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文的表現,實在讓嬴無忌有些意外。
因爲之前他跟羅文接觸得很少,而且羅文羅武兩個兄弟,因爲花婉秋的關係,這兩兄弟跟花朝的關係一直都不是很好。
不過後來想想也對,他們的娘也是天下少有的好妻子,卻一輩子活在花婉秋的陰影下。
換作任何一個孝順的兒子,都不可能對花朝沒有情緒。
親戚好像攀不上了。
不過他們的爹是真男人,娘又是爹的迷妹。
他們本人又怎麼可能迂腐?
嬴無忌一開始沒想把羅文拉進羣聊,畢竟這兩兄弟以往跟自己跟黎國的互動並不多,只是因爲他在魏國掌握着實權,如果能把他說動,至少能對魏桓造成一定的影響。
沒想到,這個舅砸這麼給力。
“不過我還是想確定一下!”
羅文若有所思地看着嬴無忌:“你剛纔說的都是真的麼?若你真的只是爲了侵吞各國政權,那我下去之後,可就真沒臉面對我父母了!”
嬴無忌咂了咂嘴,準備說話。
一旁凰女率先解釋道:“聖人之間,易分勝負,難分生死。姬峒的實力幾何,你們魏國不可能不清楚,加之他修爲有突破,若不是嬴無忌燃了十年壽元,根本不可能殺他。你猜,嬴無忌爲什麼要燃十年?”
聽到這話,趙寧和李採湄心中齊齊一緊。
羅文沉默了一會兒,鄭重地衝嬴無忌拱了拱手:“我冒昧了,見諒!”
“無妨!”
羅文淡淡一笑:“魏國雖不弱,內部也比韓國穩定,卻也不是全無禍患。這些年夾在黎國與聯盟之間,始終無法擴張,一身力氣沒有地方使,變法雖成,廉政卻很弱,高層生活依舊奢華,財政被黎楚吸走了不少。”
聽到這裡,嬴無忌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事實情況的確如此,因爲姬峒的節用理念,對聯盟高層的限制頗多,導致黎楚兩國的生意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好。
但也絕對差不到哪去,最大的消費端口就是幹魏兩國。
魏桓當年變法爲了不引起反彈,只是削減了貴族的封土和權力,沒有對他們限制太多,不然連消費都限制了,很難不生出騷亂。
所以魏國一直是玻璃鏡、肥皂、蔗糖和烈酒的最大消費國。
財政不至於崩盤,但也絕對穩健不到哪去。
羅文沉聲道:“之前聯盟對燕齊兩國出手的時候,魏國曾經趁機對聯盟發動過幾次小型戰役,姬峒爲了警醒魏國,直接派出了一支黑甲軍團把他們打了回去。
士氣,是需要用戰績養的。
魏國兵力不弱,但十年鮮有勝仗,國內士氣實在高不到哪去。
說是軍功爵制加學宮考覈制,可魏國發展成這樣,能靠軍功和政績升官的人又有多少?
幹王,方纔你冊子中寫,人族天朝若成,百官皆在原有的基礎上論功行賞,這個承諾你能做到麼?”
“當然能!四國之中,黎楚國力最強,又不是我的一言堂!”
嬴無忌笑着點頭,他大概明白了羅文的意思,魏國如果不同意四國合一,發展必定繼續受到限制。
給魏國打工,哪比得上給天朝打工上限來得高?
那些一心求上進的兵將與士子,本來就有統一戰線的價值。
操作得當,未必不能成。
“那就好!”
羅文點了點頭:“魏國朝廷裡面,有不少大黎學宮出來的學子,應當能幫上大忙,不過僅有這些還不夠。變法之後王權極盛,只靠內力根本不可能架空王權,只看女公子在楚國能不能成了,她只要能成,我就有七成把握!”
嬴無忌喜笑顏開:“那就辛苦了!有什麼需要隨便提,明日我就去給你送幾張幹黎楚的傳訊符!”
“客氣!”
羅文淡淡一笑,身形便模糊了起來,徹底退出了夢境。
嬴無忌暗鬆了一口氣,這個會議,比自己想象的要順利一些。
羋鐸和魏桓的反應,基本在他的預料之中,兩人都絕對不算庸主,但畢竟是頂級權貴養出來的人,又在諸侯遍地的歷史中浸泡了千年,指望他們放棄王權接受大一統,本來就比較困難。
不能怪他們。
只是羋鐸之前給嬴無忌留下過不少好印象,還是抱過一絲希望的。
但現在看來,還是一個被奴隸制王權綁架的大家長。
趙寧說的沒錯,他只是吃到了變法的紅利,卻並不懂變法的真正意義。
唯一讓他驚喜的是……
嬴無忌看向趙寧,訕訕道:“你真打算立太子?”
趙寧恍惚了片刻,笑着說道:“立!人族聯盟成了以後,過往的王權必然會土崩瓦解,誰又能苛求未來的王姓什麼?何況……”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因爲她很清楚地感覺到,即便是四國合一,也必然會根據人族的局勢進行漫長的改制。
君王這個概念,必定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個過程,可能要持續好幾代人。
根本不是自己需要考慮的問題。
現在人族聯盟未成,跟妖族更是正面接觸都沒有過一次,就更沒必要憂心這個問題了。
“嗐!”
嬴無忌撓了撓頭:“主要姬峒這癟犢子實在不能留,就一個沒控制住又燃了血。等再休養一下,若你懷了,偷偷接來當幹國太子也不是不行。”
趙寧:“……”
太子還能接來接去的麼?
黎國女帝生出幹國太子。
這說出去像話麼?
不過想想也是,若真那樣,孩子的確有着幹王血脈。
只是……
“你還是好好養身體吧,老是這麼燃血,什麼時候才能再添一個子嗣?”
李採湄有些擔憂地看着他,眼神又不自覺地落在了凰女身上,下意識地補充了一句:“何況你立幹國太子,不需要經過王后的同意麼?”
凰女本來正在看熱鬧,聽到這話,臉色不由僵了一下。
她連忙擺手:“所謂王后之位,不過是幫我抵消中原禁制的手段罷了。這種以男色統御諸國的手段,在人族疆域裡用用也就行了,我本體乃虛空神凰,隨規則生隨規則死,沒有那種交配繁衍的慾望。”
嬴無忌:“……”
有一說一。
以男色統御諸國。
這個小黑子黑到點子上了。
凰女揉了揉腦袋,看向嬴無忌,用頗帶命令的口吻說道:“你邪道走太多了,人族內戰以後就不要插手了。我觀你身懷兩種帝軀,又有九炎絕脈之脈象,體質當真有些神奇,便是不入聖,實力也有不少提升的空間。
接下來的時間,本體修養不宜動武,化身參悟絕地天通,尋到延緩中原禁制崩潰的法門之後,便隨我潛修。
凰血可使九炎絕脈大成。
若四國一統,可使混元真氣入臻完滿。
開發到極致,即便不透支壽元,也能在七大聖之中躋身中上。”
嬴無忌:“……”
嚯!
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有人督促自己修煉。
不過想想也是,這些年他眼光的確有些受限,重點放在了對技法的打磨和心性的磨練,前者尚有突破,後者……不提也罷,有些遺忘了“一力降十會”這件事情。
而大姨子的本源真氣,本來他是想煉化的,但心中一直有疙瘩,而且他覺得這是大姨子自我救贖的成果,應當去救贖另一個人,所以給了南宮燕。
不過好在能補救。
至於凰血對九炎絕脈的提升更是意外之喜。
凰女這人能處,有忙他真幫。
就是媽味十足。
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管自己。
凰女見他不說話,有些嗔怒:“怎麼?你連王后的話都不聽了麼?”
嬴無忌:“……”
這個味太對了。
……
炎國。
某地下宮殿。
姬肅在牀榻上翻來覆去,卻怎麼都睡不着,一股股無名火焰在他體內亂竄。
毛孔裡冒出一滴滴汗水。
又轉眼被體溫給蒸乾。
半宿過去,全身都臭烘烘的。
“淦!”
姬肅爆了一個粗口,從牀榻上坐了起來。
下牀。
點燈。
站在鏡子前。
鏡中的男子身材並不魁梧,卻帶着兇悍的味道。
曾經他與嬴無忌吳丹同在黎國爲質,本就是相仿的年齡,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嬴無忌地位節節攀升,依舊有種賤嗖的少年感,吳丹醉心於圖紙,幾年下來竟多出了幾分書卷氣。
只有自己……
居然蒼老了這麼多。
老就老吧。
這點姬肅認。
但有一點他不能接受。
他……居然又爆痘了。
看着自己臉上那幾顆紅彤彤的痘,他就一陣煩躁。
自從死過一次,他自以爲已經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了。
他不想承認自己心態爆炸了。
但臉上的痘告訴他,他就是心態爆炸了。
“姬峒!”
姬肅咬了咬牙:“你個廢物!”
說好的出關鎮壓一切。
結果出關即出殯。
百萬倀鬼本意是助聯盟一統,結果姬峒一死,炎國徹底走上了不歸路。
所有的賭注都押上了,如何才能回頭。
“呼……”
姬肅長長吐了一口氣。
推開了房門。
地宮寂靜。
聲音迴盪。
他的腳步聲仿若地府中漫無目的遊蕩的屍鬼。
“砰!”
“砰!”
“砰!”
他敲響了一個門。
“吱呀……”
門開得很快。
一個半大小子攥着門框。
“父王?”
姬宏看着姬肅,目光中帶着一絲疑惑。
這位炎太子長相頗爲俊秀,隨娘。
當然。
姬肅跟炎王后並沒有什麼感情,不過是一個生育的工具人罷了。
但他對這位太子相當寵愛,因爲在他第一次被殺的時候,怎麼都沒想到,自己居然還可以有一個兒子。
面對姬宏疑惑的目光。
他嘴角動了動,擠出一絲笑容道:“你老師雖然死了,但爲父就算拼了命,也要幫助聯盟一統。”
“那是自然!”
姬宏充滿了信心:“老師的聖人之路驚豔絕倫,空前絕後,當然能夠一統。”
姬肅噎了一下:“爲父的意思是……我會拼命!”
姬宏微怔片刻,笑着補充道:“兒臣也會拼命!”
姬肅:“……”
看着自己十歲兒子狂熱的眼神,姬肅有些後背發涼。
他忽然在想,如今的炎宗室乃至百萬死士,究竟跟那毫無靈智的蜂羣有什麼區別。
但現在考慮這個問題,好像已經有些晚了。
他嘆了一口氣,鄭重交代道:“接下來的時間,你就好好在這裡躲着,外面肯定會不遺餘力地刺殺你,只要你活着,炎國軍隊就能戰至最後一刻。其他諸國攻炎自詡正義,但其實只要吃幾次敗仗,就會自己分崩離析。”
姬宏淡淡一笑:“兒臣明白!嬴無忌只有一子,黎楚必然對他戒備萬分。他自以爲能夠掌控全局,但其實虛有其表,就像是一個紙老虎……”
一個十歲的半大小子侃侃而談,談吐成熟不像稚子,時不時地會露出一副溫煦的笑容。
若放在別家太子身上,定然會獲得無限歡心。
可放在姬宏身上。
姬肅卻有些手腳冰涼,這是自己的兒子,卻變成了姬峒的形狀。
明明是一個大活人。
卻像是一個復讀的傀儡。
一塊璞玉,被姬峒雕刻成了跟他一模一樣的印章。
姬肅有些想發抖,一時間他有些分不清。
所謂的傳承,究竟是血脈還是思想。
“父王?您怎麼了?”
這個聲音讓他如夢方醒。
姬肅撫平胳膊上的雞皮疙瘩,笑着說道:“沒什麼!你說得沒錯,好好在這裡呆着吧,爲父去打仗了。”
“嗯!”
姬宏臉上掛着溫暖的笑容:“父王!一定要保重,我只有你了!”
姬肅:“……”
他想到了以前姬峒囑託南宮燕保重的時候,也是這副同樣溫暖的笑容。
讓姬宏回去睡覺。
他離開了地宮。
如今正值盛夏,哪怕已經四更天,夜風也說不上涼爽。
可就是這樣的風吹在身上。
姬肅還是打了一個哆嗦。
他擡頭望了一眼,天上的星辰之中,有一顆顯得極其詭異。
他認得它。
那是姬峒臨終之前,將自己眼珠煉化成的法器。
除了能看到天下局勢之外,什麼卵用都沒有。
看看看!
看個錘子!
姬肅罵了一聲,意念一動,身上的兵甲重新出現,踏着剛剛入門的咫尺天涯,朝炎黎邊境上趕去。
四國威脅都不小,不過幹國國力有待恢復,嬴無忌也不會輕易燃命,楚國勢必還有一場內鬥。
所以他面臨的最大壓力,必然來自黎魏。
這股壓力。
他來頂。
有一說一,頭皮有些麻,但絕無退路。
……
姬峒死後。
炎國戰事依舊,不過壓力變小了不少。
之前楚國兵刃兩路攻打幹炎,嬴無忌在幹國登基,攻打幹國那一波當場就不幹事兒了,反而對着炎國虎視眈眈,讓炎國壓力不是一般大。
可所有人都沒想到,一夜之間,楚國雙線停兵。
羋星璃和南宮羽直接被召見回郢都。
去勢之突然,讓不少人都瞠目結舌。
而那些被命令原地駐紮的楚國士兵,心中都有些茫然和惶恐,隱隱有種預感,楚國可能要發生大事了。
這次回郢都,他們只被允許帶着南宮嫡系,其他將士全都原地待命,沒有王命,不許進攻,也不許歸楚,只有防守的時候具有自主權。
丫的!
楚王這顆廢掉女公子的心,任誰都能看得出來啊!
一時間。
人心惶惶。
尤其是那些靠着變法改制才冒頭的新銳將領,一個比一個焦急,畢竟變法都是羋星璃在操持,他們的軍事素養,也是在學宮裡面,由嬴無忌和南宮羽一次又一次的沙盤給虐出來的。
現在羋星璃馬上要被廢,他們怎麼可能答應?
只是王命如山,外加羋星璃臨走的時候留下命令,所有人都不能輕舉妄動,他們也只能在這裡乾着急。
幾日後。
天剛破曉。
郢都。
楚王宮。
羋鐸已經換上了上大朝會的王袍,形象肅穆而莊嚴。
太子羋囸靜候在一旁,微微低着頭,態度無比恭敬,只是微微揚起的嘴角,還是暴露了他的內心。
“怎麼?”
羋鐸神情淡然:“很高興?終於在奪位的路上,扳倒了你的胞妹?”
羋囸身體僵了一下,隨後朗聲說道:“回父王!兒臣的確很高興,但卻並不是因爲扳倒了星璃。楚國乃是父王的楚國,無論父王屬意誰,那都是爲楚國好,兒臣都欣然接受。”
羋鐸輕哼一聲:“那你是因爲什麼高興?”
羋囸神情肅穆:“兒臣高興,是因爲干涉我們楚國內政的手又少了一隻。嬴無忌落魄之時,只有我們楚國收留,他卻居心叵測,各種收買人心,甚至還妄圖讓我們交出王權。
今日星璃交權,再罷免了南宮羽的元帥之位。
從此之後,就再也沒有外人能夠限制我們楚國。”
“嗯……”
羋鐸淡淡應了一聲,心中卻是有些猶豫,羋星璃這個女公子表現得的確有些太強勢了,平民階層提拔上來的兵將官員都念着他的好,貴族子弟也只是對她頗有微詞。
威望都快趕上自己這個君王了。
若自己已經老邁,若羋星璃一心爲楚,羋鐸還真不介意把王位傳給她。
只是。
自己尚有幾十年可活,羋星璃卻已經迫不及待想要掌控全局了,最關鍵的是胳膊肘還想朝外拐。
是!
楚國能夠富國強兵,嬴無忌佔了很大的功勞,但彼時他作爲楚國的臣子,食君之祿替君分憂難道不應該麼?
這些是他爲楚國做出的政績,那就是應當歸屬楚國。
他離開的時候,孤沒有攔他,甚至還隆重送別,已經是仁至義盡。
怎麼?
還想帶着楚國的王權一起離開?
是不是有些太蹬鼻子上臉了?
從嬴無忌跟黎國合作互拋媚眼的時候,羋鐸就感覺有些不對勁,感覺嬴無忌離黎很有可能是跟趙暨串通好的,回幹更是印證了他這個猜想。
一時間。
怒不可遏。
不知道嬴無忌憑什麼認爲自己能夠同時得到三國王權。
恩怨糾纏了十年。
也該有個了結了。
“上朝吧!”
羋鐸淡淡出聲,便大踏步朝紫郢殿走去,羋囸緊隨其後。
片刻之後,便已經在王座上坐定。
殿內本來竊竊私語的百官頓時噤若寒蟬,誰都不敢說話。
因爲就在昨日,羋鐸向文武百官公佈了幹國來的國書。
準確說……是幹國書寫的討妖檄文和四國盟約。
盟約分爲上下兩冊。
上冊書同文車同軌,看得羣臣激動不已,他們看到的時候,上冊盟約已經蓋上了楚國王璽。
下冊沒蓋王璽。
把所有人都看麻了。
就那麼一瞬間,所有人都明白了爲什麼羋鐸會在這個時候把羋星璃召喚回來了。
實在是嬴無忌太能搞事了。
這兩口子。
玩得有些大。
一開始楚王都不計較嬴無忌離開,他們怎麼還敢這樣……
羋鐸掃視了衆人一眼:“羋星璃與南宮羽何在?”
“啓奏陛下!”
宮廷侍衛統領趕緊上前一步:“女公子與南宮元帥正帶着三千近衛在宮外等候。”
他沒有明說三千近衛是誰。
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南宮嫡系。
羋鐸擺了擺手:“宣羋星璃南宮羽進殿!”
宮廷侍衛躬身行禮,便大踏步走到了紫郢殿外,聲音無比洪亮,傳遍了整個王宮。
“傳!”
“羋星璃南宮羽進殿!”
聲音在偌大的楚王宮內迴盪良久。
隨着一扇扇宮門打開的聲音,兩道身影穿梭而來。
羋星璃未穿宮裝,而是一襲勁裝,容貌未遜少年時,卻多了不少英氣與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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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宮羽落後半個身位,鬍子拉碴,依舊木着臉沒有表情,卻能讓人感覺到無比強烈的殺伐之氣。
兩人目不斜視。
就這麼徑直走向大殿。
“兒臣羋星璃,拜見父王!”
“末將南宮羽,拜見陛下!”
“免禮!”
羋鐸神色不悲不喜,看着兩人語氣平穩,聲音卻無比洪亮:“開戰不足十日,你們便攻克炎國一城,此戰令我軍士氣大振,實乃大功一件,你們想要什麼封賞啊?”
羋星璃拱手:“回父王!炎國沃土千里,我楚大有可爲,區區一城,不必急於領賞。”
“此言差矣!攻克一城,便是一城的功勞!”
羋鐸擡了擡眉毛:“不然等新帥滅炎之後,這功勞沒辦法分配!”
羋星璃:“???”
她擡起頭,看着羋鐸的眼神充滿了失望。
朝堂百官也忍不住竊竊私語,沒想到羋鐸居然這麼直接。
羋星璃深吸了一口氣:“父王!臨陣換帥乃是兵者大忌,還請父王收回成命!”
衆人:“……”
這對父女這麼直接麼?
一個直接收兵權。
一個直接拒交兵權。
沒有任何花裡胡哨。
他們想過父女倆再次見面會氣氛不睦,卻沒想到如此針鋒相對。
第一時間,他們有些不懂爲什麼。
但稍微反應一下,他們就隱隱猜到,很有可能跟第二冊盟約有關。
不然,羋鐸也不會對她下這種死手。
可女公子是不是有點太剛了?
“你……”
羋鐸神情漸冷:“你是在指責孤年老昏聵,亂下軍令?還是說,你認爲這軍權本來就是你的?”
羋星璃淡淡一笑:“父王!軍隊對國家的意義是什麼?無非就是危難之時保家衛國,興盛之時開疆拓土,若軍隊連這兩件事情都做不到,甚至不願去做了,那軍隊還有繼續存在的意義麼?”
“放肆!”
羋鐸怒不可遏:“軍隊是用來做什麼的,難道需要你來教孤?”
“鏗!”
“鏗!”
“鏗!”
話音剛落,大殿上便響起了一陣陣刀劍出鞘的聲音。
宮廷侍衛早已立於殿中各處,亮刃之後,瞬間形成戰陣,雖未直接上前拿人,卻也封死了羋星璃與南宮羽所有去路。
劍拔弩張,在場衆人無不心驚。
羋鐸順勢起身,居高臨下看着羋星璃,聲音低沉如鼓點,好似重重敲擊在了每個人的耳膜上:“羋星璃!你當真以爲主持過變法,便能夠居功自傲?
今日你拒不交還兵權,明日是不是還想依照這混賬盟書,將楚國王權都拱手相讓?
祖宗基業!
君王之威!
在你眼中就如此兒戲?
虎符在你手中。
孤給你兩個選擇!
要麼,你主動給孤呈上來。
要麼,你……”
他沒有繼續朝下說。
但凜然的殺意,卻讓所有人都清楚了他的想法。
要麼,羋星璃身隕當場,虎符自然成了無主之物。
誰都沒想到,羋鐸殺心居然這麼強。
可就在這個時候。
一直沉默不語的南宮羽開口說話了:“陛下!末將也要同罪處死麼?”
語氣平淡,就好像問今天晚上吃什麼一樣。
羋鐸:“……”
衆人:“……”
君王想要處死你們是一回事,開口處死是另一回事,陛下都沒有直接說那兩個字,你怎麼就自己戳破了啊!
羋鐸眼角抽搐了一下,他當然也想廢掉南宮羽。
整個楚國。
誰不知道南宮羽引嬴無忌爲知己,留在楚國很有可能就是爲了給羋星璃保駕護航的。
但這種事情不能明着說。
一是嬴無忌走了,沒帶南宮羽。
二是在軍方,南宮羽的地位未必比嬴無忌低,軍中新銳誰沒收到過這個魔鬼教官的摧殘?
在南宮羽沒有任何叛國舉動的時候處死他。
是嫌楚國軍方太穩定了麼?
羋鐸輕咳兩聲:“南宮卿家何出此言?卿家入楚十年,兢兢業業,爲楚國立下連樁功勞,何來處死一說?”
南宮羽微微點頭:“那陛下喚末將回都,是爲了讓女公子把虎符交給末將麼?還是說……需要末將見證一下,將虎符交給別的將領?”
說話間,他轉身掃視了一眼朝堂。
凡是跟他目光對上的武將,一個個都下意識地低下了腦袋。
包括原計劃接手帥印的景銳。
開玩笑!
誰有資格跟南宮羽搶這個?
景銳雖然戰功不小,資歷也比南宮羽要老,可平時也沒少厚着臉皮去蹭南宮羽的沙盤推演課。
他不覺得自己領兵能力比南宮羽差很多,最多就是個人修爲弱一些,少了撒豆成兵的神通。
但面對南宮羽,他就是感覺自己矮了半個頭。
羋鐸:“???”
羋星璃輕笑一聲:“南宮將軍不必驚慌,你未有出格舉動,陛下有意留你有用之軀開疆拓土,怎會輕易打壓?陛下這是在氣我居功自傲,既然如此……”
她從懷中取出虎符。
目光灼灼地看着羋鐸:“父王!虎符在此,然大爭之世,中原未定,大妖環伺,兒臣認爲此虎符僅兒臣一人擔得起。
國有國法,專攬軍權者當死!
然人各有志,若爲大義,縱然捨命,又有何妨?
此虎符,請恕兒臣不能歸還!
今之楚法,乃兒臣所立。
請父王賜死!”
羋鐸:“!!!”
他怎麼都沒想到,羋星璃居然這麼剛,竟然直接以死相逼。
聽着朝堂上的譁然議論,他清楚得很,這是羋星璃在以退爲進。
便不由心中更怒。
“大妖環伺?”
羋鐸氣得笑出了聲:“好一個大妖環伺,嬴無忌狼子野心,意欲侵吞諸國,隨便編出來一個說辭,你便信以爲真,有你在楚國掌控大權,楚國何愁不滅?”
大殿上。
衆人噤若寒蟬,誰都清楚,今日矛盾的主要來源,就是幹國送來的盟書。
盟書下冊,嬴無忌對妖域形勢描寫得極盡嚴峻。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真假。
羋星璃卻擡起頭:“十年前,我楚軍在瑜城被打得何等悽慘,父王難道忘了麼?”
不提這個還好。
一提這個羋鐸更怒了,怎麼?這是在說楚國能支撐到現在,全靠嬴無忌?
“十年之前,楚國積弱,今時早已不同往日。便是妖患真的嚴重又如何?各國聯盟,精誠協作,又有何難?難道情勢真已經嚴重到了讓你非賣國不可的地步?祖宗基業,在你眼中算個什麼?”
此話一出。
在場衆人議論紛紛,這些天的爭議,也的確存在於第二冊盟書上。
有沒有必要四國合一,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答案。
羋星璃卻淡笑一聲:“十年前的妖患,我大楚內部貴族各自爲戰,一年的時間差點拖垮整個楚國!後來到了平妖大戰,周天子與姬峒各懷鬼胎,若非嬴無忌力挽狂瀾,中原都有傾覆的風險!
調度不統一,會造成多嚴重的後果,大家早已看在眼裡。
平妖之後,父王痛定思痛,令兒臣主持變法,就是爲了改變這一盤散沙的局面。
十年變法,各族爲了強國,各自獻出封土,將各族力量擰成一股繩,衆志成城,纔有今日國富民強之局面。
爲的就是防止哪天大敵來襲,重蹈十年前的覆轍。
這些年,沒人在乎祖宗基業,大家只怕自己爲大楚做的事情不夠多!
反到是父王您!
貴族之法本應消弭無蹤,卻唯獨握在了父王您的手中,人族大劫在前,卻還視若未見,猶豫不決!
四國盟書之中,從未提過由誰主導,父王卻已經默認會被幹國侵吞!
難道父王在害怕,害怕自己未賢於幹王?”
“放肆!”
羋鐸暴怒無比,被她氣得呼吸都有些不順暢了:“你當真不怕死麼?”
羋星璃昂然不懼:“吾爲楚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好!”
“好!”
“好!”
羋鐸臉色鐵青,連說三個“好”字,羋星璃如此執迷不悟,屬實是他沒有想到的。
他大手一揮:“來人!羋星璃意欲叛國,拉出去砍了!”
衆人:“!!!”
羋囸:“!!!”
他臉都嚇白了,今天他也只想簡簡單單卸掉羋星璃的兵權,卻沒想到父女倆一個比一個剛,話趕話居然直接趕到了砍頭上。
兄妹兩個雖然爭權,但畢竟一母同胞,這種情況,他真的不忍心看到。
可是張了張嘴,又把話嚥了回去。
自己這個妹妹在楚廷影響力太大了,父王近二十年又不可能放權,若她活下來,以後仍有可能威脅到自己的地位,可能只有她死了……
“嘩啦啦!”
刀劍早已出鞘的宮廷侍衛飛快圍了上來。
南宮羽公闕劍直接出鞘,一句話沒說,卻死死地攔在羋星璃身前。
一時間。
居然無人敢上前。
羋鐸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南宮卿家!你也要叛國麼?”
南宮羽淡淡道:“士爲知己者死!”
開玩笑!
嬴兄救贖了我全家。
我能讓你們當着我的面把他老婆殺了?
我南宮羽不要面子的啊?
羋鐸冷哼一聲,擺手道:“一併拿下!”
可就在這時。
讓羋鐸驚掉下巴的事情出現了。
“嘩啦啦!”
朝中百官如麥浪一般拜了下去:“陛下!女公子有大功在身,還請收回成命!”
羋鐸:“???”
他懵了。
這裡面,有不少平民出身的文臣武將,他們求情還能理解。
可那些屈景昭三家的人是幾個意思?
一時間。
這種脫離掌控的感覺,讓他生出了本能的心慌。
羋星璃神情淡定,她當然知道這些人爲什麼給自己求情,釀酒和蔗糖的核心工藝全都在自己手上,但走的卻是官商渠道,渠道要職卻隨着時間退役,慢慢分給了這些貴族,這裡的油水肥美無比,不然楚國變法不可能這麼順利。
自己只要一死。
大家都沒錢賺。
變法之後,他們失去封地本來就已經夠慘了,怎麼可能還捨得這麼一塊肉?
況且自己剛纔的話已經夠明顯了,變法損害的是貴族利益,王權可一點都沒有損害,便是真的四國合一,刀子也動不到他們身上,反正土地管轄權也不在他們手中。
讓他們反對羋鐸,他們自然不願。
但讓他們爲了支持羋鐸,而失去兩樁大生意……捨不得!
“混賬!全都是混賬!”
羋鐸氣得眼前發黑,這種被挑釁的感覺,已經讓他徹底失去了留羋星璃一命的理由,絲毫不顧羣臣阻攔:“愣着幹什麼?還不快點斬了這亂國公主?”
這些,可全都是他的心腹力量。
任何人都滲透不進去。
可宮廷侍衛剛想衝殺去,那些文武百官就用身子攔了過去。
“使不得,使不得!”
一衆宮廷侍衛傻眼了,這些官員可一點都沒有進攻的架勢,可就這麼攔着,他們也不敢亂砍啊!
羋鐸頭腦發脹:“調兵過來,把這些昏聵之臣全都壓下去!”
守護王宮的力量可太多了。
在殿上的宮廷侍衛只有十分之一不到,除了宮廷侍衛,還有貴族子弟帶領的禁衛軍。
把這些利令智昏的臣子控制住,一點問題都沒有。
畢竟修爲高深的都出去打仗了,能在這裡杵着的,只有宗室的那幾個稱得上高手。
“是!”
一個侍衛連忙離開紫郢殿。
可剛出去還沒一會兒,就驚慌失色地跑了回來:“陛下!陛下不好了!項鼎將軍把宮外的南宮嫡系放進來了,南宮嫡系撒了兩萬多顆豆,正朝王宮趕來,宮廷侍衛攔不住了!”
“混賬!”
羋鐸頭皮都麻了,兩萬多顆豆?
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算了。
項鼎雖然地位不低,但禁衛軍絕非他的一言堂,沒有收到王命,就把三千南宮嫡系放進來,其他幾家的癟犢子肯定也有參與。
他驚駭地看向羋星璃,難道自己這個女兒,對朝堂的掌握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快把禁衛軍調過來!”
“是!”
侍衛連忙跑出去,還未到三息就又跑了回來。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殿外就響起張副將洪亮的聲音。
“陛下!末將聽聞朝中有歹人當衆行刺女公子,對陛下造成驚嚇,特地前來護駕!”
“……”
朝堂之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就連那些宮廷侍衛,身體都因爲緊張而繃直了。
羋星璃託着虎符緩緩站了起身,高聲道:“都收起兵刃吧,煌煌楚王都,哪裡來的歹人?”
她聲音很大,不知道是給殿外人說的,還是給殿內人說的。
但在她的目光注視下,宮廷侍衛最終還是掙扎着把刀劍收回鞘中。
而南宮羽,也收起了自己的公闕劍。
羋星璃將虎符收到懷裡,心中暗鬆了一口氣,自己沒賭錯,貴族因爲利益保下了自己,嬴無忌也通過入夢之術,與項鼎裡應外合,折服了那些禁衛軍。
至於宮廷侍衛,雖然同樣強橫,卻也已經獨木難支。
畢竟……沒有人能敵得過這些真正的精銳!
一切都到位了。
她看向高位之上的羋鐸和羋囸,笑容平靜,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父王!偏殿一敘!”
說罷,便自顧自地走向了偏殿。
羋鐸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掙扎許久,還是跟了上去。
羋囸臉色慘白,連忙跟上,卻因爲小腿發軟,差點癱倒在地上,死命地咬着牙,才步履蹣跚地跟了過去。
偏殿中。
只有父子父女三人。
羋鐸面色鐵青:“好!好啊!星璃,你可真是孤的好女兒啊!”
“父王也是兒臣的好父親!”
羋星璃的語氣卻格外真誠,聽不出半分嘲諷的意思。
羋鐸直接被幹沉默了。
只是力量已成真理。
半點不由人。
他嘆了一口氣,整個人都彷彿蒼老了許多:“說吧,你想做什麼!”
羋星璃深吸一口氣:“父王操勞半生,楚國因父王而興,只是父王老了,已經不瞭解如今的楚國了。兒臣不忍父王繼續勞心勞力,所以……”
她頓了頓。
毫不躲閃地與羋鐸對視:“所以兒臣請父王歇一歇,移駕太上王之位,兒臣願爲女帝,爲父王分憂!”
羋鐸:“!!!”
雖然早有預料,但聽羋星璃親自說出口,他還是感受到了頹然的震撼。
羋囸張了張嘴。
羋星璃側過臉來:“王兄可有什麼看法?”
羋囸沉默一會兒,斬釘截鐵道:“父王!星璃說得對啊!”
羋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