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靜寂,唯有那一人的歌聲和風吹梧桐的空響,梧桐的葉子已經變成了暗黃色,偶然有風吹過,吹落了片片枯黃的落葉,卻越加顯得那道身影纖瘦可憐。
楚帝的眼眶溼潤了,多年前她撫琴清唱,那時驕陽似火,玉府的那棵梧桐樹高大參天,樹葉墨綠,細碎的陽光透過樹枝,地上一片斑斕的光影。
那時他最喜歡的就是聽她在樹下撫琴清唱,如今過了數年,再次相見,卻是落黃滿地,遍是瘡痍。
琴聲繼續,那雙玉手的速度漸漸放緩,琴聲嗚咽,歌聲悽悽,“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
最後這一句如泣如訴,哀轉久絕,楚帝腳步晃盪虛浮,正欲向前走去,湘妃卻是感動的說道:“可是宸妃姐姐?一晃十年未見,曾經的一切當真是恍如隔日。
姐姐可是聽聞了七公主的事情,這才闖出了冷宮?”
湘妃看似與宸妃久別重逢,實則一開口便在指責宸妃的錯處,意圖讓楚帝看清宸妃的別有居心。
宸妃的雙手放在琴上,待餘音終止,宸妃才淡漠冰冷的開口道:“當年是本宮自請入冷宮,陛下可曾下旨廢棄了本宮?若是沒有,本宮想何時出,便何時出!”
湘妃咬了咬牙,的確如此,十年之前宸妃因爲玉府一事對楚帝心灰意冷,自貶冷宮,可楚帝這麼多年從未廢過宸妃的位份,所以她仍是一品皇妃,地位尊崇。
湘妃一臉委屈的看着楚帝,卻是隻見楚帝嘴角微揚,不但未怒,竟似還覺得有些好笑和欣慰,彷彿他最樂得見宸妃這副驕縱跋扈的模樣。
湘妃心中幽怨,如今這後宮本是她的囊中之物,若是橫生一個宸妃,後果難以預計……
楚帝向前走了幾步,心中百感萬千,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宸妃緩緩站起身,拂落了身上的梧桐樹葉,她身姿纖長,可似乎要比曾經更加的纖瘦了,好似一陣風便能將她吹走。
“婉和……”楚帝輕聲呢喃,聲音細不可聞,好像他很怕會讓人聽到。
“自古以來都是隻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人們只看得到鮮花繁簇,可有誰能看到下面埋葬的紅顏枯骨?”
宸妃幽幽開口,楚帝雙手微顫,嘴脣抖動半晌,才輕聲說道:“我從沒忘記過你……”
湘妃只覺得猶如五雷轟頂,她不可置信的看着楚帝,若不是勉強支撐,她幾乎都要腳步不穩。
楚帝居然與宸妃自稱“我”,能讓一個帝王如此稱呼自己,難道即便時隔多年,他還是忘不了這個女人嗎?
可楚帝的真摯並未得到宸妃任何的感動,她反是輕輕冷笑一聲,微微側過臉龐,哀傷的看了楚帝一眼,“我等了你十年,給了你十年的機會,你可有去找過我?”
敢這般猖狂傲慢,也就只有宸妃一人了,面對帝王,她卻是依然冷言冷語,甚至出言埋怨,可偏偏楚帝就嬌慣她如此,從不會因爲她的無禮而動怒。
湘妃怔在了原地,不僅是因爲楚帝對宸妃的態度,更是因爲宸妃露出的那半張臉!
玉家的人都很美,其中就要數玉家的大女兒和二女兒最是出衆。
大女兒冷若寒梅,凌寒獨開,傲骨封存,堪稱絕代一姝。
二女兒則是清心玉映,皓質呈露,芳澤無加。
一個皎若太陽升朝霞,一個灼若芙蓉出綠波,被無數文人墨客追捧,提親之人更是數不勝數,最後兩人一人入宮爲妃,一人成了錦安王妃,羨煞旁人。
湘妃一直都承認宸妃很美,她美的張揚刺眼,美的讓所有人都爲之嫉妒。
湘妃永遠忘不了曾經的那些時光,她們所有人都活在宸妃一人的光芒下,楚帝猶如一朵向陽花,永遠追隨着宸妃的方向,而她們只能可憐的得到一點點施捨。
十年了,她們或多或少的都老了,她們不再以色侍人,她們開始揣摩帝王的心思,開始一點點爲自己籌謀。
這十年,在她們的臉上身上或多或少都留下了痕跡,即便常人一時沒有發現,可當她們洗去了臉上的胭脂水粉,她們依然可以敏感的感覺到自己的變化。
她們看過了太多的風雨,早就不屑再和宮裡的新人比美邀寵,可當她再次看到宸妃,她不禁要質問蒼天爲何要如此不公。
這十年彷彿只是她們的十年,歲月竟是沒有在宸妃的臉上留下一點點痕跡。
她的肌膚依然如同昆玉,發如烏雲,鬢似蟬翼,那雙眉眼一如當初,只是比起當時似多了一絲愁緒,反而顯得她更加魅惑迷人。
湘妃震驚如此,楚帝更是,他已經做好了美人不再的準備,畢竟她在冷宮裡生活了十年,那苦寒之地足以磨滅了所有人的美好。
可他不在乎,其實只要她肯回來他就滿意了,可他沒想到,一切都變了,竟是唯有她的美絲毫未損!
楚帝心中無比驚喜,他幾步走上前去,宸妃卻是背過臉,冷聲道:“陛下還是不要過來了,人老色衰,色衰愛弛,陛下還是將我的容貌記在心裡吧!”
楚帝哪裡肯,他走上前去,用力握住宸妃的肩膀,聲音哽咽,動容道:“我的婉和永遠都是最好的,就算老了,我們也會一起變老,絕不會離棄彼此!”
宸妃聞後,竟是淚如雨下,晶瑩的淚水劃過羊脂白玉般的臉頰,濃密的睫翅掛着點點剔透的水珠,美若精靈。
楚帝托起宸妃的下巴,兩人彼此直視,卻是默默無語,一人潸然淚下,一人眼眶猩紅。
兩人在毫無顧忌的望着彼此,根本就沒有人還記得他們身邊還有一個礙眼的湘妃!
湘妃這麼些時日來一直都是獨得聖心,就連歐陽皇后也要避讓她的鋒芒。
她好不容易纔攀上頂峰,如何甘心被人奪去光芒,便上前幾步,擦擦眼角,動容的說道:“宸妃姐姐肯回來就好,陛下沒有一日不念掛姐姐。
七公主再過不久就要和親南國,我還擔心姐姐不肯見她一面,如今七公主倒是了卻心願了……”
湘妃時時在提醒楚帝,宸妃之所以做出這般一番模樣就是爲了冷清落的事情,可楚帝現在根本就不願思考。
不管因爲什麼,愛人失而復得便是最好的結果。
宸妃聞後冷冷撥開楚帝的手,掙脫了他的懷抱,她擡眸望着楚帝,眼中帶着冰冷的質問,“陛下怨憎我至此嗎?竟是要將你我唯一的聯繫也親手斬斷嗎?”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楚帝竟是無法解釋,慌亂的如同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在面對愛人的質問竟是束手無策。
“你知道我爲何不將清落帶在身邊嗎?”宸妃的眼神空洞迷離,眼中有揮之不去的陰霾和愁緒,看的楚帝心如刀割。
“我留下了年幼的清落,就是想着只要你看見清落便會記起我,如何也不會忘記我……
你明明說過喜歡我的驕傲,你要一輩子守護住我的傲氣,可你做到了嗎?
是!因爲玉府的事情我怨你憎你,甚至想一死了之,可若是我真的恨你,完全可以像玉清一般了卻了自己!
可我沒有那麼做,我自貶冷宮,便是不想看到別人對我嘲諷,更是因爲我不知該如何面對我玉府全家的性命!
我躲了起來,可我卻一直盼着我的男人能來親自安慰我,還能夠握着我的手帶我走出黑暗,讓我有勇氣去面對一切,可你在做什麼?你在做什麼?”
面對宸妃的啼血控訴,楚帝終是剋制不住眼淚,兩行熱淚蜿蜒落下,流進了他的嘴角,苦到了他的心裡。
他一把抱住宸妃,輕輕撫摸着她的後背,柔聲細語的安撫道:“是我不對,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辜負了你的一番心意!”
婉和是驕傲的,他當初又何嘗不驕傲,他覺得自己做的沒錯,可所有人都在指責他,她更是不聽他的解釋便去了冷宮。
他何嘗不是在爭一口氣,她等着他去找她,他也在等她回心轉意。
兩個人都是如此驕傲固執,所以他們帶着對對方的埋怨分離了十年,如今想想他真是悔不當初!
他當初不過是一個破落皇子,卻得她深愛如此,他許諾要給她皇后之位,要讓她一輩子都活在驕傲中,可他食言了……
西寧侯府在奪嫡之中表現勇猛,更是收復衆兵,他正是用人之際,還要靠西寧侯去各地剿滅叛軍,自然不能直接奪過侯府的兵權,否則只會讓衆臣寒心。
可是他又忌憚西寧侯的兵權,便只能給了他們好處,許諾了西寧侯府一個皇后之位。
她當初是有過失落的,她那般驕傲,自是要做別人的妻子,如何願爲妾室?
他以爲她會大鬧一場,甚至他想好了很多的對策,可她並沒有,她理解了他,並沒有因此怨怪他,那時他滿心都是感動和慶幸。
覺得有她陪在自己身邊,便是他今生最大的幸事……
感受着懷裡顫抖不已的嬌軀,楚帝心痛不忍,更是後悔萬分,爲何他就不能爲了她放下一次驕傲,是他對不起她!
想到她一人在幽冷的冷宮待了十年,想到這十年她一直在等着他盼着他,他卻是佳人環繞,兒女成羣,他突然恨死了自己!
每每看到清落,他不是記不起她,而是覺得一看到清落,便覺得心中難受,對清落更是冷漠迴避,如今還要將奪走婉和唯一的女兒,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狠心的男人?
楚帝眼淚滾落,滴在了宸妃的烏髮上,其實清落不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若是那個孩子平安無恙,纔會是他的長子……
她當時已經懷胎五月,卻被一個小小的美人衝撞,害的她滾下高臺,那個孩子也就此殞命了。
他忘不了她當初那絕望痛苦的哭喊,忘不了那血肉模糊的小小嬰孩,他一直陪着她,勸慰她,告訴她,他們還會有許許多多的孩子,他會對他們的孩子如珍如寶。
她幾乎賠上了一條命才產下了清落這個女兒,可他卻再一次食言了!
“婉和,對不起,原諒我,原諒我……以前的所有都是我的錯,是我辜負了你!
婉和,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好好補償你們母女,我再也不會放手了……”
楚帝泣不成聲,兩人緊緊相擁,無視周圍,只有彼此。
宸妃將臉貼在楚帝的胸口,側眸正好看見咬牙啓齒的湘妃和一臉晦暗的韋喜德。
她輕輕勾起嘴角,露出了一抹詭異可怖的笑,宛若美豔卻陰森的厲鬼,嚇得湘妃不由後退數步,只覺得身上有寒氣縈繞,似有無數雙手要將她拖入地獄。
宸妃冷笑着勾起嘴角,她玉婉和回來了,新仇舊怨,就讓她們好好清算吧!
……
正在雲曦最近爲冷清落的婚事思慮時,一日冷凌澈歸來,突然告訴雲曦,他們的計劃可以終止了。
楚帝已經回絕了南國三皇子的請求,只說殷太后捨不得七公主,聽聞婚事後已然病倒。
但爲表兩國邦交的決心,楚帝願意將三公主嫁入南國,以示兩國之好。
雲曦大爲意外,她可不相信楚帝是孝心發作,若真是因爲如此,殷太后病倒時爲何不下旨?
隨後冷凌澈便又慢悠悠的說了又一讓人震驚的消息,宸妃走出冷宮,重得盛寵……
“這……這太意外了!”雲曦幾乎都要忘了這麼一號人物,不過隨即一想也是人之常情。
冷清落有事,做爲母親的宸妃自是不可能袖手旁觀,只是沒想到隔了十年,楚帝還能對她如此。
“這般看來陛下對宸妃娘娘還是有情的……”雲曦喃喃自語道,若是楚帝無情,不可能宸妃一出現,楚帝便直接回絕了南國的婚事。
“帝王的情永遠都是冷漠的,感情對他們來說不過是附屬,若是真情,當初何必……”
冷凌澈滿是嘲諷,不管是對楚帝還是對錦安王,冷凌澈永遠都是輕視不屑。
對此雲曦也是認同的,對楚帝和夏帝這樣的人來說,沒什麼比皇位更重要,他們需要女人的真情和理解,卻肆無忌憚的依着自己心意而活。
只要有人指責,他們的藉口便是一切爲了國家。
可是有時帝王的一點深情和偏愛都足以成爲女人手中致命的武器,她沒見到宸妃,可她知道宸妃一定是聰明人,否則也不可能這麼快便籠絡了楚帝的心。
“宸妃娘娘復出,皇祖母也能輕鬆一些了,明日我想進宮看看皇祖母……”
冷凌澈點點頭,在雲曦的額間吻了一下,柔聲道:“明日你先進宮,等下朝之後我便去找你……”
雲曦乖順的擁進了冷凌澈的懷裡,能得到如此夫君,上天還真是對她厚愛至深。
母后,一定是你在保佑女兒對不對?
是您害怕女兒孤單,纔給女兒求了這麼一樁好姻緣,女兒會幸福的,會永遠這麼幸福……
……
與南國和親之事一定下,頓時便有人歡喜有人憂,曹婉儀和冷清熒瞬間愣住了,她們以爲這件事已經再無變故,誰曾想竟是又橫生枝節?
“母妃,我們該怎麼辦啊?我們要不要再去求求湘妃,上一次她不都是幫我們解決了此事嗎?”冷清熒覺得湘妃便是她的救命稻草,只期待湘妃能再幫她一次。
可曹婉儀卻沒那麼天真,如今宸妃復出,便是湘妃都要避其鋒芒,她們如何與之爲敵?
看來這場婚事已是塵埃落定,再無可能,只怕宸妃那般驕縱的性子不會輕意放過她們……
曹婉儀正暗暗擔心,忽然殿外傳來一聲小太監的尖銳嗓音,“宸妃娘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