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合南北這件事,宋濂其實並不太喜歡。
南北分裂已久,除非是類似朱元璋這種雄才大略之人,或者如張異這種穿越者。
其實大部分的漢人,心態上早就有了分別心。
宋濂的學識雖然高,卻不屬於那種跳出時代的偉人。
他只是單純的覺得,皇帝在公然扶持北方這點,動了太多南人的利益。
不過皇帝說,要彌合漢家人分裂百年的民心,宋濂也是認同的。
身爲一個臣子,爲君王分憂也是臣子的本分,不管私心如何,彌合南北是大明立國的根本,是國策。
如果有人能在這方面做出貢獻,宋濂也會樂見其成。
張異一直在悄悄觀察宋老夫子。
他的糾結張異也理解。
人本來就是一個被各種利益和立場捆綁的聚合體,有矛盾並不奇怪。
就如宋濂而言,他會因爲皇帝擡高龍虎山去打壓孔家而站在孔家這邊,是因爲他是儒家學子。
但他自己本身並不討厭僧道,甚至有許多方外之人的好友,包括未來的他大哥張宇初。
宗族、臣子、讀書人。
每個人身上的不同身份,在遇見不同的事情的時候,也會有不同的立場。
至少在現在,宋濂想起來的,是他身爲臣子的立場。
“你說……”
“想要彌合南北,這其中有很多工作要做,不過小道不過是一個無權無勢的道士,也不能幫君王分憂太多。
但身爲華夏子民,漢家兒女。
小道也希望以自己的方式爲國家盡一份綿薄之力。”
張異這話說得有點肉麻,可他難得的真誠,宋濂卻能感受得到。
他不接話,等張異說完。
“怎麼能幫到朝廷,去彌合我漢家人百年的裂痕?
小道本來毫無頭緒,但我爹號召正一道辦學,在這過程中,小道想到了一件事。
我漢家人有共同的文化,共同的祖輩,自然也有共同的歷史!
以史爲鑑,如果能有一些著作,能喚醒南北漢人共同的記憶,那自然是極好的……
所以,在編撰《看圖識字》的同時,小道才編了這本書!”
宋濂再看手中的書冊,在張異解說之後,這本書已經被賦予了不一樣的意義。
在他看來,這本漫畫本身只能算是一種有趣的讀物,茶餘飯後看看就行。
漫畫承載的信息量很低,遠不如書籍。
且張異選擇的史料,在宋濂看來是爲了趣味性而犧牲了歷史的厚重和嚴謹。
尤其是,書裡的內容有明顯的偏向性,杜撰倒是沒有,可通過史料的選擇去達成一種他想要的效果,這對於一個做學術的人而言,這不是一種好的做法。
他將這些缺點告訴張異,張異卻不以爲然。
“此事,同樣是小道故意爲之。”
“此非正途!”
兩個人的理念,發生了小小的碰撞。
“宋老,您說司馬遷,就沒有偏向性嗎?
其實所謂歷史,終歸是由勝利者書寫的。
雖然我漢家人有尊重史官的傳統,包括宋老修史,陛下也絕不過問。
可就是夫子本身,沒有立場?
或者你在挑選史料,對於一些模糊不清的史料選擇,你沒有偏向性?”
張異這番話,說的宋濂啞口無言。
哪怕小道士的反駁其實有些強詞奪理,但大體沒毛病。
“且,這本漫畫書也不是什麼正兒八經的史料,是我在以【彌合南北】這四個字爲主題而做出來的著作,遊戲之作,何必以學問的態度視之?
能讓人在輕鬆的氛圍中,學到一些東西,那就是有好處的。
如果讀書人無心學問,他至少能從書中獲得對漢族這個概念的認同。
如果有心更進一步,只要讀史,這書中的偏差也誤導不了他……”
張異一番話下來,終於說服了宋濂。
對方死死盯着他,一直不說話。
“夫子,我臉上有什麼嗎?”
張異明知故問,裝瘋賣傻。
“難怪許存仁一直在舉薦伱,上次跟老夫見面,他都跟我說過,目前在大明的兩位世家子,你若有心學問,成就比孔訥高出十倍!
只可惜……”
許存仁的心思,張異自然心知肚明。
話題都聊到這了,自己再不把醞釀多時的話丟出去,就有些說不過去。
他笑道:
“在小道看來,當道士可比當官好多了!”
“你這小道士懂什麼,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老夫倒不是否定你道門的前程,說修仙吧,你龍虎山傳承四十二代,有幾人成仙?
自古以來,長生就是一條不歸路,老夫也入山當過道士,可明白清修的艱苦!
哪怕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你最多也就成爲你父親。
可你父親又能如何?
且,你是此子,從你被流放京城來看,龍虎山上的位置也不歸你。
你未來最好的成就,也不過是在這朝天宮中有一個主持的位置!‘
京城貴人如雲,大家平時面上給你個面子,但其中地位的差距,你這麼聰明應該明白!
張異,老夫真心勸你。
你這孩子聰明伶俐,說是天才也不爲過。
老夫曾聞你兄長是個讀書種子,聞名鄉里。
可我覺得比起你來,那是拍馬不及。
他要繼承龍虎山的真人位,你卻沒有機緣。
我看你心向國家,也是個有理想抱負之人。
何不脫去這身道袍,求個功名?”
宋濂猶豫了一下,繼續說:
“老夫雖然才疏學淺,但蒙陛下擡愛,也算是太子和諸位皇子的老師。
你若願意,老夫可以做你的領路人,把你推薦給太子殿下,做他身邊伴讀……
雖然你年歲還小不能做官,可跟在太子身邊,難道你還怕沒有個前程?”
宋濂話語之中的收徒之意,已經十分明顯。
張異笑而不語,甚至有一絲愧疚。
人家是真心對自己好呀,雖然張異不太認同儒家,也不喜歡儒家。
但他也不能否認,在這個儒家已經把控了整個天下方方面面的時代,那些最好的人才,都在儒家之中。
宋濂也好,許存仁,劉伯溫等人,
不管立場如何買,他們在私交對自己都算不錯。
如果自己真想求個前程,眼前已經有一條大道坦途讓自己選擇。
“如果這是宋時,老子說不定真的心動,老朱手底下當官,還是算了吧……”
張異在心裡吐槽道。
士農工商,生活在這個時代,讀書人這個身份肯定是這個時代最好的選擇。
不過當公務員,越要看在哪個朝代。
換成宋朝,張異保證日日在家裡勤奮讀書科舉,至於明朝的公務員,尤其是洪武皇帝的公務員,抱歉,惹不起。
“多謝宋老擡愛,只是我覺得道士挺好的……”
“哪裡好了?”
宋濂見張異油鹽不進,有點急了。
“夫子,你免稅嗎?”
宋濂愣住,雖然新朝已立,但如今官員的俸祿制度也還沒制定,一干特權,自然也是沒有的。
不過宋濂知道前陣子,中書省提了一個明顯對讀書人有益的方案,被皇帝給否了。
由此推出,皇帝對於士子享有某些特權這件事,是持否定態度的。
宋濂本就對此感覺憂心,張異反而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有些生氣,卻搖搖頭道:
“大概徭役可免!賦稅嘛,應該是沒有的的……”
“但我有呀!”
張異一句話差點將宋濂給氣死過去。
“讀書有什麼好,像我們倒是,不事生產,也不用擔心被君王砍頭!
稅收嘛,雖然從唐開始也對宗教有一定的稅負,可免稅額度也高呀?
我們不用去擠破頭考什麼功名,而且也不是所有讀書人都有功名!
沒有功名的讀書人,就跟平頭老百姓一般沒有區別,而考上功名的官員,哦,對了,先生你俸祿多少?”
扎心了!
宋濂面無表情,給他報了一個數字。
張異倒是沒有嘲諷,只是長長一個哦字。
一切盡在不言中。
宋老夫子一天的好心情,被張異幾句話給敗得一乾二淨。
他仔細思索了一下,好像讀書人的優越性,在這小子面前並無多少體現。
特權,沒有!
僧道的免稅權力,一直是讀書人也羨慕的東西。
這次中書省的提案,其實也是加強這方面的權力,可是皇帝不給,這已經夠讓人揪心了。
張異卻在此時刺激他,讓宋濂不免有些心態失衡。
當然,他也知道張異的說法很有問題,讀書人求了功名,他們手中的權力遠不是僧道所能比。
哪怕總領道教的張正常,如果一個知府想要針對老張的話,也可以把他玩得焦頭爛額。
權力,纔是功名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不過現在談到家國情懷的時候,宋濂也不能將這種上不了檯面的東西拿出來堂而皇之的去說。
他只能感慨這孩子畢竟還只是個孩子,不知道權力的好處。
張異無欲則剛的模樣,反而讓宋濂產生了另外一種情緒,憑什麼?
自古以來,從立場的角度來看,儒家看僧道大抵是看不上眼的,也十分警戒僧道誤國。
三武一宗的滅佛,背後本來就是他們這些人的推動。
所以當憑什麼這三個字產生之後,一種莫名的情緒在宋濂心中升起。
偏偏此時,張異還不厭其煩的訴說當道士的好處,哪怕如今皇帝禁絕僧道,這個羣體怎麼怎麼樣?
宋夫子將這些事,默默記在心裡。
此時,正好有人提醒,今天該入宮給太子殿下上課。
宋濂起身,離開朝天宮。
張異嘿嘿一笑,自己剛纔好像已經刺痛了宋夫子脆弱而敏感的神經,這下子,他應該會有動作吧?
雖然他不敢肯定宋濂百分之百會找皇帝提議,也不敢保證朱元璋會認同宋濂的想法。
但這有什麼關係呢?
小人物想要推動一種政策,主打就是一個隨緣……
將這件事辦好,張異嘿嘿笑:
“這樣,貧道就不怕成爲天下僧道的眼中釘,肉中刺了!
黑鍋宋夫子儘管背去!反正這種鍋也傷不得他分毫!”
宋老夫子並不知道,自己早就成爲張異的工具人,他出了門,讓僕從把車馬備好,一路朝着皇宮去。
路上,一輛馬車與他錯過。
宋濂一看,這不是楊憲的馬車嗎?
這位左相不在中書省辦公,是去迎接誰?
這個念頭在宋濂腦海中一閃而過,他便不在意了。
等入了宮,他在御書房見了皇帝。
老朱找他,倒不是有什麼要事,而是他習慣過段時間就去追問修書的進度。
朱元璋對於修元史這件事,確實缺乏耐心。
皇帝看似關心修書,但其實都是暗示宋濂趕工。
宋濂有苦難言,只能慶幸自己從張異那裡獲得一些幫助,張異那本元史省去了他起碼半年的功夫,讓他有時間在一個完成度極高的史書基礎上,去精益求精。
他本人其實也很慚愧,這樣修出來的元史,張異本人其實做了最大的貢獻,但這件事偏偏不能說出去。
“陛下,臣要向您推薦一本書……”
基於這種心態,宋濂將自己準備的《華夏簡史》放到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拿起來一看,嘿,這不是自己的書局出版的書嗎?
老朱和其他皇帝不同,有些皇帝是喜歡抓小放大,有些事情知道,有些事情不一定記得。
可他是個細心且龜毛的皇帝,不管大事小事,他都有無窮的精力去研究和了解。
張異這本書,朱標給他看過,檢校那邊也送過樣本過來。
他疑惑地看了宋濂一眼,這是什麼意思?
宋濂將張異說的道理,給皇帝說了一遍。
他說:
“陛下,張家這位此子德才兼備,又難得有家國情懷!
臣生了愛才之心,不忍他在道門中蹉跎!
臣建議陛下賜他脫了道籍,入宮爲太子陪讀!
此子未來絕對是一個能輔佐太子的治世之才!”
“這小子對彌合南北這件事上心的程度,比朕還要高呀……”
朱元璋心中暗道,書是自家的書局出的,但張異背後的意義,他卻並不明瞭。
這孩子有心了。
老朱感動之餘對宋濂的舉薦也頭疼不已。
把張異推到自己面前這件事,許存仁做過,劉伯溫也做過。
可宋濂就尤其過分了。
他可不信張異會主動想要當官,所以宋濂推舉張異,肯定沒經過那孩子的同意。
推舉,推舉個屁?
老朱決定反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