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木塔很高,直線距離和伙房並不遙遠,如果新軍統領在上面死去的話,確實是所有伙房的人都能看見,但是如果在那上面殺人,豈不是很多半天堡的其他人也能發現?潘七隱隱當中覺得毛蛋說的是對的,她在潛意識裡就排除了木塔,因爲木塔實在是太顯眼了。
她沒有對毛蛋的推論發表任何看法,只是焦躁的等待着,時間不多了。
毛蛋依然蹲在地上,擺弄手中的石頭,對即將要發生的事沒有任何興趣。
從路上趕來的話,時間已經來不及了。也許毛蛋說的是對的,潘七開始把目光聚攏向高塔,那現在是她唯一的希望。然後就在她的注視中,一個穿着盔甲的人出現在高塔上,他似乎正在跟旁邊的人談話,可以看的出,談話進行的非常愉快,雖然朔風帶走了談話的內容,但那因爲大笑而有些抖動的身影卻異常清晰。
在談笑了幾句之後,那穿着盔甲的人情緒越發高漲,肢體語言誇張了起來,用手比劃着,好像給對面的人在形容什麼東西。緊接着,好像是自己絆了一跤,撞在了旁邊的木質護欄上,那護欄如同豆腐制的一樣潰散,穿着盔甲的人從高塔上跌落了下來。
下墜的過程中,發出一聲驚恐的慘叫,緊接着是沉重的落地聲。
“看起來半天堡的幽靈只知道誰會死,卻不知道死亡的具體方法。”毛蛋的聲音再度傳來,然後他站起身來,扔掉了手中的石頭。
武松
武松並沒有跟其他官差一起吃午餐,他只是讓人拿了一些,然後在辦公的房間吃。吃饅頭的時候,面裡的一粒砂子差點崩了武二的牙,他竟然一怒之下把饅頭摔在了地上。這讓武松自己都很意外,看來今天的彆扭感,確實是在繼續着。
在這種莫名的壓力中,武二突然明白了早晨感覺彆扭的原因。
照理來說,自己早晨離家時候,傭人就應該開始工作了,比如老吳和吳嫂。但是武二今天返回臥室換衣服,卻沒有看到萍兒!對,彆扭就是在這。
吳嫂的應該是從正堂還是收拾,看不到她是很正常的。但是萍兒卻應該出現在臥室,畢竟她的工作就是陪伴海砂。武二每天離家的時間基本固定,以往他稍微耽擱片刻,萍兒就會在他沒離開臥室的時候進來,可是今天,一走一回,時間可不短。老吳都已經在門房裡泡好了茶,萍兒還沒出現。這是怎麼回事?
武二想到這裡心中一緊,馬上就想返回家去看看。但又一琢磨,就是一個傭人晚一點幹活,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不會產生什麼危險,是不是自己這一陣被徵兵的事鬧的太多心了。如果現在突然回去,好像也沒什麼好的理由和藉口,讓老吳和吳嫂看了之後也會多想,那就不合適了。
就在這時,王婆進來了。
“都頭,所有的事我都準備好了。包括一會擡棺材的民夫,結陰親需要買的紙活兒(即一些紙做的物品器具,用來焚燒,屬殯葬用品,在今天仍然能夠看到),我還找了幾個會樂器的藝人,到墳頭上給齊四吹奏一番。也希望他不要總找我的麻煩。”王婆苦笑了一下。
“外面下雪了?”武松看到王婆的頭髮上有一些還沒融化的雪花。
“剛下的,吃午飯的時候還沒下,出去找樂隊的時候才下的。不過雪不大,不會影響下午的行程。”王婆解釋道。
“哦,那樣就好,你想的還很周到,的確是找個樂隊熱鬧些,不然咱們悶聲悶氣的辦事,也少了很多光彩。”武松對王婆辦的事很滿意,可見這老婆子在涉及自身利益的時候還是很有一套的。
“都頭,您看一會我是不是就不用去齊四那了,老婆子我確實沒什麼名目啊,這是你們官府的事,我也不是官家人。”王婆小心翼翼的提出了請求。
武松琢磨了一下,王婆確實說的很在理。跟着沒啥理由,恐怕還惹那幫官差一輪。
“哦,那你就回家吧。也跟海砂做個伴。”武松猛然間想到了早晨的事。“王婆,你今天出門的時候,萍兒起來了沒?”
“起了起了,那小妮子勤快的很。今天我出門的時候,她都已經去幹活了。”王婆做着回答。
“那你回去吧。吃什麼的話,直接讓老吳去桂花樓點。”武松擺了擺手,王婆知趣的快步離開了房間。
武松很清楚,萍兒除了伺候海砂,並沒有其他的工作。看來,今天要出事。在這一刻,武二無比的想念安道滿,偌大的陽谷,卻找不到任何一個能讓自己放心的親信,下午的陰親必須要參加,這事情刻不容緩,但家裡可能會發生的危險,也不能不顧及,武二有點左右爲難。
如果非要做個選擇的話,那隻能選擇取消陰親,畢竟齊四就算真的屍變,也說不準回哪天來,但萍兒的反常如果真代表危險的話,下午自己離開陽谷,就是最好的讓危險發生的時機。
就在武二馬上要招呼身邊的官差,宣佈取消陰親的時候。突然,他想到了一個人,那聲招呼又被他生生嚥了回去。
王婆
王婆並不想回武松家。
她出了縣衙之後,沒有坐轎而是步行。短暫的小雪已經停了,地上薄薄的一層,讓道路變得有些滑。王婆儘量控制着身軀,強迫自己不要摔倒。
走到十字街的時候,她仔仔細細的檢查了一下身後,確定沒有什麼人跟隨,就加快了腳步一路向南。等上了紫石街之後,幾乎是一路小跑。
她確定,武松要倒黴了。她也知道,比起死人來說,活人更可怕。
她不相信,已經死去的齊四會在光天化日之下來找她麻煩。但她知道,活着的人,卻可以在冬日的下午,輕而易舉的取走她的性命。
現在要做的,就是逃回茶坊,收拾東西。以最快的速度,到陽谷碼頭,隨便坐上某一艘船,走的越遠越好。
她不敢坐轎子,那樣目標太大了。冬天的陽谷遠不如夏天繁華,中午的時候街上更是行人稀少,如果有人一會來打聽的話,會有很多人告訴他,剛纔有一頂轎子,在十字街沒有折向東,而是一直向南。如果是那樣的話,可能就真沒有逃跑的時間了。
王婆慶幸自己足夠聰明,她甚至有一種幸災樂禍。在她頭上作威作福的武松和武大,將會死去,而她作爲勝利者可以活下來。有錢、有權力、有力量算不了什麼,只有能活下來,纔是真正的勝利。
不,不能跑太快了。過快的奔跑也會讓人生疑,一個小腳女人奔跑的樣子,恐怕會比冬日中午的轎子還要顯眼吧。王婆猛然意識到,她迫使自己放慢腳步,然而,兩條腿卻不爭氣的想要快跑,這讓她很惱火。
她迫使自己去想一些別的事,來沖淡這種逃亡的慾望,但腦子很不聽話,只要一放任,思緒就回到了剛纔,那個時候她剛吃完烤熱的大餅。
班房裡的官差調笑了王婆片刻之後,因爲伙房確實是開飯了,於是就紛紛散去。王婆知道,如果不算上一些灰色收入的話,官差的收入並不高。所以在衙門裡混一頓免費的午餐也是很重要的,她也知道,武松當了都頭之後,衙門的伙食並不差。不過這也讓王婆感覺到有些發笑:武松認爲,只要提高了伙食標準,這些官差就會對他忠誠,好好跟他幹,這實在是本末倒置。在王婆看來,把這些提高伙食花的銀子,發給這些官差,效果應該會更好。
王婆知道,武松是一個有些迂腐的人,恪守着自己的信條和準則,所以這個話她是不會說的,不觸這個黴頭。
吃飽了之後,王婆的身上也暖和了起來。她打着飽嗝想要去衙門外面溜達溜達曬曬太陽。當然了衙門的前門王婆是不敢去的,那地方是非太多,讓武松知道又是好些個麻煩。王婆突然發現,不知不覺間,武松對於自己的威脅,好像比死去的齊四更大了。
等王婆來到縣衙後門的時候,發現後門的看門人正和三個人起着爭執。她也就走過去想隨意看個熱鬧,調節調節不舒爽的情緒。
哪知那看門人一看王婆過來,臉上居然露出了笑容:“呦,王婆來了。正好,這事你處理吧。”
王婆心裡奇怪啊,怎麼衙門的事要我處理呢?於是她接口道:“這位官爺說笑了,老婆子平頭百姓,衙門口的事兒也就只能看個熱鬧,你要處理不了的話,就去找我侄女女婿武松來管。”
“都說王婆你長行市了,果然是水漲船高啊,現在動不動就拿都頭來壓人。”那看門人明顯認識王婆,也就一下道出了她說話的用意。“不過這事還非得你來處理不可,是關於下去給齊四爺辦喜事的。”
王婆真不愛聽到“齊四爺”這個稱呼,讓她頭皮發麻。但是關於陰親的事,她還真得管一管,不然出了什麼紕漏,武松那也確實不好交代。
“那確實是老婆子我應該管的,這是怎麼回事啊,這些人是幹什麼的?”王婆是強逞精神,顯得自己說話很有地位的樣子。
“回這位奶奶,我們是一個專門趕場的吹啦班子,知道縣衙要給一位過世的官爺辦陰婚,我們哥幾個也就琢磨着過來幫把手,順便掙點零花錢。”那三人當中領頭的是個中年漢子,但是臉皮白淨,聽見王婆問話趕忙回答。
“吹啦班子?確實挺好。多少錢啊?”王婆自然是最在乎錢,畢竟這開銷都是從自己這出。
“這位奶奶,不貴,我們哥仨總共一兩銀子就行。”那人點頭哈腰,這聲奶奶叫的王婆非常受用。
一兩銀子確實不貴,但再便宜也是自己掏,王婆還想把價錢往下壓一點。
“你們三個一兩銀子?你們知道不知道,本縣最大的酒樓桂花樓的夥計,一個月的工錢也就是一兩。你們三個吹拉幾下就想掙一兩?那是白日做夢!”王婆故意在偷換概念,紅白事掙的錢自然要比干活的工錢多得多。她尋思着能講下來一錢銀子就行,這仨人,一人三錢,好分賬。這是王婆的想法,也是她下一步的說辭。
那麪皮白淨的漢子琢磨了片刻:“好像我們確實要的多了一些。這樣吧,這位奶奶,我們都想在年根底下芹乾點活,多掙點錢好過年,窮苦人不容易。不過您說的也確實在理,這樣吧,我們就少要一半,您看五錢銀子行嗎?我們哥仨確實吹的不錯,值這個價錢。”
王婆心裡一喜,這是碰到雛兒了啊,很明顯沒怎麼做過這行當。但凡會講價的人,面對自己這樣的苛刻要求,必然回擺出一堆理由,誓死不降價。然後自己再提出降一錢的說法,雙方也就能成交。
不過,不懂行市,一次降這麼多的人,是不是吹拉的很差啊。寧缺毋濫,我可得把好關。
“你們說自己吹拉的好可不行,得我老婆子認可。”王婆叉着腰說:“這樣吧,在門口這給我吹個聽聽。看看你們究竟值不值這半兩銀子。”
“行行,我們給您表演一個,您聽聽看。”那漢子倒也好說話,從背的包袱裡拿出了一個喇叭,就要開始演奏。
“不行不行啊,你們在這衙門口一吹,成什麼了?周圍不知道的還以爲縣太爺歸天了。”看門人突然出手相攔。
“那這樣吧,喇叭聲音確實太響。這位奶奶又對我們的水平不放心,就讓我兄弟給您拉個奚琴(就是二胡,宋代叫這名),這個見功夫。”白臉漢子隨即收起了喇叭,讓出了位置給旁邊的一個穿青色衣服的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那青衣人也不說話,從背上摘下了奚琴,悠揚的拉了一曲,這青衣人演奏的很好,以至於衙門裡飯後沒事幹的官差都圍攏到了後門,要知道這幫官差平時只好酒色,於音律可說是一竅不通,王婆看着身邊越來越多的人,也知道這青衣人的技藝不容辯駁。
不過她更關心的是別的事。
王婆長期接觸三教九流,對於音律和樂器,雖然沒吃過豬肉,但是見過豬跑。這白臉漢子拿的喇叭學名叫嗩吶,是最近幾年才流傳開的樂器。這樂器聲音高亢,紅白事能請個嗩吶師傅很能長臉。但這樂器也有不好方面,用嘴吹的地方有個簧片,即便是王婆見過的最好的嗩吶師傅,吹過之後,簧片上都沾滿了口水。因此這喇叭嘴兒慢慢的就變成了可拆卸的,藝人們也多數在吹奏之時才把這有簧片的喇叭嘴兒安上。
剛纔白臉漢子右手拿着喇叭跟王婆說話的時候,她實際上關注的是白臉漢子的另一隻手,但直到最後,白臉漢子讓出演奏位置之時,他的左手仍然空無一物。
要麼白臉漢子根本不會吹喇叭,要麼是他知道,自己的演奏肯定會被阻止。不,這兩者可以同時發生,之所以他不會演奏還要裝着拿出喇叭,因爲他知道,馬上看門人就會組織他的演奏。
王婆看了一眼看門人,看門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了門房,並沒有聽大家都感興趣的青衣人的奚琴。
這個事,是串通好的,他們是在我面前演戲。
當然,王婆還不能下定論,她決定,再按照自己的猜測試探一步。
“行了,可以不用拉了。勉強值半兩銀子,這樂器沒多沉,一會你們去墳地的路上也別空着手,你們仨就扛着新娘吧。反正一姑娘,也沒多沉。”王婆的臉上露出漫不經心的微笑,但實際她是想要看看,兩件看似不相關的事能不能連接起來。
“這位奶奶,那棺槨分量沉重,我們怕是扛不動啊。”黃臉漢子的表情很焦急:“再說我們是掙手藝錢的,不賣力氣,您應該另找民夫。”
王婆上午算賬的時候,就發現西門藥鋪沒有收取女屍棺材的款項,她越琢磨越覺得不對,一具普通的女屍而已,沒有必要用那麼沉重的棺槨,這不符合一般情況下陰親的習慣,因爲那棺材再好,始終是要被打破的。西門藥鋪一貫非常摳門,尤其那藥鋪掌櫃,更是蚊子腿上刮肉的貨色,如果硬要說這口棺材沒算錢是疏忽,也許還能說的過去。但過了一個晚上還沒發現,過來跟自己糾纏,那就不可能了。
這吹啦班子讓王婆更是生疑,一個不會降價也可能不會演奏的頭目,一個水平過好缺要價不高的奚琴演奏者。
本地紅白事的時候,倒是可以讓吹拉班子出點力氣,只要多給些錢就好。所以王婆就勢一問,他們居然知道棺材很沉重,並且在這個問題上根本沒有講價錢的餘地。
這些事串聯起來,王婆的心裡登時明白了七七八八。如果不要這個樂隊的話,恐怕自己也會被牽扯進去,所以沒什麼猶豫,就點了頭。然後隨便找了個藉口,離開是非之地。
王婆腳下一滑,險些摔倒。果然是剛下完雪的原因,路太滑了。不過這一下,她也從思緒當中掙脫了出來,發現已經到了自己的茶坊門前。
“武松啊武松,剛纔跟你告別的時候,我特意提到了這個吹拉的樂隊,能不能意識到反應過來,逃離危險,就看你的造化了。老婆子我,仁至義盡了。”王婆對着自己小聲嘟囔,然後邁步進了茶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