事住進王家,絕對不簡單。
“我觀王小郎頗有見識,以後大家多來往。”
“王郎君思緒敏銳,我等老矣。”
好傢伙,崔家張羅的聚會竟成了王熙然的交友會,崔智璋父子脖子都氣紅了。
王熙然也懂得見好就收,他輕放茶碗起身告別,“今日隨園招生,想來各位叔伯沒準會小聚,我便急急趕來。爲了自己的這點私心,讓各位長輩見笑了。我不請自來本就無禮,今日便不多做打擾。”說完對衆人誠懇的作長揖。
通過隨園招生的場面,就能想到有人會坐不住,此子不可小瞧。再有他特意加重語氣的‘私心’二字,一是提醒各位新大陸的事情,二是點明博陵崔家的私心,大家皆是心領神會。
王熙然出了崔家已是夕陽斜下,冬日天黑得早,長安離南山又有兩個時辰的路,他沒在長安多做停留便騎馬歸家。
在經過皇宮附近時,王熙然又是渾身一冷,似有比方纔更強烈的怨氣傳來。都說皇宮是這天下最污穢的地方,上輩子光他見過的冤死之人就不在少數,還是趕緊離開吧。
這股怨氣的發源地是李世民寢殿,他正小睡時接到密探加急來報:“唐天節將軍、燕郡王李藝欲據涇州反。”
啪!李世民一個巴掌拍在案上,案沒事,手通紅。內侍們都躲得遠遠的,不敢靠近李世民寢殿,又不得不仔細分辨着聲響。案砸了,筆扔了,茶杯摔了一套,之後便沒了聲響。
寢殿內安靜了一炷香時間後,他們突然聽到一陣爆笑,外加得意的吼聲:“來得好,來得真是時候,天助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