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支城內,方重勇麾下的安西遠征軍士卒,正在城中四處尋找木料,然後準備在熱海最西邊的湖岸邊建立渡口以及糧倉。距離葉支城不過兩三裡地。
葉支城附近並無太多高大樹木,再加上希望將這座城重新軍事化起來,方重勇只能打葉支城城內“商鋪”的主意。
城內有很多“約定俗成”的攤位,都是用木料圍起來的。突騎施的官員根據攤位大小來收取商稅,每天收一次,誰佔住位置就收誰的。
這些木料,恰好可以用來建渡口和糧倉。
反正都是“無主之物”,說拆也能拆。
“官爺,這鋪子不能拆啊!”
葉支城內某個堆滿了瓜果的攤位跟前,一個粟特胡人大喊道,擋住前來強拆的銀槍孝節軍士卒。
爲了“霸佔攤位”他可是一口氣交了一個月的商稅,現在這錢沒人肯退給他!
“這鋪子又不是你建的,你在那狗叫什麼?”
一個銀槍孝節軍士卒將刀柄頂,住胡商的下巴質問道,語氣不善。
“軍爺,我交了稅的啊,交了一個月,還剩十天呢?這麼多貨,你們拆了鋪子,我也沒地方可去啊!”
這位粟特胡人好像有點腦子一根筋,用生澀的漢話辯解道。
他不過損失了十天的稅金,那模樣看起來卻跟死了媽差不多。粟特商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很久之後,這位銀槍孝節軍的士卒,纔不情不願的從袖口裡掏出一張“軍票”,遞給對方,一臉嫌棄。
“我們方節帥說了,辦事造成了百姓的損失要補償。這張軍票可以在西域兌換絹帛,一百文的,正好是十天的稅金。”
說完,這幾位丘八毫不猶豫,將跪在地上的粟特胡人拳打腳踢了一番,這才招呼身後那些突騎施的人,過來將木料拆走。至於這一百文的損失,他們會找葉支城的突騎施守衛要回來的。
方節帥說損害他人財物要賠償,可沒說阻礙公務的人不能收拾啊!對於棺材裡伸手死要錢的貨色,這些丘八們的處事原則還是很分明的。
既給軍票,又給拳頭。
如今留在葉支城的唐軍不過一千人而已,只爲建立葉支渡口,轉運熱海那邊運來的糧秣而已。葉支城的重建工作也被提上日程,將來這些西域胡商都不許在城內擺攤,而是隻被允許在渡口附近新設立的集市上擺攤。
葉支城會完全軍管,城池重建,作爲安西遠征軍的橋頭堡!
以及萬一失利後的最終退路!
未勝先慮敗,方重勇已經考慮到了最壞的情況,並優化了糧道與後勤補給路線。
此時此刻,安西遠征軍主力已經北上奔赴碎葉城,王難得已經兵不血刃佔領破敗不堪的碎葉城,並在城北,也就是碎葉北岸的羯丹山腳下屯紮。
羯丹山即爲突厥聖山,新的突騎施十姓可汗若是要名正言順上位,光有朝廷的冊封那是不夠的,還必須率部來到羯丹山腳下祭天,方可號令麾下部衆。
否則就是名不正言不順。
方重勇在得知前方進展順利後,亦是帶着安西遠征軍主力前往碎葉城以北的安西遠征軍營地,與王難得會合。
同時,他又分兵一部,命何昌期帶兩千銀槍孝節軍士卒,一路向西不要在碎葉城停下來,而是前出到當年赫赫有名的“阿史不來城”附近屯紮,以爲大軍預警。
阿史不來城乃是當年西突厥王城,因毗鄰阿史不來河而聞名。此地盛產高品質綠松石,還不斷通過西域商賈賣到長安。
同時那裡還是西突厥阿史那一族休閒玩樂的地方,雖然城池規模極小,在軍事上不值一提,但當地風景卻非常優美。
只不過阿史不來城如今同碎葉城一樣,也只剩下斷壁殘垣。
附近到處都是亦商亦盜的西域各國商賈們以及他們的隨從,在水源補給之地慢慢聚集起來形成的集鎮,連基本的防護都欠缺,平日裡突騎施也是隨便收一收商稅,並不參與集鎮的日常管理。
出了伊犁河谷往西,這些星星點點的勢力,分散得非常厲害,每一地能穩定提供糧食與水源的土地都十分狹小。這些綠洲,除了本地極爲有限的幾樣特產外,其他的東西,幾乎是什麼都缺。
大部分本地必須品,都需要從外界輸入。
貧瘠的土地,特色濃厚的本地產物,以及畸形發達的貿易,是它們的共同特點。
正因爲如此,大唐對於碎葉鎮的管理,一直都是異常粗放,編戶齊民更是無從談起。就是想學中原地區,也不知從哪裡下手。
阿史不來城西邊大約六七十里,就是同樣早已廢棄的俱蘭城;
而俱蘭城再往西,就是前不久才被高仙芝派兵攻克的怛羅斯城了。
目前怛羅斯以東的各城,包括碎葉城在內,幾乎都處於廢棄而活躍的怪現狀中,典型的“有城無防”;
而怛羅斯以西的各城,目前多半還存留完好,城內有兵馬駐守,有官吏負責維持日常運轉。
爲什麼這些城池分佈如此奇特,如此涇渭分明呢?
其實關鍵就在於當年大唐滅突騎施蘇祿的那一場戰爭,怛羅斯以東幾乎所有城池,都在那一次毀於戰火。
當年金絲凱亞的父親,同樣也是突騎施蘇祿麾下的部落首領,名叫莫賀咄吐屯,當時正佔據着怛羅斯、柘枝城等地。
在大唐吊打蘇祿的過程中,因爲沒有站錯隊,所以戰後得到了大唐的冊封,石國也沒有在那一次大動盪中受到損害。
高仙芝之所以現在敢對石國動手,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莫賀咄吐屯堅定的站在黃姓可汗、莫賀達幹一方。
當初大唐打擊黑姓可汗時,他曾出兵協助蓋嘉運破碎葉,擒吐火仙,因功獲,封“順義王”;但後來大唐看到黃姓突騎施坐大,轉而支持黑姓可汗後,莫賀咄吐屯卻依舊沒有看清形勢。
這裡頭的關係,當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是非對錯一言難盡。只有像金絲凱亞這樣單純無知的女孩,纔會認爲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非黑即白,非對即錯。
因此,現在的局面,就是黑衣大食與大唐這兩個大勢力,去爭奪西突厥衰落後河中地區的控制權。本質上說,現在蔥嶺以西那些西域小國的高層,基本上都跟西突厥貴族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這是一場只有利益,無關正義的戰爭。
……
“這裡就是碎葉城啊。”
經過兩天的行軍,終於抵達了傳說中的碎葉城。看着面前殘破的城池,方重勇將雙手放在背後,忍不住長嘆一聲。
城門口還可以看到各色人羣進進出出,但城牆高低不同,女牆早已消失不見,露出被風沙長期侵蝕後的不規則切面。
城樓上沒有旗幟,城牆上隨處可見破洞,亦是沒有士卒守衛。
這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訴不明就裡的人,這座大城已經被廢棄。
城牆有數里長數裡寬的大城,在這方圓一千里的範圍內,規模絕對不算小了,甚至可以說是首屈一指。
碎葉城建在碎葉河南岸的山丘上,碎葉河對岸的大山,就是突厥聖山羯丹山。在碎葉城裡的人,終年能看到那白雪皚皚的山頂。
“當年高宗皇帝爲了顯示大唐之國威,特意將碎葉城按照長安的規制,按比例縮小了建設。讓遠在萬里之外的西域之人,也能感受到大唐的強大與繁榮。
真是可惜了。”
方重勇身邊,隨身記錄軍令的錄事參軍封常清,滿是惋惜的說道。
“當年的大唐,認爲大唐的鐵騎是沒有邊界的,所到之處,皆爲王土。
如今的大唐,只是認識到了很多地方根本控制不住,還不如交給本地部族羈縻之。”
方重勇擺了擺手,不想就這個話題討論下去了。
沒錯,唐高宗的時候,從地圖上看,確實疆域很廣袤。但實際上,當時大唐對於西域的控制力是很薄弱的。所謂“領土大”,只在於紙面上而已。
一直到了開元時期,大唐纔算是實控了很多“抱臂區”以內的綠洲,也就是方重勇前世的新疆。更遠的地方,比如說這碎葉城,壓根就無法實控了。
原因無他,不是打仗打不贏,而是萬里運糧運兵,當真是傷不起!
產出不到投入的十分之一!
這碎葉城難道大唐真沒辦法實控麼?其實只要肯花大錢,還是沒有什麼難度的。
或者說,缺錢本身就是最大的難度。
眼前殘破的碎葉城,似乎是在無聲訴說着當年那一段崢嶸歲月。
猶如一個年輕人認爲自己雙拳無敵,連天都能捅破!
這裡是他當年熱血戰鬥過的地方!
“走,入城看看。”
方重勇對身邊的封常清,和數十個銀槍孝節軍的親兵招呼了一聲。
衆人進入碎葉城,就發現外面雖然很殘破,但裡面卻又別有洞天,居然有不少人在此定居。
大城裡面有建設規整的院落,大一點的,甚至還有箭樓守衛四方。
路邊隨處可見擺攤的商賈,服色各異,人種各異。只是多半都是西域胡人打扮,身着白袍,頭巾裹住臉。
這裡無論男女老少,幾乎人人帶刀。
“鯨落萬物生,官府走了,可是嗅覺靈敏的商賈卻沒有走,前來討生活的人也捨不得走。
你看這些人,哪怕看破了我們的身份,也若無其事,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在他們看來,只要我們不針對他們,那麼這裡無論是大唐在管,還是突騎施在管,對他們而言根本無所謂。”
方重勇忍不住對封常清吐槽了一句。
此時的碎葉城,用“無爲而治”四個字來形容,恐怕異常貼切了。唯一不同的是,這裡的自然環境比葉支城要好,又靠近突厥聖山,因此哪怕城池破敗不堪無人駐守,城內也有人深溝壁壘,畫地爲府。
他們定期向突騎施的人交商稅,而突騎施對他們實行“放養”之策,平日裡並不干涉這些人。
還沒進城的時候,方重勇就看到碎葉城旁邊有一座規模極大的佛寺,名叫:大雲寺。
這是唐軍在此建立的一個地標建築,也象徵着大唐的統治。
然而進了城,方重勇才發現碎葉城內的寺廟簡直羣魔亂舞,祆教、景教、摩尼教和伊斯蘭教也就罷了,還有一些看上去就很詭異的寺廟,其中還有不少穿着怪異的信徒在院門前講經。
這些人各行其是,井水不犯河水。
有個僧侶模樣的人走到方重勇面前,對着他嘰裡呱啦的一頓輸出,結果這位方大使一句都聽不懂。
方重勇看着眼前紛繁複雜又熱鬧無比的場面,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他此前才擊破了突騎施,將十姓可汗都拉下馬了。結果碎葉城裡的這些人,壓根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花雖然未必是好花,但也確實是百花齊放了。”
方重勇頗有些無奈的對封常清說道。
“節帥,碎葉城不可守,重建更是勞民傷財,無用之功。
不如就讓它這樣在此地發揮餘熱吧。
既然是商路上的一個重要據點,我們嚴密控制又力有不逮,那就隨它去吧。”
封常清不動聲色的勸說道。
他知道方重勇今日百忙中抽空前來碎葉城,就是來考察這座城池有沒有重建必要,唐軍有無必要實控。
因爲碎葉城的位置確實很重要,並且可以達到“以點控面”的戰略效果。
不過從考察的情況看,封常清覺得方重勇應該已經熄滅了重建碎葉鎮的念頭。
不是不想,而是耗費太多,又難以維持。不如將有限的資源,投到更需要的地方。
正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個男子聲嘶力竭的吆喝聲:“石國貴女,年輕貌美,一匹絹玩半個時辰!就在今日,過時不候啊!沒有絲綢不要緊,一匹絹等價的金銀銅幣也可以!”
說完,此人又用大食語和突厥語又喊了兩遍。
“石國的?”
方重勇微微愣神,如今石國這兩個字很敏感啊。哪裡來的石國貴女,還成了妓女被人放到碎葉城堂而皇之的接客?
方重勇帶着一衆親兵來到吆喝聲所在的地方,只見那幫人吆喝的人,應該是一幫奴隸販子,各個民族各色服飾的都有。他們用麻布圍出來了一個又一個的“雅間”。
而穿着華貴絲綢的年輕美人,則像是牲口一樣,手腕都被繩子捆住,濃妝豔抹的站成一排。
看樣子,似乎是誰給錢,就能選一個進去來一發,就好像商場裡將貨物擺上櫃檯,然後顧客們在一旁觀摩挑選。
不過很顯然,若是在長安出這個價,這些女子的生意會好到接客都接不完,只怕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
但在碎葉城這裡嘛,一匹絲綢價格不菲,比在長安翻了十倍不止。
值不值得來一發,可就要商榷一下了。
玩得起的人,身邊不可能缺女人,自然也不可能有太高的興致。
在涼州武威城,一個西域胡姬,十多歲的,也就二十匹絹。那還是在河西,而這裡的胡姬只多不少,有錢人什麼樣的貌美胡姬買不到?
而玩不起的人,同樣也出不起價。
這些人多半都是商賈護衛,侍從一類的人。花一匹絲綢去“瀟灑”半個時辰,實在是太過於奢侈了。在西域,絲綢就是硬通貨,哪裡都有人要。
正因爲如此,所以哪怕這些人販子吆喝得再熱鬧,可圍觀的人羣,多半也只是在一旁看看熱鬧,幾乎沒有人肯花這個冤枉錢。
“派幾個親兵去把這羣人控制起來,然後等會將他們帶到大營,本大使要親自問詢一下。”
方重勇跟封常清交代了一下,就直接朝着碎葉城北門而去。
唐軍大營,正在碎葉河北岸。很顯然,他對奴隸販子沒有絲毫的好感,壓根就懶得跟他們打交道。
“得令,末將這就去辦。”
封常清叉手行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