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叔叔軟禁了。
結界中壓強極大,我的魔法力盡失,開始,我只能一動不動地躺在牀上。
小關節可以動。但是四肢沈重,擡不起來。
我能感覺到周身的壓力每天都在增加。這證明穆底斯之前並沒有開玩笑。
他在不停地增強封印結界的力度,爲之後的水龍疆獨立做準備。
每天的絕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御座之間中。我則獨自在牀上思考,爲什麼會變成目前這種情況。
半個月的時間很短,
我需要用這段時間,想出來如何制止水龍疆脫離聖龍聯盟。
奇怪的是,我的思路變得很亂。魔法力失去以後,
我的智力似乎下降了,情緒的自控力也在下降。
當我思索對策的同時,不停有別的東西從腦海中驀然浮現,將正事撞到一邊。
試過幾次以後,
我略微找到了解決的方法。
不要老是提醒自己──不要去想以前的穆底斯叔叔,也不要去想翅膀的事情。
這種提醒沒有用。
只需要反覆默唸。月神王不是穆底斯叔叔。我沒有過翅膀。
他現在不是穆底斯叔叔。我不是風之龍,
沒張開翅膀飛過。
如果水龍疆脫離聖龍聯盟,壓力最大的是月神王自己。
他脫離聖龍聯盟的根本原因是拒絕共妻。如果能讓水龍疆不獨立,由火龍疆、風龍疆同意並應允,
月神王成爲我唯一的丈夫,
事情就可以解決。
但是。
……
雷奧。
另一個辦法是說服月神王放棄他的想法,
讓他接受共妻這項制度。
可是,心底裡面,我好像也一直有這種錯覺。
月神王那天說的是對的。
當我爲迎娶神後學習相關知識的時候,在神祭日前,爲她準備居所裝飾佈置的時候。站在神柱石上遙望著另外兩個王儲的時候。我感覺到的不是什麼正面的情緒。
而是不想和這兩個男人共同分享她。
是不是我的感覺也不是愛?
同意分享就是愛。
不對。
如果我都這樣認爲的話,又怎麼說服月神王。
幾百年前他教了我那麼多的東西,花了那麼長的時間在一起,
我的世界觀有多少是他搭築的,我拿什麼來對他說服和說教。
這一次他是做錯了。他也承認。但是不打算改正。
爲了不共妻,把我的雙翼撕掉,絕對是錯的。
不管那是不是愛。
以什麼爲名義都不行。
不能飛就不是自由之龍。
失去翅膀,
魔法力盡失,無法再化龍。
……
如果我早一些發現叔叔對我的感情不是溫柔的親情。
不。
那些溫柔的親情不是假的。
如果一開始去的是水龍疆,或者在第一次迎親的時候跟著叔叔走。
或者在雨中去和他見一面。或者延遲婚禮,
等他回來。可能結果都不一樣。
不。即使是那樣,也不會是完美結局。如果那樣,
叔叔可能可以壓抑住“拒絕共妻”的想法。
之後的幾千年漫長生命中,
每個月由他送我到火龍疆,再由雷奧送我到水龍疆。
就像那次一樣。
……那不是完美結局。
什麼纔是完美結局。
對於已經發生的事情,
假設情節可能會怎麼發展,然後再虛構出完美結局本來就是愚蠢的。
又跑題了。
他不是叔叔,我不是風龍。
阻止水龍疆脫離聖龍之疆,就是避免魔族入侵,生靈塗炭。
現在,我的體內沒有魔法力,被近處的封魔結界壓得四肢都無法動用,所以可以先從說服月神王開始試起。
如果失敗了,就從打破結界著手。
或者找到一些辦法,
聯繫外界,
必須在造成無法挽救的後果前制止他。
空間裡面逼真地虛擬出來了日月星辰,窗外的陽光亮了又暗,影子短了又長,然後是夜。
根據窗外透射進來的星辰位置判斷,大概在凌晨時分,我牀頭的空間開始出現了波動。
地毯上面的月光浮起一片盪漾的淺暈,
然後他的身影逐漸顯現。
月光下,
戴著古舊面具的穆底斯叔叔站在那裡,面朝向我,瑩瑩的銀髮順著神袍的紋路流淌而下,神袍的布料承受過御座的強悍壓力,被凍得板結,沈甸甸墜在身後,
有片片碎裂瓦解的跡象。
每一根頭髮絲上都泛著御座上的寒霧,
露在外面的皮膚上帶著層厚厚的霜。
“我回來了。”他靜靜地說。
我躺在那兒,他“沙沙”邁步走過來。邊握揉著修長十指,搓熱。銀髮搖曳在背後,走到我的身邊,彎身下來,一綹冰涼髮梢貼著我的臉側垂了下來。
他一手墊在我膝窩,
一手貼上我的後背,把我微微抱坐起來。布料摩挲作響。從近處看,他冰冷的金屬面具在熱空氣裡凝出細密的水珠。不時順著脣角滾落。
仰靠上他墊過來的柔軟厚靠墊,長期保持一個躺姿動彈不得的我肌肉確實鬆弛了不少。
他從我身下抽出溫熱手掌。將厚絨毛毯拉到了我的頜下。
動作很熟稔。
本來就是很熟稔的。這個動作對於他,
對於我來說。
我夜可視物的能力也在退化。當他高大的身影把月光擋住之後,就很難看到他的表情。
他維持著這個距離定了幾秒鍾,
可能是在看我。然後就直起身來。擡起左手攤開手掌向上。
一團柔和的光團在他的手上,
映亮了他滴水的下頜和半溼的胸膛,然後光球分裂成幾個,四散著暖融融地飄開。聚到了燭臺的蠟芯和壁爐的乾燥木柴上。
“滋──”地幾聲輕響。光團變成了火苗,
燃了起來。
水龍體內沒有火能量,但是可以聚光成火。
單掌攏住火源,男人託著燭臺,放置在我牀前。
他站著,在搖曳的光線裡靜靜看了我一會兒,擡起手,把一個沁涼的東西推進我的脣面。摸了摸我的頭髮,離開了寢室。
燭火縱跳著,整個房間填滿了暖光。
瞳孔中倒映著燭火,我拿舌尖將口腔中的圓形硬物挑到左頰。
糖在口腔中徹底融化之後沒有多久。寢殿的門打開了。
再次出現在門前的還是他。
換了一件藍灰色的樸素長袍──那是一件水龍疆已婚男人穿的家常便服。我從沒有看他穿過神袍之外的衣服。銀色的長髮用燈芯草在腦後紮成一束。
看起來像是換了個人。
他單手託著一隻托盤,用另外一隻手闔上門,
走到我的面前坐下。高大修長的身材在地毯上拉下一道長長的影子。
托盤裡是蘑菇熱湯和碎肉餡餅。熱氣騰騰,但是味道不是很香,而且有些怪異,不像食物。
他坐在那裡,
奢華的銀髮被燈芯草攔住,但是因爲髮絲太滑,草杆慢慢順著銀髮向下滑脫。
他任髮箍最終掉在地上,
只是勻速轉腕,慢慢地舀著濃稠的湯汁,
晾涼。
修長指節在燭火中散發出瑩瑩光暈。
最後他盛了一勺蘑菇湯,勺沿抵著我的脣縫過來,傾斜了勺面餵我。
結界裡面只有水之聖龍和我。
以前從沒想過,潔癖而神聖的叔叔會給我下廚做飯。
垂眼注視著他的手腕,過了幾秒鍾之後,
我張開口,將湯嚥了下去。
……
非常難吃。
碎肉餡餅已經被他切成了易於入口的小塊。叔叔擱下湯匙,插起一塊餡餅餵給了我。
非常難吃。
最大的困難是缺乏咀嚼的力量。好在餡餅並沒有熟,面和肉都很軟。咀嚼不動的部分直接囫圇吞下去就行。
嚥下夾生的餡餅。我說:
“水龍疆不能獨立。”
房間裡很安靜。男人戴著面具的臉看不出來任何反應,他舀蘑菇湯的手速度也沒有因爲我的話,
快或者慢上半秒鍾。
水龍疆不能獨立的理由有無數。
“水龍疆獨立,
承受壓力最大的就是水之聖龍自身。”
“御座的負面能量會大幅度降低你的壽命。”
“如果水之聖龍非正常死亡之後,
新一代的聖龍還沒有出生,將會引發毀滅性的浩劫。”
“另外,獨立的舉措很可能會導致內戰。更有可能因爲混亂而對封魔結界有所損毀。”
我一句一句地說,句與句之間停頓的時候,男人就舀起一勺被晾得溫度適中的蘑菇湯,喂到我嘴邊。
“……”
我是在對智慧之龍講道理。
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智慧之龍更明白道理的生物。
道理都講盡了,最後就只能食不言。
守禮的月神王一口一口餵我吃生肉餡餅。每一個動作都神聖優美得足以雕刻在神龕上傳世。
我吃飽的一瞬間。沒有等我開口,
他已經收回了叉子。溫暖指腹揩過我的脣角。
然後他把托盤裡剩下的半份碎餡餅和涼湯吃了。盤底的碎蘑菇丁都沒有剩。用的是餵我的叉子和湯匙。
水之聖龍是大陸上最接近神的存在。
他明曉信徒的全部思想,智慧通神,護佑全部人,可敬可畏。
體內時刻都在接收並釋放著超過生物極限的能量。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他能做飯、餵飯、吃飯。
除了面具,他看起來像個有血有肉的水龍疆普通已婚男人。
吃完飯他就拿著托盤又走了出去,我知道他是去洗餐具。
幾分鍾之後,他果然回來了。銀髮重新被麥稈紮成了一束披在後面,兩邊袖擺微潮。
他邁到我的牀前。彎下身,伸出左臂。
“……”
連著毯子把我抱了起來。
可是,
用的還是二百多年前,抱小孩的單臂環摟抱姿。
坐在他的左臂上,
現在的我可沒有以前那麼矮。傾斜身軀靠著他,視線高出去以前許多。好在寢殿的穹頂很高。
男人毫無違和感地輕鬆直起身,一手抱著我,
邁進浴室。
依然是和風龍疆我的浴室一模一樣。
他抱著我靜立不動。水喉沒有開,浴缸裡自動有水升了起來。溫熱地泛著白霧。
他肯定沒有正確使用過浴缸,排水口沒有塞住。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排水口一邊嘩啦啦地排著水,水面上留著一個漏水的大旋渦,溫水還在同時持續的上升,直到漲滿浴池。
男人托住我的身體,將我和衣放入水中。
溫度適中的熱水沒到我的頸部,
他卻背過身去,坐在了浴缸邊沿,給了我一個背影。
銀髮在水霧裡更滑潤,紮起長髮的麥稈又在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往下滑落。
他擡起按在浴缸邊緣的右手,骨節分明的中指食指浸入浴缸中自然起伏的溫水裡。
然後水就開始動了。
水下,穿梭的水流解開了我的扣子,給我褪去衣物。逆著我的髮梢流上去,
給我洗頭髮。
水脈像暖流逆著我的全身肌肉攀附上來,
按摩著避免肌肉萎縮。腳踝處還能感覺到排水口的吸附力。
青發全溼,蒸汽泛上來,在我臉上鋪了層水霧,我閉了閉眼,
水珠順眉峰向下劃過鼻樑,最後墜進水裡。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
原本坐著的銀髮男人已經離開了浴缸,背向我站了起來。
他的長指剛從水中抽出,虛握著垂在身體一側,修剪整齊的指甲被溫水浸得微紅,水珠順著他的中指一顆一顆往下滴墜。水霧填滿了整個浴室,他什麼也沒說,
用另外一隻手打開浴室的門,
走了出去。
浴缸裡的水沒停,繼續潮汐般起伏著,爲我的周身盡職盡責地做著清潔工作。燭臺高垂在浴室穹頂的正中,照得浴缸裡一片雪亮,倒映出的水紋徑自隨著清洗而流轉盪漾。
水流綿密如織,刷掃過我全身每個細節,耳孔、睫毛、腳趾都沒放過。在靠近排水孔的地方。我剛纔穿過的衣服正懸在水中,和漩渦一起打著旋,被水流清洗著。
只有水之聖龍有這樣精妙的水之操控力。
清潔終於完成之後,
神奇的水流又推動著布料,
將我的雙腿擡起,在水中給我穿回長褲、上衣。
細緻的水簡直像是手,將我的扣子一顆一顆系攏。長短不一的水流透過布料刺到我的胸前,微微的癢。
最後一顆釦子也繫上的時候,
帶著面具的男人打開了門,
走了回來。
他彎身把我撈出浴缸,溼淋淋的水順著我的身體自動流回浴缸,淌出明亮且連續不斷的幾道水線。
三秒鍾之後,從衣服布料到頭髮梢的水份全部瀝乾。他還是習慣性地單手抱著我,走回了浴室。
洗完澡以後,他把我擱回牀上,
讓我一身舒適地沈入柔軟絨面中。
他戴著面具,穿著那件藍灰色的便服,肩頭披著件防寒的外套,
取了本書,坐在我的牀前。單肘屈起擱在我的身邊,用另外一隻手安靜翻書。
像以前一樣,他在看書的時候,
會習慣性地用長指在紙頁上劃過。
一時間房間裡只有紙頁翻動的輕響。
我看著燭火暖光將他指腹拉出長影,
橫打在水龍疆筆劃精美的古文上。
看了很久以後,我說:
“放了我吧,叔叔。”
男人翻動書頁的動作停了下來。好像在聽我說話。
我便繼續往下說:
“一直這樣下去,事情還是沒辦法解決。”
躥動的燭火倒映在男人的面具上。房間中靜了一會,他問:
“怎麼解決。”
“……”
我也不知道。立場不同的時候,雙贏的結局是不可能的。
房間內又沈靜片刻之後,
他沒有再說什麼,繼續翻動了下一頁。發出紙頁摩挲的輕響。
我看著他看書的模樣。明明模樣還是幾百年前那樣,但是情況卻變了這麼多。這就是標準的物是人非。
他的手指只是簡單的翻書動作,注視他指節優雅屈伸的時候,
我心中的想法是:就是這雙手。
我在看著一個盛大複雜的疆域脫離了它歷史的航道,朝著不可知的方向橫衝直撞,中途折損無數人,
包括我和導致脫軌的男人自己。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男人擱下了手中的水龍疆古文典籍。遠處書櫥裡自動抽出另外一本,封皮比剛纔那本鮮豔了許多,書脊上還有幾處粉紅色的裝飾。“嗒”地一聲落在了他的掌中。
四周的燭火瞬間熄滅,只剩下暖爐裡面的火光溫熱。
就著壁爐裡的一點微光,
我看著他翻開了這本書。幾根指腹觸碰了一下書中的字跡。
木柴燃燒的微響中,
男人坐在我牀頭,開始念起來手裡的書。聖聲清冷優美,難怪讓水龍疆的人民崇拜傾慕如狂。
他念道:
“在非正式場合,女性可以穿連衫長裙,頸後衣領蓋過後腦,領口寬,衣領偏低,領口有心形、圓形、方形、角形,
露出胸的上半部,上身有無袖、短袖、肩膀可以裸露,腰帶提起較高,
下部裙衣拖過地面。外衣短至臀部,長至腳踝。未婚少女衣上大多刺繡大型家徽圖案,已婚婦女將母親家及夫家的家徽分別刺繡於衣服的左右兩側。”
“……”
我沈默了好一會。
聽了半天才能確認,雖然男人聲音優雅,
但是他在念的是關於海英王世紀女性著裝的書。
我的沈默沒有阻止他的聲音,半明半暗的壁爐火光裡,男人坐在我的牀前,繼續語速緩慢地念了下去:
“頸項較短的女性忌穿高、圓領連身裙,應穿低V領純色上衣。並搭配項鍊等首飾分散視線。但不能戴太緊的項鍊,避免顯得脖頸更粗。”
“……”
“乳房不夠豐滿的女性可以通過穿胸前有大蝴蝶結等裝飾的上衣,
胸前有抓褶或者綁帶的設計也可以讓胸部有膨脹感,
有紋路的布料或橫線條上衣可以讓上圍看起來有膨脹感,或者戴較誇張的長款項鍊來掩飾,不要使用大號胸衣,否則會有不均衡之感……”
他說的女性名詞很深奧,我大部分聽了也不是很懂。
我不知道他懂不懂。可能也不懂。
但是他還在保持語氣平緩地繼續向下念著:
“飾物有花冠、希南帽、薄紗、念珠、指環、手鍊、寶石、鑽石、翡翠、珍珠、瑪瑙……”
在他平緩的聲音裡,我慢慢的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天光大亮。
我睜開眼睛,
看到牀邊反扣著那本女性著裝的參考書,書頁還停留在“翡翠、珍珠、瑪瑙”那裡。
穆底斯叔叔已經不在。應該早就去御座之間了。
不遠處的桌上放著一個托盤。用保鮮魔法罩著,是白葡萄酒和麪包、乳酪。
我坐了起來。
醒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可以動了。
額頭上有什麼東西在發著熱。我擡手摸了摸。發現那是一個小型的魔法陣。
──他在我的頭上留下了一個簡易的儲能魔法,讓我有能量抵抗封魔結界裡的強壓。
繃身站起,我走到桌前,喝乾了酒,一邊吃麪包,
一邊抻臂穿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撩開窗簾向外看去,景色果然和風龍疆寢殿外一致。
推窗躍出,
短暫滯空後,外套後擺掀起又垂下。我單手撐地,降落在芬芳的草地。
順著和風龍疆王庭一致的路線,
從寢殿走到了王庭正殿前的中央廣場上。太陽王當時挾火龍疆長老前來迎娶的地方。
風龍疆作爲古都,整個王庭的建築擺設方位其實就是一個大型的魔法力增幅力場。增幅的圓心就是這個中央廣場。雖然我現在體內魔法力極少,經過這個力場增幅之後,不知道是不是能夠完成我設想的事情。
矗立在中央廣場的中心,我攤起手,風從天之上落下,
在力場的作用下,以中央廣場爲圓心,輕輕地打著旋。
我掌心向上,
眯眼注視掌心上流淌過的風。
話音剛落,
手掌中還沒有泛起青光。
“啪!”
我的額頭上突然響起一聲崩裂的脆響,然後眉間猛地一涼,四肢驟然一重。我的身軀搖晃了一下,斜向前倒了下去,全身的正方向直接拍在了廣場的青石之上,“咚!”地一聲悶響。
“……”
額頭貼著冰涼堅硬的石面,
我睜開眼睛,風順著我的背脊不停的灌進我的襯衫領口。
不行。
他在我前額上留下的這個儲能魔法,應該是隻給了我一天自由行動的能量。
用來召喚瑪莎遠遠不夠。
得再想其他的辦法。
臉朝下,我就這麼趴在風龍疆王庭樣式的中央廣場上。
增幅的立場,現在的作用就只是一個風眼,不停拂動著我外套的後擺掀動不休。
我就這麼長手長腳,
默默地趴在石板上。
身體被重壓著動不了,
就只能等他回來。
這裡是他的結界,他應該能找到我。
四周青草起伏的聲音,風掠過宮殿檐角的聲音,陽光溫暖照射在我背後的感覺卻是很熟悉的。
這有點兒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是這麼好的一個天氣。和他玩捉迷藏的時候。
那個時候穆底斯叔叔還是穆底斯叔叔,我是伏在宮殿的牆壁上面,不是倒栽在廣場上,
數著“1、2、3、4、5……”
我的翅膀比一般的幼龍要早長出來幾十年,還很小就能飛了。數完了數之後,就振翼飛到宮殿上空,感受風的流動有什麼不同。
他的長髮那時候就垂地,銀髮被風撩動的時候,
我對那種波動已經很熟悉。所以每次很容易就能找到他。
起碼那個時候是很高興的。
風吹過樹木沙沙作響。
仔細聽還是不一樣的。這裡不是風龍疆。
沒有守衛軍靴踏過宮廷的聲音,沒有鳥鳴,
也沒有侍女們的小聲交談聲。
整個空間就只有我一個人,外形上再像風龍疆也沒有用,空間的疆域越大,
就顯得愈發空曠。
人形匍匐在廣場上,我思考下一次的行動計劃。虛擬的太陽在結界上空,遵循常識,東昇西墜。貼著我前額的石板被曬得滾燙,又在日暮後漸漸變涼,入了夜溫度更冰。隔著額頭也凍得腦仁疼。
幸好這次不用數數,
不然肯定數亂了。
背後的星空應該是綿密佈滿蒼穹的。映射得四周的石板都微微泛著螢光。
又是接近凌晨的時候,我上方突然傳來了一陣空間扭曲的波動感。
幾秒之後,白色的神袍下襬出現在我的面前。板結並且有好幾處已經皴裂,垂地的銀髮結著冰茬,落在青石地面上。
御座上的壓力比我這兒強百倍。用最堅硬的聖鋼之玉雕出來的擬神在御座上坐久了,
也被碾壓得殘破不堪。
全身上下結滿了冰的男人走到我面前。從這個角度看不見他膝蓋之上的部位,但是他的聲線還是平靜的:
“我回來了。”他說。
他沒問我爲什麼在這裡撲街,我也沒有告訴他爲什麼在這裡撲街。
這次過來扶我之前,
他用了稍長的時間把身上的冰解凍、升溫。然後環臂抱起了我回寢殿。
之後又是做飯、吃飯。
這次他做的好像是紅酒雞,可能是。
顏色太奇怪了,我也不確定。
然後洗澡、接著是睡前暖爐邊的催眠閱讀。
再次醒來的時候,又是另外的一天。
我從柔軟毛毯中坐起身來,
擡臂掌心按上自己的前額。
眉間又被他設下了新的儲能魔法陣。魔法符文溫暖地流轉著。
這次我先去了法師塔,查閱了水龍疆封印魔法和歷代水之聖龍的居住空間。
幾乎毫無所得。
進過這個空間的人只有神後和水之聖龍自身,
沒有人被困在這個空間裡面過。
早就已經猜到會是這種情況。
我闔上最後一本水龍疆史書。一手提著調配好的塗料,肘下夾著魔法陣繪圖車,走出了法師塔。
還是在中央廣場上。我拉著繪圖車,仔細地在廣場的青石面上畫出均勻的,面積達五六百平方米的元素類六角形魔法陣。
魔法陣是我現在最好的選擇。
現在我體內的魔法力非常有限,
魔法陣由具有魔法力量的良性載體繪製而成。只需要在其中注入少量的魔法,就能夠讓它在魔法陣中以特定的軌跡流轉,並且能和外界的元素力量呼應。
將內魔法環和外陣圖都描繪完畢。我站立在完成的魔法陣前面。單掌按在地上啓動魔法陣。
這個陣我是第一次使用。
因爲它注入的魔法是光能量,引發的元素是水元素。
因爲我現在體內的魔法能力本來就是月神王給的光能量,這裡是水之聖龍的居住結界,
必然充斥著大量的水元素。
望可以藉助這個將空間撕裂。讓我出去。
順著我的指縫,暖融融的光之魔法順著青石地面傳導向魔法陣的圖案。
一開始毫無反應,
十幾秒鍾後,
我四周的空氣突然猛地向前一推。就像爆炸前先吸取大量的氧一般。我用了很大的力量才能夠站定不向前摔倒。然後。
“轟──!”一道銀藍色的光柱粗如巨塔,從上而下驟然降落在魔法陣的正中心。
威力比我想象得還大,明明只是用了最普通的魔法介質繪圖,只能說明月神王的居所空間裡的水元素和光元素,已經濃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青石地面瞬間被杵破。四周的地面驟然被衝擊波炸開,我單掌按在地面上,
一動不動地眯眼看著衝擊波挾裹著碎磚塊向我拍來。尋找爆炸產生後,空間是否被撕開哪怕一小點缺口。
沒有。
當衝擊波近在咫尺的時候,我的面前突然撐開了一片半透明的水元素防護罩。擋住了鋪面而來的氣浪。但是魔法攻擊是擋住了,現在我的腿部力量不足,
氣浪仍然把我連著防護罩一起拍起來兩米高。成拋物線向後墜去,“碰!”地一聲巨響轟上風龍疆王庭宮殿的厚重牆壁。
我在空中轉了個身,選擇了適合落地的姿勢,身下在碰撞產生的一瞬間,那層水元素防護罩又自動地撐開了,將衝擊產生的傷害力減小了八九成。巨大的衝擊力還是震壞了我現在的內臟。
胸口裡一片熱往上涌。我看了眼上空。
宮殿的承重牆被撞出了一個一人多高的大洞,像是慢動作一般,
熟悉的風龍疆偏殿整個建築朝著我,慢慢地傾斜下來,彎折到極限就是驟然垮塌,
巨大的石塊轟然墜落,向我兜頭砸下。
“……”
再醒過來的時候,並沒有埋在石塊下頭。
睜開眼睛,先看到的是碎鑽樣閃耀的星。
我正枕著誰的膝蓋躺在中央廣場的旁邊。身上披著白色的神職外套。
剛纔倒塌的風龍疆偏殿,還有被爆破得狼藉的廣場都恢復了原狀。
我身上的傷也已經全部恢復。
在之前閉上眼睛的時候,能感覺到有人在撫摸我的頭髮。
睜開雙目之後,那觸覺就消失了。
戴著面具的男人穿著樸素的神袍內衫,
合衣坐在地上,任我枕著他的膝蓋,
寬肩和銀髮上落滿了星光,整個人在星空下散發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寧謐感,朝著我低下頭來,下頜弧度優美:
“我回來了。”他說。
“……”
我沒說話,從我這個仰躺的角度看過去,
能看到滿天的星辰。是風龍疆夏日的星系,風龍疆最好的季節。
星星也是最漂亮的時候,銀河從天空橫亙而過,傾瀉在黑天鵝絨般的夜空中。
四周一無人聲,
只有我還有他。
他也沒有說話,只是擡起頭,好像在和我一起看同一片星辰密佈的夜空。奢華的銀髮如同扇面,
在身後的地面上鋪開了一大片,隨著夜風的拂動起伏流淌。
這天晚上我被他安置到牀上之後,內臟剛傷過,需要儘快恢復,
所以直接閉上了眼睛。
這次沒聽到他翻書的聲音。十幾分鍾後,他進來過一次。好像走到我牀前看了一眼。
空間傳來一陣扭曲偏折的波動。
我睜開眼睛,
房間裡面已經沒有人。窗紗在月光下被風拂動著緩慢起伏。
桌子上多了一個托盤,
是烤得半焦的鬆餅、培根和紅酒,罩著保鮮魔法。
他每晚是做完我的早餐之後,就回御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