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
他隱約聽到額娘與皇額娘在講什麼。顧不上禮儀, 他開始豎起耳朵偷聽,順便給一邊驚愕的太監一個冰冷的眼神:敢多嘴的話,找藉口打死你!
“……別跟良嬪一樣, 身份低下入侍……”
良嬪?他沒多大印象, 但記得八阿哥的漂亮小臉。那不過是嬪, 就值得一位妃和一位皇貴妃如此掛記?後宮的女人啊……他不願生皇額孃的氣, 也不想怪親生母親, 可他只知道一直疼他、寵他、照顧他的翡翠要被送出宮去了!
“翡翠到年紀了,按規矩要放出宮,皇額娘再給你找個嬤嬤?”
“全憑皇額娘做主便是。不過, 嬤嬤還是免了,兒臣又不是女娃娃, 皇額娘還是給兒臣安排幾名侍衛, 也好練習布庫騎射。”皇額娘是這樣對他說的, 可他知道,如果自己挽留……翡翠她……也許會被處死, 被他敬愛了十年的皇額娘找藉口處死……
“好孩子。皇額娘這就跟皇上說說去,你皇阿瑪也一定樂意看到你這樣好學又好強的!皇子阿哥,文武滿漢都要比一般的孩子出色纔是!”高貴溫和的女人還是聽從了這孩子生母的意見。雖說她不認爲四阿哥會對一名比自己大十歲的清秀宮女有何旖念,但未雨綢繆還是應該的。
“皇額娘,能看看兒臣新寫的詩、指點一二嗎?等改好了再給師傅評點。”
“好啊!”孩子的詩她還能對付。不過四阿哥的文才……呃, 也不比太子十歲的時候差很多就是。總不能要求每個人都是少年神童吧?
他默默應對, 認真地按照精通漢文的皇額孃的意思改了三個字和一個韻腳。想必明天交上去的功課能讓漢臣師傅點頭。
然後, 他面色如常地編了個藉口迴轉住處, 沒有任何人懷疑。
“……翡翠?翡翠嬤嬤?”
屋子裡, 沒有翡翠的甜香,沒有那個叫翡翠的女官的身影。
她, 被趕出宮去了!連一個告別也不給機會!
那什麼良嬪……哦,對了,她只有一個兒子,是八阿哥?好,好極了!
他在恭間擦乾眼淚,出來是仍然是個氣度不凡的少年皇子。
八阿哥啊!……
* * *
七月初九
他的皇額孃的祭日。
“四阿哥在爲孝懿娘娘齋戒哪!”十歲的少年,早早露出早熟與察言觀色的能力,儘量地表現出莊嚴與肅穆,以圖討好這位生母是妃、養母是皇后的兄長來。
“是。多謝八阿哥關心。”他一身素雅衣服,沒有裝飾,再怎麼看也是一副孝子的模樣來——只是不被額娘待見。別的皇子如大阿哥跟這個八阿哥見了母親都是很高興的表情,爲何他總是堆砌不出柔和的表情來?
“四阿哥上完香了?”詩文王師傅準點到書房。想是在外頭等久了、臉上都是細汗,總是必須時不時回過頭去擦拭。
“正是剛祭完。”他要講多少遍,祭禮不是他們漢人的燒香?!算了,尊師重教!尊師重教!
“微臣見過八阿哥。”
“王師傅!下月皇父命我習宋人詩,不知師傅準備了哪些大家之作,也好讓我先備着。”
王師傅臉上滿是惶恐與感動——這些滿族皇室阿哥,十歲就能做到文質彬彬、禮節周全,且讀書極好……自家的兒子跟着一比,簡直是廢物混帳。
“是是!微臣後日,不,明日就備好!”
“先告辭,我見着朱師傅到了。”那是教八阿哥四書的師傅。
“是是——”王師傅擦完汗,回頭時驚見一雙冰冷至極的黑眸,像是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
“王師傅下月要教導八阿哥?也是,八阿哥漢文甚佳,王師傅又是儒家泰斗,自然應當教有出息的。”他溫溫微笑着。
明天,就叫眼前這山望着那山高的傢伙好看!嗯……送去太子那?
寅時末,給額娘請安,卯時初刻開始運筆默寫昨天的段落,抄寫今天的新章。
這幾年來,每天都是這樣過着的?真是……無趣!只是偶然聽聽七阿哥、十阿哥他們的笑話也是少有的娛樂。當然有時還多點什麼閨房秘聞之類。
“大阿哥又弄了個丫頭,假冒漢軍旗一五品官兒的女兒入府……哼!”
“……”
太子很喜歡跟他這個不愛傳話、也與其他兄弟不大親近的弟弟聊天,而且身邊總帶着一幫子的“心腹”。可據他的觀察,那些人有幾個的眼神鬼祟得很,難說會不會將今天的“秘聞”又帶到什麼地方去。那┨喙⑸踔漣ㄋ侵髯擁乃樽旃し蚴翟諶萌搜岫瘢?
“我年底大婚。喂,要不要我弄幾個丫頭到你宮裡?”太子貼近了他問道。
女人?他皺眉,搖頭。
“嘖,皇阿瑪在你這年紀都生孩子了。矜持個什麼勁兒?!”
他的兩道眉幾乎皺到一塊去了。女人!一想這詞,就想起後宮裡那些眉目中打架的女人們。將來若是他家也這樣,還不如出家去!“殿下,你可要管好後宮。不論是少娶幾個女人,還是立好規矩不讓她們造次,總之得有家規國法的才行……”
什麼跟什麼呀!太子偷翻個白眼。這弟弟……真是!不過,難不成他去跟那些小孩子弟弟們談論女人?太小了吧!
十四阿哥已經快到了唸書的年紀,可還是貪玩愛鬧,還能受着母親的寵愛;而他與母親只是君臣間的問候幾聲,冷熱立分。但在皇阿瑪眼中仍然是母慈子孝,因爲除非病了、他從不會斷了請安,最多時辰早些,也是在宮裡規定的時間內,有時也就隔了簾子問候應對幾句,有什麼好的賞賜互相給些,也算處得不錯吧!
聽說今年又會添弟弟或妹妹了。皇阿瑪在女人身上可真會用功啊……
“……四阿哥?”
“哦,謝師傅,明日起我會隨皇父巡視京畿,您可否講講京師附近、黃河以北的土地物產?”
“……微臣來自浙江。”
“那,”怎麼又是不懂的外行來管本行的事情!那他講什麼農事策略?不是誤人子弟嗎!這跟讓文官上戰場、武官主考場一樣的滑稽……可本朝也不是沒有這樣的“趣事”。“請師傅講講浙江歷年的知名文士如何?”
“好好!”
老頭子興奮地兩眼放光。而他只是給自己一個發呆走神的機會……而已。
* * *
他,皇四子胤禛,在跟隨御駕親征後終於也有了封號頭銜!
自然有大臣爲他僅僅是貝勒、而三阿哥卻是郡王而有所質疑,但他一點也不難過——這一點連他自己也覺得很奇怪。
“四阿哥,用人不能過嚴,更不能讓不在其位的人做其事……”自他有記憶始,除了考功課之外,也只有在皇額娘去世之後,皇阿瑪才這樣跟他長時間說話,只有他們兩個人。“是否對皇阿瑪此次的加封不滿啊?”
“兒臣斗膽,自認文武皆不若三阿哥,低一品級也是按理成章的。”反正不比八阿哥低就成。“何況,兒臣隨駕親征的功勞並不大,只是分管些糧米,抄了長刀騎馬而已。論品學才幹,頂多不過是個三眼花翎的貝子。”
“哈哈哈!那你說說,朕此次爲何要加封你們?”
“親征得勝自然要封賞的,一來做得臣下們看:有功既賞;二來是讓兒臣等爲皇阿瑪分憂政務時,有個身份可恃。”他冷清平靜地回答。雖然他更加介意在母親面前能有個新的身份地位,起碼讓她……和泉下的皇額娘面上有光:總不能落下惠妃太遠吧!
“好!說得好!”
年近四十的康熙帝仍然是指揮親征的那個不言敗的君王,也是他一直追逐着的目標——能做像皇阿瑪這樣的人,纔是人生之極致!雖然太子已定,可他總可以做一名賢王,像福全皇叔那樣輔佐主上、指點江山,別讓他走岔了、走遠了。
“來,說說看,你想進哪一部?”
“戶部,去掌管農耕物產的有司學習。”上過戰場,才知錢糧的重要。那是要害,是血脈,是咽喉,是一國之重!
“對!對!衆阿哥之中只有你提出要去戶部!八阿哥跟朕提了,要去吏部……最後想想還是讓他先去禮部。你,四阿哥,”康熙帝心情大好地做着手勢,“去戶部,看看我大清的疆域、那麼多的物產,還有這天下民生!”
“兒臣遵旨!”君無戲言,一旦他領旨,就不會輕易有所改變了!
* * *
爵位俸銀、俸米、佐領、朝俸……幾樣收入相加,比皇子阿哥時不知多了多少,但府中人口也莫名其妙地多起來,錢也總是顯得不夠用。後來他才慢慢明白,即使最“清高”的三阿哥,也低價買進不少圈地時佔的旗地、甚至京畿外的土地收租,或者以及透過旗下佐領、包衣甚至普通奴才經營店鋪,收益比年俸還多,自然養得起龐大的開銷和成羣戲子伎樂。
他也學着增加收入,不過不會用違反戒條的法子。他也開始養很多官制養奉之外的人口,但不是男女樂。
這就是勢力!
年長兄長裡,三阿哥跟他處得尚可,雖不若太子那樣走得近些,但後者總是扔給他一堆雜事甚至功課,實在讓人不悅。
至於年輕的弟弟們……
他掃向圍繞着八阿哥、九阿哥的朝臣們。君不可與臣深交。深了,就會失去大權獨攬於一身的大氣,就會被官僚牽着鼻子走。而他,不相信這些大臣!與滿漢無關,那些人絕大多數只會自己一人、一家、一族考慮,或者從職務方便甚至貪墨上頭去思考、進言。如果他的周圍都是那樣的人,自己也將成爲他們中的一員,一個非君又非臣的宗室!
他要成爲……
“桑瑪見過四貝勒。”
侍衛的扮相,少年的氣質。這是皇城中的新話題。他原本對這個新“玩意兒”不甚在意,甚至相當反感:又是一個讓好好的女子扮男裝以取悅無聊男子們的活例!。滿洲的正經男兒們居然也偷偷學起漢族敗壞的風氣,狎妓、玩男寵甚至臠童的“故事”時有發生,居然還有好事的寫起男風戀的小說來,真真見鬼!
但,在親眼見識過她過硬的武藝、爽快的應對和驚人的學習力之後,他只有發出和皇父相同的感嘆:如果是個男兒,就可重用!
真可惜了……“桑瑪?你還是這麼精神。聽說皇弟們經常去找你比試?”
“這個……可能阿哥們覺得桑瑪的力氣不夠大,很難真的傷到誰吧!”
他想笑,又覺得笑了顯得自己沒氣度。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單純地覺得有趣而微笑了。 “下去吧!以後努力當差……呃,好好聽話就是。”
“是!”
唉,連走路都精神十足,每一步幾乎完全等距離,不搖不晃、也不東張西望,是受過絕好訓練的少年……不,是少女……真是可惜啊!
* * *
桑瑪……龍桑瑪……龍佳•桑瑪。
先是經常跟着他的十六阿哥,然後就是其他的弟弟們。在知道八阿哥對她也很有興趣之後,他利用與己比較接近的十三阿哥和十六阿哥,漸漸將她拉到自己的旗下。
她的勇武和軍事才幹是毋庸置疑的,大家都承認她必定是優秀的軍人世家教養出來的孩子。但最最難得的是,她會出手救助任何一個人,不論對方貧富貴賤,只要她能做到的。當她用身體擋住年幼的十六阿哥的時候,當她奮不顧身跳下滔滔黃河救一名落水的老河工的時候,當她沒吃飽沒睡覺還是勉力支撐着幫助賑災放糧的時候……他想,他只是單純地爲一個不凡的人所感動,忘記這個人是男是女。
但她心中有一塊陰影,越來越陰暗的影子:那是她的故鄉,故鄉的人和事。
他用盡辦法也查不出她的來歷來,到後來乾脆是她說什麼自己就聽什麼,就當作聽故事似的。反正只要給她關愛百姓或是懲處貪官之類的事情,她便會樂顛顛地跟在自己後頭搖尾巴……
可這姑娘,龍桑瑪,消失了。
在對生苗作戰後,去雲南的路上消失了!這不是她的作風!但他又認爲她沒有死,只是……回去!
回去一個他無法知曉,無法理解,也無法到達的地方……也許是天上,也許是地下。
但他相信她還活着,做着她願意也喜歡去做的事情。
直到他已經開始學會將她忘記的時候……
直到他在自家的花園中重又見到她的時候!
直到她說她在異鄉打仗……
直到她說她被丈夫殺害……
直到她長出了烏黑長髮……
直到……她成了一柄閃着青芒的美麗的……長刀!
呵呵,她回來了!
<全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