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芙蓉園賜宴,李隆基只攜了柳婕妤,朝堂官員無一作陪,儘管如此,曲江之外仍然是仕女雲集觀者如潮,當芙蓉園中傳出令今科新進士滿城探訪名花,天子更是欽點了杜士儀和苗含液爲探花使,一時外間騷動更甚。那一騎騎白衫人從芙蓉園西門疾馳而出,路旁圍觀吶喊的也不知道有多少,更有得到消息之後反應最快的大家千金小家碧玉,全都去了大慈恩寺。
誰不知道大慈恩寺的牡丹冠絕長安!
而別人從西門出,杜士儀從紫雲樓上辭了退下之後,卻是直接點了先前那個小宦官,又含笑問說,可否替自己找來從者,不走西門,而是從其餘諸門出去。那小宦官雖有些納悶,但還是恭謹地答應了。等到杜士儀出北門和赤畢田陌會合,後者一臉百無聊賴的樣子,而前者則是嘿然笑道:“杜郎君還真是與衆不同,西門那邊也不知道有多少看熱鬧的人,其中更有不少長安貴女聽說新郎君們奉命探花,一時都躲到大慈恩寺去了,你倒好,偏走這冷冷清清的北門,這下真是一絲聲息都沒有!”
“正因爲別人都想着近水樓臺先得月,一窩蜂都跑去大慈恩寺,咱們再到那裡去,那哪裡是探花,分明是看人!走吧,上馬說話!”
赤畢不過是說笑而已,上馬之後看田陌也跟了上來,他方纔說道:“不過,牡丹也確實不是大慈恩寺一枝獨秀,至少延康坊西明寺的牡丹也不錯,據說還有好幾株難得的名品。杜郎君既然是奉旨探花,想必總得好好看看!此外就是薦福寺、崇敬寺、永壽寺等等,這些牡丹全都冠甲一時!”
杜士儀笑吟吟地說道:“此時探花,多半不是牡丹就是杏花,未免大沒意思!今日既是聖人欽點探花使,又命內官隨行,若不能趁此機會探遍長安城中各處名園,何談探花?這位內給使意下如何?”
那小宦官雖則年輕無品,卻機靈得很,豎起耳朵聽着杜士儀和赤畢的交談,待聽得杜士儀問自己,他立時笑着答應道:“自然聽杜郎君的。奴婢李靜忠,杜郎君還請直呼奴婢名字即可。”
杜士儀當即點了點頭,於是,四人上馬馳出,先徑直往靖安坊崇敬寺和永樂坊萬壽寺,果然,這兩處以牡丹著稱的佛寺之中,牡丹恰是開得正好,可問題是觀賞的人更多,那種萬人空巷的模樣,甚至讓杜士儀想到了後世那些人流如織的花展。然而,他是最不喜歡湊熱鬧的,遠觀片刻後,終究沒有藉着探花使的名頭,擠到前頭去湊熱鬧。兩處佛寺如此,那靠近曲江的大慈恩寺,今日還不知道是什麼光景。
待他這一行人又去了幾處公卿貴第的名園,儘管內中花開得正好,但此時節固然有芍藥、瓊華、玉蘭、海棠等等,可風頭全都被牡丹一時蓋盡,縱使有人稱及第花的杏花,可是和富麗堂皇的牡丹一比,就顯得很不起眼了。
“郎君還要去大薦福寺一觀牡丹否?”
“不去了。”出了平康坊萬安觀的杏園,杜士儀對於赤畢的提議,卻是搖了搖頭,“牡丹雖好,然則趨之若鶩的人太多,未免就顯得俗豔了。對了,可知道這長安內外,何處梅花最好?”
此話一出,不但赤畢吃了一驚,就連那李靜忠亦是連忙開口說道:“杜郎君,如此時節,縱使開得最晚的紅梅也不可能留存下來!”
“即便此刻花已謝去,看看花樹也好!”
赤畢知道杜士儀的性子有多執拗,此刻見其一副心意已決的樣子,他若有所思地思忖許久,這纔開口說道:“勝業坊有寧王山池院,據說其中有紅梅冬日綻放最豔。此外,便是城南大安坊野地上,有梅樹一株,數遭雷擊而不死每年開花一茬,或十數朵,或數十朵,幾十年無人照看而不敗。不知道杜郎君是打算去寧王山池院,還是去大安坊那野地?
“寧王山池院何時何地都能去,被你這一說大安坊的野梅,我倒是非得去看一看了!事不宜遲,走吧!”
和長安城鄰近太極宮和大明宮的那些裡坊相比,長安城南的十幾個坊卻是住戶稀少,便好比大安坊,從北門進去便少見屋宅,而阡陌相連的農田卻比比皆是,在這種都人賞牡丹,曲江常宴遊的時節,這裡卻到處是揮鋤勞作的農人。引馬走在其間十字街上,杜士儀這一行人顯得十分扎眼,可農人們大多投來奇怪的一睹,便繼續自顧自地幹着活。面對這種情景,田陌便顯得來了精神,東張張西望望,嘴裡唸唸有詞,顯然在那分辨各處田地裡正種植的作物。
而赤畢也只是聽人說過大安坊的野梅,轉了一圈之後,還是叫了坊中武侯帶路。等到好不容易尋到了西南角的那塊隙地時,卻只見那一株光禿禿的梅樹旁,卻是停着一輛車,梅樹前站着一個紅衫女郎,三五僕婢正侍立一旁,見到他這一行時,那幾個僕婢頓時都大爲意外。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那紅衫女郎立時轉身好奇地看了過來。
此等時節並不是賞梅的好時候,更不要說這還是大安坊的無主野地裡。兩廂一打照面,杜士儀見那女郎十五六光景,紅羅衫子白綾裙,雖則馬車上還裝飾着一扇琉璃窗,顯見家境非富即貴,可她頭上身上可相比長安貴女們的珠玉輝耀,卻格外素淨,面上花鈿面靨全都沒有,如雲秀髮只挽了個清清爽爽的螺髻,可就是這等素面朝天的勻淨,卻流露出一股不一樣的明媚嬌豔來,分明是自己在上元夜有過一面之緣的那紅衫女郎。
在他怔忡的那一剎那間,那女郎便主動笑着打招呼道:“想不到又見郎君。郎君到這裡來,莫非也是爲了大安坊這株野梅歷劫不敗,年年長新?”
李靜忠看着那光禿禿一朵花都找不到的梅樹,暗想身爲狀頭,杜士儀就是想到太極宮中一探牡丹,說不定天子一高興之下也會嘉許,可此刻天色不早,杜士儀卻還在這裡浪費時間,今次探花恐怕不比就輸了。他也不看這不會打扮的女子,終於忍不住說道:“杜郎君,你可是聖人欽點的探花使,這梅樹如此光景,總不成折一枯枝回去交差吧?不如眼下回大慈恩寺,無論是元果院還是太真院,隨便挑一枝牡丹回去,也比這禿梅來得好!”
探花使?杜郎君?他便是今科狀頭杜士儀不成?
紅衫女郎挑了挑眉,一時大訝,見杜士儀身旁那說話的人聲音尖細,身上服飾好似宮中宦者,一時更加信之不疑,當即便笑着說道:“原來是今日芙蓉園天子大宴上,奉旨一探長安名花的杜郎君。如今兩京牡丹開得正好,如慈恩寺薦福寺等地,更是萬人空巷看牡丹,杜郎君既是奉旨探花,卻不觀牡丹賞禿梅,這雅趣可是與衆不同。”
杜士儀卻並不回答,他看着那一株光禿禿的梅樹,突然翻身下馬徑直走了過去。等到了紅衫女郎身側,他仰頭看着那歪歪扭扭的枝條,突然側頭問道:“敢問娘子,此株老梅所開梅花是何等顏色?”
“北地少有的白色。”見杜士儀沉吟片刻,竟是又走上前幾步,伸手扳住枝頭,小心翼翼地從最尾端處折下一支來,紅衫女郎不禁目露異彩,突然開口問道,“杜郎君莫非真的要以這一支禿梅返回芙蓉園中覆命?要知道,都人皆愛牡丹,於梅花卻只是平平。休說如今正是牡丹競相綻放之際,而梅花卻早已凋零,就是兩花同放,恐也不會有人覺得這白梅能勝過牡丹。”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杜士儀隨口吟了一句,這才笑着說道,“不過,牡丹是富貴花,縱使花費千萬錢買了回去,一着不慎仍有可能枯敗而死論生命力,便比不上這數遭雷擊而常開不敗的白梅。難道娘子不是因爲如此,方纔在這三月時節來此觀梅?”
“我可不像杜郎君今科狀頭,於品花上頭也能延伸出大道理來。”紅衫女郎撲哧一笑,嘴角露出了單個兒的小酒窩,越發顯得俏麗動人,“我來這兒,是因爲據說有人看中了城南這片地,想買回去造宅子,若是如此,恐怕不會留下這株看似粗黑的老梅,再不看就見不着了。不過眼下被你這狀元郎折了一支回去覆命面聖,就算探花上頭輸給了別人,這株野梅也必定名聲遠揚,所以我在想,不如索性把這塊地買下來,將來不管用作什麼,想來是不會虧的。”
杜士儀頓時被她這話逗得哈哈大笑,但笑過之後,他就覺察到了其中一個要緊的意思。長安大,居不易,縱使城南多數都是農田,這一片地也決計不是輕易能夠得手的,於是,他便拱了拱手道:“娘子既然知我是誰,我卻不知娘子名姓,可否賜告?”
紅衫女郎退後兩步,這才襝衽還禮道,“妾身王容,長安王元寶,便是家父。”竟然是王元寶的女兒!直到臨別告辭,杜士儀仍有些心神不屬。可上馬之後漸行漸遠,想到王元寶那直爽的性情,再對比剛剛這紅衫女郎,儘管父女容貌絲毫不相像,但他還是生出有其父必有其女的感慨。
而王容目送杜士儀一行人離去,良久才喃喃自語道:“當初的宋相國,彷彿便是因一首《梅花賦》而名動天聽,今天杜十九郎又探花折梅歸,他是有意,還是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