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們每次見面,伏壽必問的第一句話。荀彧垂首道:“最新得到的消息,陛下已抵達白馬城。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這幾日他們已進入袁營了。”
伏壽微微側頭,身子前傾,脣邊挑起一絲耐人尋味的弧線:“荀令君是在擔心陛下?”
荀彧嘆了口氣:“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陛下此舉,臣終究是不贊同的。袁營兇險,又有田豐、沮授這樣的人在,一步算錯,就可能萬劫不復。”他從一開始就不贊成這種高風險的計劃,但事已至此,無可奈何。
“咱們這邊,不是有從不犯錯的郭祭酒嘛。”伏壽語氣裡帶着淡淡的自嘲。
“縱有千般妙計,奈何鞭長莫及。到頭來,還得要看陛下自己。”
“陛下天資英俊,聰敏機變,這些小事,想來難不倒他。”
“您對陛下,可真是信心十足哪。”荀彧毫不掩飾自己的擔憂。
“那是當然了。”伏壽整張臉上都洋溢着笑容,那是一種自信而幸福的笑容,“那可是我的夫君、當今的天子啊,一個能在董卓、呂布、李傕、郭汜、楊奉等虎狼之間周旋數年,仍能保全漢室的男人。”
沒等荀彧迴應,她忽又輕聲喟嘆:“不過荀令君的擔心,也不無道理。如果有可能,我真想趕到官渡,與陛下同進退,也勝過在深宮裡每日提心吊膽。”她看荀彧臉色有點僵硬,又笑道,“說說而已,荀令君別這麼緊張。這點輕重,我還分得清楚。”
剛纔還對天子信心十足,現在卻又擔憂安危,女人的心,真是矛盾。荀彧心想。伏壽斂起笑意,把略顯豐腴的身子挺直,她身材本就很高,這麼一挺,對荀彧就成了居高臨下的俯瞰。
“對了,聽說最近孔少府在城裡四處遊走,可還是爲了聚儒之事?”伏壽問。
荀彧苦笑着點點頭。孔融除了到處宣揚趙彥被迫害的事情,一心一意只忙一件事,就是搞許下聚儒之議。這最初只是曹氏一個小小的安撫手段,卻被這位大儒抓住機會,大聲嚷嚷,傳書各地,拳打腳踢弄到了今日的局面。
伏壽帶着絲嘲諷道:“哦,看來孔融是打算把這次聚儒,搞成第二次白虎觀啊,他野心不小。”
章帝建初四年,天下大儒羣集在京城白虎觀內,今文派與古文派展開了一場大辯論,最終覈定了五經同異,由班固執筆寫成《白虎通義》,成爲儒學名典,影響深遠。孔融這一番舉動若是成功,史書上恐怕會大大地書上一筆。
荀彧道:“學問之議,有裨人心,乃是好事。可惜眼下戰事緊,朝廷無餘力顧及,只好辛苦孔少府一個人了。”
荀彧的意思很明白,你想玩可以自己去玩,我們不攔着,但絕不要指望朝廷給你什麼襄助。伏壽其實對孔融也很無奈,她不認爲這種文人的耍嘴皮子能有什麼實際用處,可孔融卻樂此不疲,大概是爲了虛名吧?她不由得暗自慶幸當初沒把他拉進反曹陣營——這傢伙當自己人的破壞力比當敵人還大。
於是伏壽道:“這些事情我們婦道人家不好參與,荀令君您定便是。”算是表明了漢室的立場。
兩人又閒談了幾句,荀彧便告辭了。當他離開皇城返回尚書檯時,卻在門口看到一位出乎意料的訪客。卞夫人荊釵素裙,滿面愁容地等在門外,她看到荀彧過來,快步迎了上去,連聲問道:“可有我兒的消息?”
曹丕偷偷離開許都的事,是他自作主張,除了劉平誰都不知道。卞夫人一直到當晚,才發現曹丕留在枕下的告別信,一度昏死過去。得到消息的荀彧也嚇了一跳,可已經阻攔不及。卞夫人哭鬧不止,直到荀彧嚇唬她說,如果再鬧下去消息泄露,曹丕一定性命不保,她才收起哭泣。
官渡高層也因爲曹丕的出走而震動了一番,連郭嘉都向曹公請罪。不過曹公表示,既然孩子願爲國分憂,也該歷練一番,既然已經去了,就做出些名堂再回來。有了這句話,這段鮮爲人知的喧囂纔算徹底平息。
卞夫人雖然不鬧了,卻三天兩頭往尚書檯跑,打聽自己兒子安危。面對這位焦慮的母親,荀彧一點辦法也沒有。於是荀彧把對伏壽說的話又對卞夫人說了一遍,卞夫人聽了,眼皮一翻:“進了袁營,天子若是生有異心,把我兒子出賣了怎麼辦?”
荀彧知道說什麼都沒用,索性把郭嘉擡出來:“有郭祭酒籌謀,不會有事的。夫人莫非信不過他?”卞夫人果然無話可說,只是低聲嘟囔道:“他也不是神仙,豈能事事都算得準……”
“還有賈詡賈文和呢。這兩個人在一起,天下沒有辦不成的事。”
一聽到這個名字,卞夫人神色一怔,隱隱帶着怒氣:“你是說那個幾乎殺害我兒的人麼?”
荀彧這纔想起來,宛城之時,十歲的曹丕幾乎命喪沙場,他媽媽對賈詡不可能有太好的印象。荀彧暗叫自己糊塗,連忙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賈詡歸了曹公,自然會盡心竭力。”
“希望如此。”
卞夫人咕噥了一句,卻也沒過多糾纏,轉身離去。這讓荀彧鬆了一大口氣。
袁、曹的中原大戰,從一開始就爲天下所矚目。而在建安五年的四月,這個戰場上出現的古怪態勢,卻令許多圍觀的策士們鬍鬚捋斷了一地。
先是袁紹先鋒進逼白馬城,圍而不攻,意圖圍城打援。可顏良居然莫名其妙地輕軍而出,結果被曹軍抓住機會,在一場遭遇戰中被降將關羽斬殺。曹操立刻親率主力離開官渡,進逼白馬,公則與淳于瓊不得不解除包圍,倉皇東遁。而袁紹的大軍,還安然待在黎陽,不動聲色。雙方這第一回合的落子,都有些飄忽。
從表面看,是曹軍主力盡出,逼走了公則。只有少數敏銳之人才注意到,這兩者的先後次序,其實和想象中完全不同。先是公則解圍而走,然後曹操的主力纔不情願地趨向白馬,就像是一頭被人扯着尾巴倒着拽出巢穴的猛虎。
黃河岸邊,一萬多名袁軍正徐徐沿河而東,隊伍中間打着“郭”與“淳于”的旗號,朝着黃河渡口開去。他們背後的白馬城頭已經飄起了黑煙,應該是東郡太守劉延在焚燒資財輜重,看來曹軍也是無心久守。
公則和劉平並肩騎行,奇怪的是,曹丕居然跑去和淳于瓊一路,居然還談笑風生,讓郭、劉二人均大感意外。
關於劉、魏兩人的身份,公則只告訴淳于瓊這兩個人是從許都逃出來投誠的,卻隱瞞了漢室的事——他可不想跟別人分享果實。淳于瓊看起來相信了這套說辭,他對劉平毫無興趣,卻對曹丕大感好奇。
之前爲了不暴露身份,曹丕在七步之內編出了一套兄弟相爭買兇殺人的故事,搪塞住了淳于瓊。鄧展被幾名侍衛抓回隊伍裡,五花大綁,當成真正的囚犯。曹丕向淳于瓊求情,說鄧展此人是欠了魏家人情,才被迫出手,是個義士,不必嚴懲。淳于瓊對此大加讚賞,說你這娃娃年紀輕輕,倒真是有度量。
袁軍開拔以後,淳于瓊把曹丕叫過去,細細詢問起鄧展與魏家的恩怨。曹丕沒料到淳于瓊的好奇心這麼重,只得硬着頭皮編下去,這個故事越編越大,心中已有些發虛。好在淳于瓊盤問了一陣,話題一轉,忽然問起魏蚊的事來了。
“你可聽過魏蚊?”淳于瓊問道。
曹丕一愣,旋即答道:“這不是我的名字麼?”
淳于瓊呵呵笑了幾聲:“不,是蚊子的蚊。”他在虛空比畫了幾下,繼續道,“聽說過這個詞兒沒?”
“一到夏季,我倒是少不得要喂幾回蚊子。”曹丕笑着故意裝傻,心生警惕。
“魏蚊可不是蚊子,它是一種毒蠍,只在我家鄉蒙山——聽過沒,就是琅琊郡開陽附近——尋常蠍子只有三對足,而魏蚊卻有四對足,再算上兩隻大螯,又叫做全蠍,毒性甚猛,每年都要蟄死好多人。”
“那幹嗎叫魏蚊呢?”
“你知道孫臏圍魏救趙的故事吧?在馬陵伏擊了魏國大將龐涓。龐涓自殺前懷着一腔怨毒,全噴在了齊兵身上。孫臏連忙把染毒的士兵帶回到蒙山,赤膊臥地。蒙山的蚊子紛紛飛出來,把毒血吸光。龐涓的毒太過猛烈,結果這些蚊子全都變成了毒蠍,從此被人稱爲魏蚊。這故事,不是從小在琅琊長大的人,都不知道呢。”
曹丕早就聽母親說過這故事,現在卻裝成第一次聽到,興致盎然。淳于瓊講的時候,一直在觀察曹丕,看他的神色似是第一次聽說,有些失望。
扶風的魏氏,能跟琅琊有什麼關係,名字裡帶個“文”字的人,也不知有多少。“看【www.qisuu.com】來只是個巧合吧,我想太多了。”淳于瓊敲敲腦袋,有些懊喪。
“淳于將軍,你莫非也是琅琊人?”曹丕好奇地問。
“不,我是臨淄人,不過我母親是琅琊的,所以知道很多當地掌故。”淳于瓊昂起頭,望着天空,難得地嘆息了一聲,“她老人家去世好多年了,死的時候還是個太平之世。”
曹丕沒吭聲,心裡嘀咕了一句,原來是半個同鄉。淳于瓊決定再試一次,憑着野獸般的直覺,他總覺得眼前這小傢伙有些古怪。他決定再拋出些猛料來。
“董承你知道吧?”
“知道。前一陣子不是剛在河北去世麼?”曹丕點頭。董承死後,許都大造輿論,天子還親自下詔問責袁紹,傳得沸沸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