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在睡夢中被驚醒。
殺人分屍案,國子學縱火案,到現在都還沒有找出兇手,如同陰影一般壓在人們的心頭,有怪物在接近京城的消息,更是在暗地時傳得沸沸揚揚。
然而到了半夜,外城到處都是馬蹄聲,時不時的,更是響起令人心驚的、不可知的野獸的吼聲,這種兵荒馬亂的感覺,在京城已經許久未曾出現,令得外城裡的達官顯貴、平民百姓,在睡夢中驚醒,惶惶不安,也不知外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京城裡戒備森嚴,每一支兵馬的調動,都會牽涉到許多機構,此時此刻,皇城之內,帝王所住的禁中已經是燈火通明,當今天子也已經被外層所發生的事所驚動,形部與兵部的官員,正在急急趕往皇城。
龍首山上,立在高處的小夢,看到了坊與坊之間的禁道,火把聚成火蛇,穿梭而過,往外城趕去。
到底發生了什麼?難道真的跟哥哥有關?她心中焦急不安。
與此同時,外城之中,一個老者立在高處,看着呈扇形一般,往一個方向移動的衆多火把。趕來的兵將雖多,但那怪物刀槍不入,且過牆拆牆,逢屋撞屋,那些兵馬竟是怎麼也無法將它堵住,被它帶着跑。
這老者,乃是拜火教四大祭司中的“天洪祭司”,因爲有着無論如何不能暴露的身份,今晚的行動,他並沒有親身參與,而只是作爲一個旁觀者。然而事態顯然處在失控之中,這讓他深深的皺緊了眉頭,他們所要對付的,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看向那火光匯聚的扇形,所移動的方向,眉頭進一步的皺緊,那個方向是……無咎山?
無咎山,乃是全清派在京城開宗立派之處,之所以喚作“無咎”,取的是易經裡“或躍或淵,進無咎也”之意。
此時此刻,外城的喧鬧,也已經影響到了無咎山,無咎山上同樣燃起了燈火。
兩名守山門的弟子,身穿道袍,握着劍柄,警戒的看着遠處。在那個方向,火光照亮了半邊天,奔走的馬蹄聲,屋檐又或圍牆倒塌的聲音,令人頭皮發麻的獸吼與此起彼伏的慘叫,混雜在一起,正往這個方向不斷接近。
他們看到了一個男孩,從遠處的土牆上翻過,往他們這邊奔來。
“站住!”兩名年輕道者齊聲喝道。
“怪物!怪物!”那男孩手忙腳亂的往身後指去。
轟的一聲,土牆倒塌,一個渾身是血的巨型怪獸,在怒吼中往這邊衝來。
怪物?他們心中同時閃現出這個念頭,而尖叫着的男孩,已經從他們之間衝了過去,衝上了無咎山。
眼看着怪物接近,兩人齊齊的拔出劍來,卻沒有一個人有勇氣向這個渾身浴血的怪物出手。怪物也就這般,從他們之間衝過。然後,不知多少的兵將趕來,緊追着怪物,如潮水般涌了上去,而他們只能不知所措的看着。
段清厲、孫清靜是全清派派主王易卿的兩個徒弟。
兩個人,在拜王易卿爲師之前,就已經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段清厲原名段厲,孫清靜原名孫文靜,兩人都是在拜師之後,改了名字。
此時此刻,他們正帶着一批弟子,驚疑不定的,聽着由遠而近的喧鬧。
鼎沸的人聲,在山下猶如衝來的潮水,最先闖上山的是一個莫名其妙的男孩,緊跟着男孩的卻是一個妖怪般的傢伙。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闖上了全清派的重地,他們自然不能不管。
“拿下他們!”段清歷下意識的發出命令。隨着他們一聲令下,那些全清派弟子衝向了怪物……一個塊頭巨大渾身是血的怪物,與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他們下意識的忽略掉了其中一個,聯手對付着他們認爲真正可怕的傢伙。
然後就是血肉橫飛,最先接近怪物的幾人,被它肆無忌憚的殺戮!
段清厲、孫清靜同時拔出了劍。
段清厲一出手,長劍如同游龍一般抖動,鏗鏗鏘鏘的,漫開數道光芒,人還在數丈之外,剎那間,劍已經到了怪物身前。孫清靜的劍光更爲華美,彷彿在空中一個折射,噼啪一聲,擊出刺耳的劍響。
兩人的寶劍,同時擊中了怪物,震出金石相交般的精光。周圍的衆弟子齊齊的發出喝彩,然而兩人卻已經憑着手感知道不妥,那種握劍的手掌被震得發麻的感覺,根本就不像是擊中了血肉之軀。
兩人反應極快,直接抽身便退,那怪物卻已經撞入了衆弟子間,一人被硬生生撕裂,一人的頭骨被獸掌拍碎。
然而,隨着段清厲與孫清靜這兩大高手這麼一阻,男孩已經不知去向,而那些兵將也已經擁上了無咎山,將那怪物團團圍住。只是,面對着根本不怕任何傷害的怪物,人多並不能起到多少用處,反而因其混亂,造成了更多不必要的死亡。在咆哮中亂撞的怪物,每一次衝擊都在收割着生命。
斷手與頭顱在空中飛舞,照明的火把四處亂飛,燃起了樹木、焚燒着道觀。
一名道者匆匆趕出,一眼認出率兵衝上山頭的武將,低聲道:“趙將軍,出了何事?”
“王真人!”趙昕道,“這怪物不知從何處混入京城,大開殺戒,已經被它殺了不知多少人,我等四處追趕,好不容易將它逼入此間,只是這傢伙刀槍不入,且不懼文氣,恐怕還需要王真人和貴派幫忙,如能將它擒下,我等必上奏天子,爲貴派請功。”
趙昕心知,對上這種不知從何而來、不懼刀槍的怪物,即便是有文氣加成,他所帶來的兵士也很難起到大的作用。從一開始到現在,他們已經不知道在這怪物身上劈了多少刀,刺了多少槍,卻是一點用處都無。全清派都是練武之人,王易卿更是京城中數一數二的高手,或許能夠派上用場,是以先許下好處,反正這怪物已經殺上了無咎山,王易卿想不幫忙都不成。
這就是從銅州而來的那隻怪物?王易卿緊緊的皺着眉頭。
他知道,今晚藏在京城中的拜火教徒有所行動,似乎是要找什麼人,但是具體情況如何,其實他也一無所知。他與拜火教,更多的是彼此利用的關係。然而,京城這麼大,光是人口就有一百五十萬之多,這隻怪物竟然衝上了無咎山,這讓他有一種無端端的就引火燒身的感覺。然而,正如趙昕所猜,火已經燒過來了,他想不管都不成。
“布劍陣!”他一聲喝下。
王易卿,原本也是秀才出身,但因爲呵兄罵嫂,欺負鄉鄰,差點被取消功名。在那之後,他深深的意識到聲名的重要性,開始苦心經營自己的名望,先假借道門,爲自己扯上虎皮,又開始待兄如父,待嫂如母,接濟鄉里,製造出痛改前非的假象。於下,廣收門徒,以清規戒律進行約束,於上,開始專一走上層路線,經他纂改後的“全清教義”,深受朝廷上下喜歡,發展極快。
如今的他,已經幾乎控制了整個京城的江湖,雖然這些日子,遭遇到超出意料的反抗,但也不過是些疥癩之患。
但是王易卿並不滿足,他的目標,是要在大周王朝,徹底取代正一教,成爲整個道門的代表,進而當上大周王朝的國師。而他也比朝廷上下更清楚,此刻大周王朝暗中面臨的內憂外患,深知自己的機會很快就要到來。
這是能夠讓他一展所長的時代,爲此,暫時的壓抑本性是值得的,即便他對那老實巴交只會在他年幼時責備他到處惹事生非、說他整天給家裡找麻煩的大哥極是厭煩,即便他恨不得親手活埋那個整日裡說他遊手好閒的嫂嫂,甚至對他那個長得還算標緻的侄女,暗中早有窺視之心。
但是爲了給自己帶來好名聲,他仍然好好的善待他們,幫他的侄女找到一個好婆家,把自己暗地裡用各種血腥手段賺來的金銀,毫不猶豫的大方送出,饋贈弱小。
他的忍耐帶來了回報,以前不過就是一個地方上的二賴子,但是現在,他在京城裡已經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但是這還不夠,他要成爲這個時代裡拯救天下的英雄,而要成爲英雄,首先就要讓這個天下變得更加的混亂,與拜火教的交易只是各取所需,他還有更加龐大的計劃,一個足以攪動風雨,然後讓自己站在時代的浪頭前、爲萬世所矚目的龐大計劃。
等到他真正的功成名就,到那時,吃了他的,拿了他的,都要給他千百倍的吐出來。
“布劍陣!”隨着他的一聲令下,七七四十九名道者從四面八方飛掠而出,將那怪物團團圍住。士兵如潮水一般被迫退,四十九柄長劍圍着那怪物疾旋不休,劍鋒過處,氣勢如桶,竟將那怪物重重的困在****。怪物的每一次衝撞,都有七柄劍同時將它擊中,將它打回原地,不管它衝向誰,側面總有接應,形成固若金湯的防禦。
趙昕驀地動容,全清派竟然還藏有如此神奇與了得的劍陣?
那如同星河一般,交錯遊走的劍光,耀花了他的眼。
此時此刻,涌上山來的士兵與無咎山的道士,在外圍混雜在一起,男孩又藏身在這些人之間,不知何時,他已經到後方打暈了一個小道士,換上了他的道袍,隨手挽了一個小道髻。
所有人視線的焦點,全都在那怪物身上,自然也沒有人注意到他。
他在人羣中看去,只見那七七四十九名道士,前前後後分作七層,每一層又都是七人,踏的是北斗七星之陣。劍氣交錯,人影遊走,迫使那怪物怎麼也無法闖出重圍。
他的嘴角溢着一絲冷笑,開始在人羣中跑動起來。而不管他如何跑,那怪物彷彿都能夠鎖定他的位置,在憤怒中,千方百計的想要朝他衝來。男孩並不知道這怪物的來歷,但這並不妨礙他基於已經發生的事情進行分析,這怪物是衝着他來的,它甚至很可能,是追着他,從銅州來到京城……雖然不知道,它到底是怎麼從茫茫的人海中找到他的。
王易卿眯起了眼,因爲他發現情況有些不太對勁。
他所秘藏的這天罡北斗劍陣,就算對上宗師級的頂尖高手,也能夠將其輕易的困住、擊殺,這怪物刀槍不入,倉促之間無法殺死也就罷了,但困住它本該是絕無問題。
然而此刻,這彷彿失去理性、只知道野獸一般亂撞的怪物,所衝撞的方向,無巧不巧的,竟然都是天罡北斗大陣的陣眼所在。整個大陣,一次次的被撼動,原本密集的大陣,佈陣的四十九人逐漸後退,陣形越來越散。
難道這怪物竟也懂得術數,能夠看破這天罡之陣?王易卿皺了皺眉,段清厲與孫清靜亦是動容……這怪物到底是什麼來歷?
“吼~~”怪物一聲暴吼,突然間加快了速度,七柄長劍刺出,竟然只有一支刺在了它的身上。咣,那支長劍立時斷去,其他道士甚至還沒有來得及補上,怪物已經突入,殺戮,原本固若金湯的陣勢立時大亂,屍體飛起,血肉鋪地,慘叫連連,兩顆頭顱在怪物的拍擊下撞在了一起,發出清脆的爆響,腦漿衝起。
王易卿又驚又怒,他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用來對付江湖上絕頂高手的天罡北斗大陣,居然一下子被怪物連殺多人。右手一引,寶劍快速出鞘,他整個人騰起半丈,如同蛟龍一般,朝着怪物破空襲去。人還在半空,寶劍就已經吐出一尺長的青色冷光。
“劍芒?”趙昕大吃一驚。王真人果然已經踏入了宗師級的境界。
刷!在其他人連眼睛都來不及眨的那一瞬間,怪物身上濺出血花。
這是它今晚第一次受傷!
在整支軍隊的槍林劍雨中,分毫無損的怪物,因爲王真人的一劍而受創,使得周圍所有人盡皆震撼……這就是身爲宗師級的武者的實力?
怪物在憤怒的吼聲中,瘋狂的撲向王易卿,王易卿繞着它疾旋不休,每一劍,劍鋒都有劍芒吐出,刷刷刷刷刷,怪物身上便已多了十幾道傷口。
在衆人的不斷喝彩聲中,王易卿卻是冷哼一聲,換了是其他人,早已經被他所殺,但是這怪物的確是強悍,即便是他這般摧銅斬金的劍芒,給它造成的也只是皮肉傷。
強行摧動劍芒,不斷遊走,好在這怪物刀槍不入,但它最厲害的也僅僅只是刀槍不入,衆人只看到一團團劍光,在它的周圍不斷繚繞,竟連王真人的人影都難以看清。怪物在悲憤的吼聲中左揮右擺,適才雖也是渾身浴血,但它浴的都是別人的血,而此刻,它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浴的是它自己的血。
原來它的血也跟大家一樣都是紅色的!
這是所有人,此刻心中的震撼。
驀地,劍團如同星光一般飛起,在空中綻出一圈圈光華,嗖的一聲,人影破光華而出,這一瞬間,彷彿虛空都被撕開裂口,猶如傳說中的馭劍一般,劍光在人影的操控中斜斜擊下,直射怪物眼睛。怪物下意識的擡手去擋,嗤的一聲,吐出劍芒的寶劍,竟然刺穿了怪物的手掌。
自出現以來,不知多少兵器被它折斷,不知多少高牆被它轟碎,不知多少頭顱被它拍爆的怪物的獸掌,竟然就這般,摧枯拉朽的被一劍貫穿。劍勢不停,直入怪物右眼,那血色的半圓的眼睛直接爆裂開來。
喝彩之聲再起,段清厲與孫清靜更是興奮莫名,師父的這招“天罡驚虹劍”,也不知他們什麼時候纔有可能練成?!
這一刻的畫面,彷彿突然凝滯了一般,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玄之又玄的感覺,彷彿整個天地都因爲王真人的這一劍而亮了一亮。浩蕩神威,誅惡伏魔,一劍動天地。
瞎了一隻眼睛的怪物,另一隻拳頭憤怒的往劍身轟去。寶劍卻早已帶血抽出,陡然間王真人就已經到了它的身後,一團團劍光再次爆開。周圍的武將、兵士、道者等等,除了喝彩就已經不再有其它念頭,在王真人的劍下,這怪物已是必死無疑,這是所有人都能看出的事。
遠處,一名儒將一邊擦着額頭的汗水,一邊舒了口氣,他是侍衛馬軍司的指揮使,雖然不會武功,但卻是科舉出身,職位遠高於只不過是都虞候的趙昕。眼看着王真人庖丁解牛般、出神入化的劍法,眼看着他那怕是連鐵塊都能一劍斬下的劍芒,江湖上宗師級的高手,竟然能夠做到這般地步,實在是讓他刮目相看。
他心中甚至暗自想着,看來以後,還是要向朝廷建議一下,在以科舉制度選拔儒將的同時,也應該適當提升一下武將的地位,或者是進一步放開武舉的入選資格,讓更多的江湖高手,能夠爲朝廷所用。
刷!彷彿有驚雷在怪物身側爆開,王真人在瞬間就踏了七步,劍芒呈半圓形散開,怪物的一隻胳膊飛上了空中。周圍的其他人連喝彩都已遺忘,他們連發生了什麼事都沒能看清。唯有段清厲、孫清靜能夠勉強看出師父那快到電光石火般的動作,心知師父用出了他的秘傳劍技“雷霆鎖太華”。
斬斷了怪物的一隻胳膊,王真人瞬間拉到一丈開外,寶劍倒持在身後,仙風道骨,猶如御氣而行。左手緩緩的捏了一個劍訣,單是這個架勢,段清厲與孫清靜已經知道,師父即將用出他最強殺招“金光混劫劍”,這一劍,即便是他們也沒有怎麼見過,此刻俱是屏住了呼吸。
周圍的火焰,無因無由地,同時向上衝騰,王真人身形一動,猛然間,衆人只看到金色的劍光,刷的一聲,就從怪物身上衝過。這一道劍光,從與怪物一丈遠的位置開始,越漲越大,剎那間就到了怪物身後。劍光頓住,王真人就從這劍光中現出身來,嘭的一聲,怪物那殘破的高大身軀,在他身後四分五裂。
喝彩之聲雷鳴一般漫了開來,王真人寶劍支地,喘了兩口氣,心裡也鬆懈了些。
這怪物的體魄確實強大,逼得他每一劍都不得不催動劍芒,並接連用出“天罡驚虹劍”、“雷霆鎖太華”、“金光混劫劍”三大殺招。
雖然消耗了不少精氣神,但這種在衆人矚目中、被人所敬仰的感覺,仍是讓他心滿意足。名聲、地位,這些都是他所渴求的,而現在,他正在一步步的踏上那萬衆矚目的高點,只要再給他時間,他必將在這個註定混亂的時代中,龍遊大海,成爲新時代的英雄……
呼!一道清風,卻在這個時候吹向他的腦後。
忽如其來的危機感,讓他的心中陷入了無法自拔的深淵,想要拔劍反擊,內力卻處在三大殺招過後的空竭期。
有什麼東西按在了他的後頸處,嘭的一聲,彷彿整個耳鼓都在轟鳴,天地在他的眼中,無端端的開始旋轉。
他先看到了星月暗淡的夜空,再是遠處着火的樹木、驚慌中拔劍往他趕來的兩個徒弟、失去腦袋但卻眼熟的軀體,以及一個孩子……孩子?
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種事實的憤怒,彷彿只是做了一個噩夢的不甘,猶如從道門虛構的天庭一下子墜入地獄的絕望,瞬間疊加而來,然後就是……死寂。
孝建十九年四月二十二日,全清真人王易卿……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