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韋杜,去天尺五。這是杜士儀前世裡讀樊川文集時印象深刻的一句話。前一次杜公祠中宗族各支齊至,杜思溫當衆訓誡之後,率領上下幾輩人祭祖,而後開宴慶祝他豪取京兆府元,那時候,他便見識了杜氏之盛。可這一次杜思溫特地在朱坡別院擺下大宴爲他慶祝今歲甲第狀頭登科,那盛況比當初何止略勝一籌。被杜思溫拉着見這個,看那個,他只覺得眼花繚亂,即使平時記性極好,這會兒他競也有些難以記住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孔和名字。
而當初曾經和杜士儀同應府試卻大多落榜的杜氏子弟,今日隨長輩們來,見杜士儀便好似衆星捧月一般被人圍在當中,誰也不敢再如前一次那般暗地誹謗一吐心中怨氣。尤其是杜文若,在父親那嚴厲的眼神下,他不得不上去低聲下氣地拜見了杜思溫,又恭賀杜士儀登科之喜,見其彷彿不認得自己一般,只是客套地寒暄,一句譏刺抑或打趣都沒有,他不禁覺得心中更加憋屈。
“登科之後,杜六郎便與你雲泥之別,縱使他還有資蔭,可將來要越過你,幾乎是難如登天。”杜思溫對杜士儀的應對得宜很滿意,然而,想到杜士儀一大早趕來,對自己說起昨日見宋璟時的一番經過,儘管瞠目結舌的勁頭已經過了,但他還是忍不住很想舉起柺杖敲一敲杜士儀的腦袋,“只不過,十九郎你還真的是要多會惹事有多會惹事!唉,怨不得能和宋開府投契,你還真有幾分像他,凡事認死理!幸好你還有幾分通權達變,阿彌陀佛,無量壽佛……”
杜思溫一時把佛道兩家都念了個遍。
儘管在府試之前,杜氏一族各支之間,有各式各樣的暗中較量博弈,只爲今歲自家子弟能夠從解送中脫穎而出,而後省試春榜題名,然而,如今希望落空,杜氏一族卻多了一個極其難得的甲第狀頭,各支長輩哪裡還會揪着此前那些小算盤不放。杜思溫唸佛歸唸佛,氣結歸氣結,可是爲杜士儀引薦那些杜氏在朝爲官的族人時,卻半點也不含糊,人前相談甚歡,人後還不忘給杜士儀指點其人在朝的影響力,到最後人少的地方,他卻重重嘆了一口氣。
“虎父犬子,不說杜氏,天下各家大多如此!姚開府那等精明強幹之人,唯有一少子稍稍成器;宋開府膝下七子,只有次子風評尚可;而遍觀朝中文武,家中子孫成器的,十不存一,就是我也一樣難免於子孫庸碌。杜十九郎,你以爲今天那些杜家老一輩的人緣何都對你笑臉相迎另眼看待?那是因爲,如今勳官入仕艱難,三衛若想入仕同樣艱難,而門蔭……除非像姚宋這般簡在帝心,又安然罷相的宰相,否則即便子孫將來得一看似階高的散官職官,終其一身也不過如此罷了!而就算是門蔭,比起宰相的數目來,現在的京兆韋氏比起京兆杜氏可是強多了!”
杜思溫的這些話,對於杜士儀來說,便猶如撥開雲霧見青天一般。歷經那位鐵腕武后的幾度清洗,進士科的地位一再拔高,如今的世家已經不比從前那般呼風喚雨了,就連門蔭出仕,如果沒有相應機遇,也難以升到高官。就比如當初的崔泰之崔諤之兄弟,即便身爲宰相之子,清河崔氏高門嫡支,能那樣神奇地站準隊,需要何等運氣?
朱坡杜氏盛會之後的下午,杜士儀便帶着杜十三娘,跟隨杜十三郎杜士翰,回到了樊川老宅。儘管臘月裡來過,可那會兒屋宇只是初見雛形,如今內外一新,踏足其間,不僅杜十三娘徜徉於廊房正堂攢尖亭各處,每每驚呼讚歎,杜士儀也不禁驚歎於短短不到半年,這座原本譭棄於大火中的宅院就修繕到了這樣盡善盡美的地步。而那些赤畢精心挑選來的僕從,面對如此坐落於樊川杜曲的新宅子,對於主人的敬畏自是更多了幾分。
屋宇樓閣盡皆齊備也就罷了,所有的屋子裡都已經擺好了相應的傢俱。儘管和從前記憶中那些不盡相同,可那種撲面而來家的感覺,仍然讓杜士儀生出了一種溫暖的舒心感。杜十三娘就更不用說了,拉着秋娘和竹影這裡看看那裡瞧瞧,商量着每一個地方該添些什麼樣的擺設物件,雀躍之情溢於言表。看到這一幕,就連杜士翰的表情也變得柔和了下來,突然用胳膊肘輕輕撞了撞旁邊的杜士儀。
“十九郎,你真的該好好謝謝京兆公。”
“嗯?”看着杜十三娘那高興樣子正出神的杜士儀頓時愣住了,不覺往杜士翰看了過去。
“你如今炙手可熱,你叔父固然不在,可同支之中畢竟還有其他長輩。你的婚事,十三孃的婚事,不知道多少人打着自己的小算盤。可京兆公已經一錘定音發了話,你和十三孃的婚事他管定了,誰也別想動念頭!”
杜士儀一下子大吃一驚:“呃……此事老叔公怎麼從沒對我提過!”
“他不過是要震懾那些打歪主意的人而已。”杜士翰爲人爽利,頗得杜思溫信任,此刻便聳了聳肩道,“剛剛從朱坡別院出來的時候,他囑咐我對你說,看中哪家的姑娘儘管對他說,他給你做主!就是你家叔父回來,這個名分他也不會讓給人,你只管擦亮眼睛看準了,別將來後悔!”
“老叔公真是的……他這心要操到什麼時候!”
話雖這麼說,杜士儀卻是感念萬分,隨即長長舒了一口氣。不懂律法也就罷了,可他既然將永徽律疏爛熟於心,當然知道這卑幼爲婚,必得經過上一輩的尊長同意,哪怕他那叔父涼薄!倘若他是遊學於京兆府的外地舉子,中了進士自個兒成婚回鄉,這等婚姻還可以受到官府的保護,家族不得不承認。可他既然出自京兆杜氏,就怎麼都逃不過長輩這一關。可以說,杜思溫爲他擋了無數的利益算計,給了他最大的自由!
“十三娘!”想到這裡,杜士儀便出聲喚了一聲,等到杜十三娘訝然回身看了過來,他便緩步走上前去,看着她那滲出了微微細汗的腦門,笑着掏出帕子擦了擦,見小丫頭的眼睛亮閃閃的,他便笑着說道,“從今往後,這家中上下,就都交給你管了!十三娘,好好當你的管家婆吧!”
儘管杜十三娘有些疑惑管家婆這個詞,但意思如何卻是再明白不過了,她立刻重重點了點頭。而杜士儀見小丫頭一蹦一跳又拉着秋娘和竹影去商量了,他少不得看着杜士翰說道:“雖則之前已經準備了一些人手,可宅子大了,也怕有人窺伺覬覦,十三兄虎威大,能不能到這兒幫我坐鎮兩天?
這樣簡單的要求,杜士翰頓時哈哈大笑,當仁不讓地拍着胸脯道:“這事還不簡單,我能賴在你這兒住上十天半個月,我家阿爺高興還來不及呢!”
話音剛落,外頭便傳來了田陌的大嗓門:“郎君,娘子,尚書省的金花帖子送到啦!”
所謂金花帖子,便是除了尚書省都堂唱第,朱雀門發榜之外另一重儀式,爲的是有些鄉貢進士自以爲及第無望回家時,能夠將高中的消息及時知會其家鄉。當杜士儀匆匆趕到門外時,就只見大門口已經聚集了好些鄉里。儘管早就知道了杜士儀甲第狀頭登科的消息,可當看到那胥吏含笑雙手呈上了那金花帖子,一時四周圍便傳來了如雷歡呼,便彷彿這狀元郎出在自家一般。
“恭賀狀元郎甲第登科,三日後吏部關試,還請早做預各!”
雖是流外的胥吏,但能夠在尚書省內做令史的,卻當得起位卑權重四個字,杜士儀見其恭敬,自然少不得重重相謝,等到把人送走,他在鄉鄰們殷羨的目光中拱了拱手,回身進了院子,方纔有功夫低頭審視那張金花帖子。只見手中是一張長五寸許,闊不到三寸的黃花箋子,最上書寫自己的姓名、生辰、籍貫、父祖名諱,然後是名次,下方則是吏部侍郎裴淮的官職和畫押,而外頭那硬封上,也寫着自己的姓名,再貼上了金花,這也是榜帖稱爲金花帖子的由來。
他信手將其遞給了杜十三娘,等n4,丫頭如獲至寶似的捧在了手中,見秋娘雖笑,卻是熱淚盈眶,他沉吟片刻便看着杜士翰道:“十三兄,我還有一件事要請你幫忙,秋娘的舊宅,你能否找杜六郎相商,替我買回來?”
“郎君,不用了!”秋娘才張口阻止,見杜士儀搖了搖手,她只覺得又感動又愧疚,只是訥訥說道,“這怎麼行……這怎麼行……”
“便算是你從小哺育一場的情分,也值得如此!”
見杜士翰答應得爽快,杜士儀長長舒了一口氣,可這邊廂他還沒來得及回到自己那問如今尚空空蕩蕩的書齋,他就只聽得身後又傳來了田陌的聲音:“郎君,王十三郎王十五郎一塊來啦,還有兩位,說是千寶閣劉膠東,還有琉璃坊王元寶!”
後兩個名字杜士儀才聽赤畢提起過,其中一個還是熟人,但聽到王維和王縉競一塊來了,杜士儀登時喜出望外。他今早搬出平康坊崔宅,只讓人給寄居善果寺的王家兄弟和西市的張簡以及那些相熟的京兆府等第同年送過信,其餘都還沒來得及通知。沒想到這還沒到天黑,王家兄弟就登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