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9月27日,星期日,傍晚。
“老大,你不覺得老五有些怪?就象換了個銀(人)。”北陽工業學院機械系8002班馬金玉同學對同寢大哥李建光說。
“不是怪,而是很怪。”說話的是李建光的另一名同寢,叫魯峰。
“不是很怪,”說話的是江西人倪凱,在一起住了一年了,倪凱濃重的方言有時還是讓人聽不懂,“簡直是換了個人。要不是我們一直陪着他,我簡直要認爲有人冒名頂替了。”
202宿舍老大李建光做了個打住的手勢,“再不許說老五怪了。什麼叫冒名頂替?別他媽亂說。榮飛不過是病了一場而已。換做我們也一樣。倪四你丫就是欠抽。都是哥們兒,說出去好聽還是咋的?”李建光是02班唯一從北京考來的,口音中帶着濃重的北京味。向來對做事斤斤計較的倪凱看不慣。
202宿舍就住他們五人,老大李建光,班長。老二馬金玉,來自山東。老三魯峰,廣東,外號老廣。老四是江西老表倪凱。老五就是他們議論的榮飛,唯一的一個本地學生,不幸在本週三下午體育課時奔跑撿球撞到了高低槓的低槓,一下子被撞暈,鼻樑也被撞斷了。當時被緊急送往校醫室,又被轉入市人民醫院,昏迷了一天一夜後醒來,然後實施了手術,按說一切都順利,至少醫生認爲沒什麼問題,但偏偏病人就和傻了一樣,幾天裡癡癡呆呆,總要急着回家。事情發生後榮飛的父母已經來過了醫院,李建光也見過了,給他的感覺是,他見了父母后,似乎更傻了,證據就是他幾乎不認自己的父母,不是認不得,而是流露出迷茫和恐懼,自己的爸爸媽媽有啥好恐懼的?六天後榮飛出院了,匆匆回到學校,神情更加古怪,與同學間的交往大異尋常。然後也不請假,急急借了他老鄉曹俊斌的自行車走了。面對同寢的四位兄弟,幾乎未發一言。說他腦子糊塗吧,行動上很是敏捷,跟曹俊斌借自行車時也很清醒啊,除了不理會曹俊斌關心的提問,其他都沒什麼問題啊。只是不願意說話,騎了自行車就跑了,李建光跟在後面叫也叫不住。
難怪馬金玉他們說榮飛怪,李建光也認爲這個性格隨和不求上進的小弟在一次意外負傷後變得很怪。
晚飯千篇一律,排上一陣隊,交上幾張飯票菜票,領到一份玉米糊糊,一個饅頭和一個窩頭,另加一份水煮白菜。玉米糊糊盛在飯盒裡,鋁製的長方形飯盒蓋上盛了白菜,菜上面擺着一白一黃二塊乾糧。李建光端了晚飯擠出嘈雜的食堂,走了幾步,蹲在食堂外面一個菜窖頂上的水泥平臺上吃飯,不一會,周圍聚集了一堆同學,大家偶爾說幾句笑話,大部分時間都在埋頭對付自己的食物。
1981年,工業學院所在的北陽市,粗細糧仍嚴格執行着定量。40的細糧,60的粗糧。麪條,大米,饅頭都屬於細糧的範疇,窩頭,發糕,玉米糊糊當然就是粗糧了。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大學生們如果不習慣吃粗糧,可以拿粗糧票換細糧,二兩換一兩,對於定額只有三十斤的學生們,如果沒有堅強的外援(比如支援糧票和現金)是不能常做這種交換的。
在一種貌似公平的環境中往往感覺不到艱苦。李建光很快吃完了自己的乾糧,他將剩下的白菜連同菜湯倒進飯盒裡,用勺子攪了攪,呼嚕呼嚕喝下了肚。他站起來茫然地望着四周,暮靄已經籠罩了四野,不遠處操場邊的柳樹已經變得影影綽綽,只有更遠的教學樓已經亮起的燈光很是清晰。再有半小時就該上晚自習了,李建光跳下水泥臺,在食堂外的一排水龍頭下洗乾淨自己的餐具,腳下不遠處一個髒兮兮的泔水桶發出刺鼻的氣味,他下意識地往另一邊躲了躲。一個習慣往水池裡倒剩飯剩菜的學生不幸被潛伏在一旁窺視已久的學生處人員捕獲了,隨即是一陣訓斥和無謂的爭執。李建光知道,等待那個不幸者的將是通報批評和罰苦役——清洗洗碗池三天。關於禁止在水池中傾倒剩飯剩菜的通報就貼在水池的上方,只能怪這個傢伙倒黴了。
操場邊傳來一陣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不用想,一定是01班的陸英壽拿出他那個SONY牌半頭磚錄放機炫耀了。據說這部機子和二盤TDK磁帶是他的親戚從香港進口來的。這令許多同學羨慕。按說從香港進來的不能叫進口,香港雖然被鷹鼻國人佔着,它畢竟是華夏領土吧?可沒有糾正陸英壽的口誤。
李建光站在那裡聽着時隱時現的歌聲,距離遠了,聽不甚清楚。但纏綿的旋律使他不由自主地哼出了聲。李建光是一位音樂愛好者,不僅會吹口琴,而且會笛子——這是他在小學就學會的,一首《揚鞭催馬送糧忙》曾讓他在去年新年晚會上出盡了風頭。他會吹好幾首老曲子,似乎突然來到校園的鄧麗君更招他喜歡,他收集鄧麗君的所有歌曲,喜愛同學爭相傳看的磁帶盒上一襲紅裙的這位華人巨星的甜美面容。這時候的鄧麗君歌曲還被冠以靡靡之音的稱號,受到官方不經意的打壓。李建光當然不會知道,如果在大陸評選1981年的時代風雲人物,鄧麗君應當之無愧。她的歌“抒女性之情,解男性之悶”。她的嗓音很特別,可以在聽不出任何換氣且沒有鼻音的狀況下連續唱出高音且咬字清楚,音色細柔。任何事物只有對比才知道,之後涌現的流行樂壇風雲人物不知有多少,達到鄧麗君高度的卻寥寥無幾。
李建光願意聆聽鄧麗君的歌曲,但他不願在這個時候湊過去,出於一種與生俱來的自尊和清高,令身爲02班班長的他不願像一部分同學那樣,不顧一切地向豪富的陸英壽低頭。所謂豪富,也就是陸英壽的生活費高達每月五十元,這個數字是李建光的二倍有餘。李建光有理由相信,在80級機械系的三個班裡,還沒人能在生活上超過那個囂張的小子。
李建光怏怏回到宿舍,意外地,他見榮飛坐在他自己的鋪位上,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老五你回來了?怎麼這樣看我?”榮飛的眼神是陌生的,令李建光感到不解,甚至有些害怕。
“建光你好,吃過飯了?”鼻樑上仍貼着白紗布的榮飛站起來,向李建光伸出手。見李建光不接,上前用力擁抱了他。
李建光愣了愣,他再次感到榮飛的陌生,此刻的榮飛帶給他的感覺更像遙遠的父親。在202宿舍的五個同寢中,雖然一年相處很是融洽,就個人關係,數李建光和榮飛要好,課餘時間,無論玩球還是吹口琴下棋逛街,二人幾乎形影不離。現在的榮飛卻如此陌生,幾乎像一個剛認識的人,而且是飽經滄桑的中年人。這是怎麼了?李建光再次想起一週前的那次意外,體育課上,他們正興高采烈地打着排球,球被對面的同學打到界外,站在一號位的榮飛轉身去撿,竟沒看到那麼粗的低槓,一聲巨響,榮飛的身子平飛起來,然後重重倒地——同學們鬨笑起來,但許久不見榮飛爬起來,然後就害了怕,紛紛跑過去,人都昏迷了,叫也叫不醒,能不害怕?都是些不到二十歲的青年啊。
“老五,你從來沒這樣對我啊——”李建光喃喃道。
“哦,待會兒要上晚自習?”榮飛說。
“星期天晚上當然要上。你以爲是星期六啊?老五,你是不是還在頭暈?不行再住幾天醫院?”這次住院的醫藥費都是學校出的,榮飛及其家人並未出一分錢。
“老五回來啦?太好了。”魯峰拎着二隻綠色塑料皮的暖瓶回來,大聲和榮飛打着招呼。
“要遲到了,快些吧。”倪凱衝進來,急急放下餐具就往外跑。倪凱學習最刻苦,他只擔心着不要讓班主任記下遲到,那是要扣錢的,扣助學金。來自興國的倪凱助學金最高,22元。急匆匆的倪凱似乎沒有看見榮飛。
“走吧,上自習去。”榮飛說。
擠在一羣看不清面容的同學中擠上教學樓三樓,榮飛就跟在李建光後面,他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座位,直到李建光叫他,才慢吞吞的來到李建光身邊坐下,伸手從書桌裡取出書本,無目的的亂翻。
李建光定下心,開始做作業,金相課的作業拉了好多了,必須補起來,剛纔學習委員單珍已經在黑板上寫了,下課前將金相作業交到講桌上。
1981年的工業學院,某些方面完全是中學的延伸,比如自習課的點名,比如作業。
“還要交作業啊?”榮飛自言自語。座位在他們前排的單珍回頭看着榮飛,“你是不是腦子受傷了?我告訴你,上次的作業就沒交。不怕補考就不要寫。”她甩了甩漂亮的長辮,轉頭過去了。
李建光不知道榮飛什麼時候離開了教室,他發現榮飛離開後不放心的出去找,最終在樓頂的露臺上找到正在凝視月亮的榮飛。
“很無聊,今年才81年啊。”榮飛低聲說。
“無聊?我覺得你變了很多——”
“變是絕對的,不變是相對的。哲學課不是都這樣講嗎?我覺得我過去就跟做夢一樣。”榮飛笑笑,月光下露出的牙齒格外白。
“快回去做作業吧。”
“不急。我一個人呆一會。”
李建光回去了,他哼着歌,他不感到無聊。他無法曉得以後的日子是什麼樣的。他不知道的是,再過三十年,用那種泔水喂出來的豬將被叫成綠色食品。他也不知道,他現在每天食用的,被他私下詛咒了無數遍的缺油少肉的飯菜正是後世企盼的綠色生活的一部分。陸英壽自豪地擁有的,被同學羨慕的半塊磚收錄機很快就成爲古董,連同那種容易卡磁頭的磁帶最終成爲收藏家的珍愛了。這個怪圈只有極少極少數人明曉,身處在時間長河中奮力搏殺不至於沉沒其中的人們只會向後看,嘆息曾經擁有的歲月。誰能透過前方的迷霧看得清夢幻般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