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可又想過，就算有冰蟾，要怎麼送去長安？這一路少說五、六百里，牡丹花一向嬌貴得很，聽我爹說，當年把長安宮苑的花移來洛陽，前後花費了大半月的時間。”陶烏也猜不透秦香想說啥，心想你都把花留下了，還費盡心思的延長花期，怎麼現在聽着又不像是爲了霍逸茗留下來的了呢。“這可。如何是好。”霍逸茗聽了秦香的話頹然長嘆了聲。
“那花，我養在書房中了，只要不被凍着，大約還能再開二十日，但要怎樣送去長安，我便不知了。”秦香說完將手中的金步搖放到桌上，起身回房了，陶烏看着霍逸茗臉上瞬間堆滿喜色，鄙夷的扭頭跟着秦香出了前廳。
霍逸茗花重金請人爲這兩株冰蟾專門造了輛車，車廂下方有個放置碳爐的格架，車廂內壁做了夾層，填滿了密實的上好棉花，廂頂留了些許空隙換氣，以免廂內熱力太過；另外又依着兩株冰蟾的形態造了專門的支架，確保車輛在行進間將顛簸減小到最低。兩天過後，霍逸茗又馬不停蹄的趕回長安去了。
冰蟾果然替霍逸茗掙到了一個官職，他現在在鴻臚寺做了個從六品的小官，至於具體是幹嘛的，秦香看來並不上心，而陶烏就更不關心了。
霍逸茗命人回洛陽來要接秦香去長安，秦香以自己眼盲行動不便，以及偶爾還是得回牡丹園爲理由，淡淡的拒絕了。霍逸茗便也不再堅持，那晚醉酒失態的事，他一直想向秦香道歉，卻又不知該怎麼開口重提此事。於是反倒覺得這樣似乎也不錯，而且也不用天天看到那隻不管怎麼看都看不順眼的蠢狗。
於是秦香和霍逸茗開始了一種很詭異的相處方式，每年除夕前後，秦香會去長安呆上月餘，過完元宵節再回洛陽。一來是將當年牡丹園中最好的花送去一批，二來算是給公婆盡孝道，其餘的日子便全呆在洛陽過着半隱居的生活。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三年多，一直住在洛陽城裡的秦香，更像是霍逸茗養的外室。不過她對此似乎也絲毫不意，霍家的下人們一直都在悄悄的猜測，如果不是秦家的牡丹園，年年都有上品給霍逸茗長臉，順帶結交京城的權貴，興許秦香這位既不生養，又沒有什麼存在感的二少奶奶，一早就被休了。
這年秦香從長安回來後，除了去過幾次牡丹園，其餘的時間大多窩在家裡臥室窗邊的錦榻上。每天就曬曬太陽，更多的時候是在打瞌睡。
日子這麼一晃，居然就到了秋天，秋分剛過，老秦又着人來請秦香回牡丹園，說是園子裡的牡丹破天荒的又長出花芽了。秦香這次卻拒絕了，說自己近來不舒服，不便出門，過後卻很明顯的有些鬱鬱寡歡了。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陶烏隱隱覺得秦香身上的生氣在以一種極爲緩慢的速度減少，緩慢到最初陶烏以爲是錯覺而沒有注意到。直到某一天，秦香原本又斜倚在錦榻上曬着太陽，順便有一搭沒一搭嘀咕着一些陶烏既聽不清楚也不打
算去仔細聽的話，接着突然就悄無聲息了。這人就這麼死了？
這是陶烏最直接的反應，剎那之間他很難接受這個結論！他圍着錦榻轉了兩圈，秦香的樣子看起來倒又不全像是個死人。湊近秦香的臉上下聞了聞，好象還有點微弱的呼吸。還好，她還活着，這讓陶烏放心不少。陶烏也不知道爲什麼會以爲秦香死掉了，自己的心居然莫名奇妙像是被針紮了一下，不算痛卻又是一種很古怪的、他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可他沒工夫來深究這是怎麼回事，因爲他發現秦香就算沒死，但她的生氣也已經很少了。陶烏蹲在榻邊扯開嗓子嗷嗷的嚎叫了一陣，平日侍候秦香的丫環，終於被這隻基本上不吭聲的大黃狗的異常舉動給召喚來了。
那小丫環進屋來就發現秦香昏過去了，扶着她的肩輕輕搖晃了幾下，見喚不醒，才趕忙遣了人去請大夫。大夫來了以後，先是施以鍼灸，將她手厥陰心包經上的九處合共十八道穴位紮了個遍，看着秦香沒有醒轉過來，接着又把手少陽三焦經上的穴位又依次紮了一遍後，秦香總算是慢悠悠的睜開了眼睛。
她的丫環忙把她暈過去的事大概說了一遍，問她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她搖了搖頭，說自己就是有點累睡着了而已。大夫又給她把了次脈，確實沒有覺得有何不妥，接着又詢問了一下她的日常作息、飲食之類，確定不是生病了。但也解釋不了秦香的昏迷，只能開了張理氣補血的方子，讓侍候秦香的丫環先給她服七日，七日過後再過來看看。
大夫走了以後，秦香讓丫環第二日遣人去長安請霍逸茗返家一趟，別的就什麼都不說了。陶烏從她的舉動裡覺察出一絲異狀，這麼些年，秦香和霍逸茗疏離得全然不似夫妻，這個時候專門讓人去請他回洛陽，難道是要交待後事了麼。
打發走了丫環，秦香從錦榻上坐起來，伸手輕輕拍了拍榻邊，喚了一聲阿黃。陶烏趕緊趴到她跟前，秦香伸出雙手，捧着陶烏的頭晃了晃，溫柔的笑靨裡，雙眼就像兩汪幽深無底的潭水，盯得他心裡打了個寒顫。
“阿黃，以後怕是沒有人再照看你了。”秦香的語氣很平緩，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她、與陶烏都無關的事，“不過。謝謝你陪了我二十年。”也就是說你真要死了？看着不像呀。陶烏被秦香的話弄糊塗了，在他的概念裡，人類是不可能預知自己的命數，但秦香身上的生氣一日弱過一日又是不爭的事實。
“爹爹說，你是有來歷的，如果不是你，我也活不到現在。”我當然有來歷，可是我現在就是條不折不扣的狗呀！陶烏費勁在心裡想，我也沒幹什麼呀，你能活到現在那是因爲我得靠你養着，不能直接吃掉你呀。“我本是魂魄不全的人，這人世於我，形同陌路。”
你也就是眼睛看不見而已，還有大把人生來就缺胳膊少腿，你比他們活得好多了，至少衣食無憂。“我曾經以爲二十年很長，沒想到，轉眼就到頭了。
”你要是試試做二十年狗，就不會嫌日子過得太快了。“阿黃，我好象有點捨不得你了，好奇怪。”
秦香對着陶烏嘮叨了很久，陶烏雖然不太明白她到底想說什麼，但也大概聽出個所以然來。他開始有點擔憂，如果秦香真死了，自己該怎麼辦？霍逸茗看他不順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往後肯定是呆不下去的，回牡丹園麼？秦香都不在了，老秦頂天拿他當只看家護園的土狗來養，他纔不要以殘羹冷炙爲食！
夜裡，秦香略喝了點湯羹，然後便睡覺了。陶烏就着燭光看着躺在牀上的秦香，心裡竟然有些捨不得。這二十年來，他太習慣與她相伴了，就如她所說，這麼些年，他又何嘗不該感謝有這樣一個“主人”呢。
現在的秦香，在他看來，與二十年前那個粉雕玉琢的嬰孩一般無二。可是眼前掠過的都是秦香對他的種種親暱，陶烏驀然驚覺，他之所以還能念念不忘自己是妖獸，全然皆因秦香從來沒將他當成狗來養！
否則，也許今時今日的他，早已認命的做一條狗了。四天過後，霍逸茗果然從長安城趕回洛陽了，而此時的秦香，連開口說話的力氣都所剩不多了。他推開房門看到秦香臥在錦榻上，聽到動靜慢慢的轉過頭來，微微笑了笑，空靈的雙眸雖然是望着他的方向，但以好象穿過了他的身體，注視着別處。“我。你，還好嗎？”霍逸茗清了清嗓子，有點尷尬的問了一句，然後反手把門關上，幾步走到錦榻邊。
“還好。”秦香的聲音聽着飄忽得很，陶烏趴在一邊忍不住要翻白眼，這兩人的對話還能再奇怪一點嗎？一個馬上要死了，一個風塵僕僕的回來了，就不能好好說話嗎？“怎麼會突然病得這麼重？”霍逸茗小心翼翼的把秦香從榻上扶起來，“我請了京城的大夫回來，讓他來看看？”
“不用了。”秦香搖了搖頭，“相公，前些日子牡丹園的牡丹又發花芽了，我估摸着，就這兩天應該開花了，明日陪我回去可好？”
“好。”霍逸茗聽着秦香的話，雙眼竟有些微微泛紅，“今天天色已不早了，你先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就陪你回去。”第二日，秦香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早早就起牀開始梳洗打扮了。她讓丫環給自己梳了個繁複的螺髻，並施了淡淡的薄妝，一改平日慣常穿着的素色儒裙，而是穿上了石榴紅色、寬袍大袖的錦繡長裙，最後特地將幾年前霍逸茗送她的那支金步搖也戴上了。
霍逸茗一早遣了下人去牡丹園告訴老秦，稍後秦香會回去。這時他在一旁輕蹙着眉頭，默默的看着丫環幫着秦香梳妝，待她打扮好了，連忙走到她身旁，一手攬住她的腰，一手握起她的手，將她引至宅院外的馬車邊，再小心的將她扶進馬車。待她坐好了，又破天荒的拍了拍車轅，示意一直跟在他們身後的陶烏也上馬車。陶烏跳上馬車後，又回頭細細的掃量了一遍霍逸茗，覺得這麼些年沒見，他好象不似以往那麼讓他討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