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臣在進奏院安有一個家,不過他日常都不在此居住,聽說李茂要去見王炳臣,秦造眠立即安排了兩個得力的書史隨同。長安宵禁異常嚴格,沒有書史隨同,只恐路上遇阻。
王炳臣位於豐大坊的宅邸佔地約兩畝,在寸土寸金的長安城,算得上是地道的豪宅。光守門的僮僕有七人。王炳臣正摟着一個寵姬在欣賞歌舞,聞李茂到訪,連忙出迎,待李茂進入內堂,歌舞依舊。
大廳裡暖洋洋的,甚至說有點熱,王炳臣解釋道:“天氣漸漸轉冷,我這條風溼腿每每發作。不燒暖點,實在是扛不住,比不得你們年輕人了。”
寒暄兩句,李茂道明來意,爲聘請張籍一事王炳臣前後張羅,費力不少,此番稍有些眉目,李茂不願貪功,便約王炳臣一道前往。
王炳臣欣然應諾。留李茂在府中飲酒,欣賞歌舞,舞凡三變,王炳臣的酒喝的越多,人越發豪爽,大碗邀李茂喝酒,李茂恐醉酒誤事,屢屢勸諫,王炳臣絲毫不聽,灌不到李茂就灌懷裡的寵姬,行到得意處,一雙大手握住寵姬的胸反覆揉捏,疼的寵姬連聲尖叫。
王炳臣不以爲意,反而是哈哈大笑。
李茂大概數了數,堂裡廊外的舞姬約有四十人,加上樂師、走奴,服侍這場飲宴的不下百人,心裡咋舌不已。細一想其實也沒什麼,上都進奏院因爲地位特殊,淄青撥給的經費十分豐厚,加之名下產業衆多,獲利豐厚。
王炳臣做知院多年,家底厚實點也沒什麼好說的。
這些年地方苛政暴斂,戰亂不絕,加之水旱侵襲,破家敗產者比比皆是,長安的奴婢價格因此一降再降,李茂掌握的情況是十五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的健壯男子十貫即可購得,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女子六七貫即可領回家。
因此不要說王炳臣這樣握有實權的官員,便是尋常百姓家也多蓄有奴婢。
李茂又想到自己,自蘇卿過門以來,家中也陸續蓄了十幾個奴婢,像小茹、朱婉兒、孟大娘這些人,嚴格說起來也是奴婢一類。
宴散時已近一更天,慮及二日一早就要出城,李茂沒有謝絕王炳臣的挽留,當夜就歇宿在王宅,照例有家ji陪侍,只是李茂一天下來疲憊的緊,待那家ji服侍自己洗了腳後,便打發了出去。
一覺睡到天明,醒來時,窗外陽光普照。
李茂吃了一驚,王伾曾叮囑過他,說張籍此人性情孤傲,不大近人情,要他上午去訪張籍,免得授人口實。自己怎麼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看看時辰將近巳時,此刻出城快馬加鞭趕到終南山下只怕也過了正午。
李茂懊悔不已,趕緊起牀開門,院子裡靜悄悄的,陽光照在瓦片上反射回來,十分晃眼,李茂揉了揉眼,心中卻在嘀咕,這裡安靜的有些反常,論說王炳臣這樣的大家,自己的門前怎麼能沒有一兩個侍應的人?
帶着這個疑惑,李茂推開院門,外面的過道、遊廊上也是冷冷清清不見一個人。李茂心生警惕,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昨晚來訪王炳臣,佩刀沒帶在身邊,李茂自嘲地笑了笑,果然有人要暗算他,沒必要費這個周折。
再說自己在長安並無仇人,誰會來害自己呢。
一陣哀樂忽然從前堂響起,李茂心裡咯噔一下,王宅有什麼老人過夜過世了嗎?尋着聲音找過去,眼前忽然出現了黑壓壓的人羣,王家的家人、奴僕都聚集在王炳臣的寢堂前。
寢堂上黑幕高掛,幾個僕奴正搭着梯子往門頭上掛黑幕。王炳臣的幾個侍妾和庶出子女則披麻戴孝,跪在堂下嚎哭。李茂一眼就看到了身材瘦長的秦造眠,秦造眠也看到了他。
“老先生昨夜飲酒過度,三更天溘然長逝了。”
李茂心裡一緊,繼而悲從心起,王炳臣昨夜還與自己把酒言歡,共賞歌舞,一覺醒來卻就做了陰陽隔路人,生命之脆弱,命運之無常,竟至於此。
李茂戴了孝章,到靈前向王炳臣鞠了三躬,回身又安撫他的一衆侍妾和子女。王炳臣的身後事有他的幾位學生幫忙打理,遠在襄州做官的長子,在洪州的次子也將陸續趕回,他又是有官職在身的人,禮部亦將有人協助辦理後事。
事發當日下午,長安縣司法佐趙金久帶着幾名胥吏來到上奏院,詢問起王炳臣死前的一些情況,李茂覺得有些詫異。趙金久解釋道:“王家有人向縣裡舉報說大夫死的蹊蹺,堅持說若不查問個明白,便到京兆府告狀。薛少府認爲茲事體大,特遣我等過來問問。”
李茂道:“王大夫去世前,曾連夜飲宴,宴散之時……”
說到這李茂忽然住了口,趙金久吃這晚飯已經有二十年,李茂的猶豫自然沒有逃過他的眼睛,只是他老謀深算,忍着沒有發問。循例問完話,趙金久道:“叨擾之處,請侍御海涵,改日當設酒賠罪。”李茂道:“皆爲公事,不必如此。”
目送衆人離開,青墨神秘兮兮跟李茂說:“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李茂道:“生死禍福,旦夕之間,有什麼好說的。”青墨道:“不然,這位老先生是在牀上風流死的。”李茂叱道:“胡言亂語!此話休要再提。”
李茂驟然發這麼大火,倒是出乎青墨的意料之外,魔怔半響,也想不出李茂的這股邪氣從何而來。
李茂此刻的心裡卻是另一種感受,細細想來,此事的確有不合常理之處,昨夜王炳臣的神態做派與平日裡的穩健決然不同,尤其是當着他的面與寵姬大秀恩愛,更是讓他覺得難以置信。
當時只以爲他的酒多亂性,現在想來卻是大有可疑之處。
一則王炳臣久在官場,****飲酒,練出一副奇大的酒量,在上奏院是有名的善飲,李茂自度與他單獨放對也無勝算,昨夜到訪時,他府中並無他人,一個人在自家喝酒,有必要喝的酩酊大醉嗎?此其一。
人說酒醉心裡明,酒喝多了對神經的確有麻痹作用,但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多多少少還是能把握一些,除非是爛醉如泥。
昨夜王炳臣在寵姬身上上下其手時,還能與李茂談笑風生,並不見得十分醉,以他的穩重性格,在沒有醉的不省人事時,何以做出如此反常的舉動,憑白讓自己輕視?此其二。
李茂懷疑的第三點,是王炳臣死後,出現在王宅裡的不是他平日最信任的幾個學生和助手,而是秦造眠。
秦造眠自然也算得上是他的心腹,但他在上奏院的地位不高,能調動處理王炳臣後事的資源有限,而且他雖是王炳臣的準女婿,卻也不見得比同知張賀年,判官鍾健和陳如同更得王炳臣信賴。
他不久就要做王炳臣的乘龍快婿,在這個禮教大防的時代,準老丈人猝死,準女婿來拜祭是要遵循一定的禮儀的,哪是想來就來的。
換句話說秦造眠若不是王炳臣的準女婿,王炳臣猝死後,他出現在這,嫌疑反而會更小一點。
最後一點,李茂仔細觀察過,在王炳臣的靈位前沒有見過那位被他捏胸的貌美寵姬,她現在又在什麼地方?真實身份又是什麼?
一切都是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