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
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此時正背對着荒原,朝着西北方向行駛,而在這馬車的車廂中,一位背生龍翼的少女正在疲憊的沉睡。
睡夢之中,有無數景象在她眼前閃動,五感變得遙遠和虛幻,沉浸於這反覆不定的迷離,希爾雅感覺自己似乎回到了過去。
無憂無慮,祥和而平靜的童年。
少女出生于格蘭蒂亞大陸東方的一片原始山脈中,與她的父母,一位半血龍裔與一位平原精靈一起隱居在此,過着平凡而普通的生活。
格蘭蒂亞大陸上諸族林立,無論是狗頭人,蜥蜴人,豺狼人甚至是人數稀少的翼人都有着自己的國家和勢力,雖然它們絕大部分都只是兩大帝國的附庸,不少面目在人類看來醜陋的種族,比如說狗頭人,豺狼人等種族甚至會受到歧視,可就算如此,卻比最不招人待見的龍裔要來得好。
巨龍,是這個世界上最令人厭惡的種族,這其中當然有數百年前中央帝國與龍島的全面戰爭,無數種族的人口因此死亡的原因,更重要的是,這些龍與形態各異,實際上大多都有點親屬關係的種族不同,它們其實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有着不同的起源的真正異族。
所以現在,絕大部分殘存的真龍和龍裔都無法在大陸上行走,只能選擇隱居在深山,就好比少女的父母那樣。
羣山之中,無論是身爲龍裔戰士的父親,還是身爲施法者的母親,實力都稱得上是不俗,即便是常人難以接近的原始山林,對他們而言也不過是可以隨意進出的花園,因爲兩者的庇護,年幼的少女從小就能隨意在森林中游蕩,鍛煉出了一身好體質和對大自然的親和力。
被濃霧與水汽包裹的深山老林裡,即便是最爲嫺熟的巡山客偶爾都會迷失,但身負精靈血脈的少女卻如魚得水,她在森林中冒險,和野**流,與遲緩卻親切的巨樹,花草以及蔓藤聊天,一晃便是十幾年過去,少女也有了弟弟和妹妹,一家五口人已經沒辦法和原來那樣呆在羣山中,爲了更加方便的生活,他們使用秘術掩蓋了身體中的龍族特徵,然後便進入了格魯帝國一個邊境小城中生活。
和深山中不同,人類世界的生活更加有趣,無論是形形色色的人,還是各式各樣有趣的物。對於從小隻能看見樹和樹,土與土,食物也大多都是樹果和獸肉的希爾雅來說,繁華的人類城市是她新的樂園,少女每天都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的冒險者心懷希望與夢想進她曾經居住的深山,聽着他們大聲談笑這個世界各地瑰麗而震撼的風景,她的心中也逐漸升起了‘想要冒險’的心思。
希爾雅爲此準備了很多——她向父母學習劍術與弓術,學習感應魔力與司法,如何察言觀色,判斷其他人隱藏在面容下的心思是要點,日復一日枯燥的文化學習與訓練更是重中之重,不過因爲心懷夢想,所以少女咬牙堅持了下來,她期待自己能夠走得更遠,看到更加遼闊的世界,讓自己心中燃燒的好奇心與冒險欲能夠釋放。
她對自己所在這個世界未來充滿着希望與期待。
所以,當統一歷617年七月四日的深夜,無數亡靈自久遠的長眠中復甦,怒嚎着撲向生者之時,正躊躇滿志,正打算明天一早就向父母告別,準備離開這個溫暖的小城前往世界各地冒險的少女,是完全無法理解的。
爲什麼?
無數猛獸,人類的亡靈在死寂的霧氣中復甦,然後用猩紅而無絲毫理智的雙眼注視着周圍的活物,它們撕碎一切生者,發泄着不知從何而來的憤怒。
爲什麼會這樣?
沉睡中的居民,無論是孔武有力的壯漢,還是剛剛出生不久的嬰兒,都被這些沒有絲毫憐憫之心的怪物撕碎成一地血肉,位於邊陲地帶的小城雖小,但強者數目並不少,可這些強大的冒險者和駐軍也因爲慌亂和不知所措,被無窮無盡的亡影壓迫在陣地中,無法出去幫助其他人。
這個世界究竟怎麼了?
暴露了自己龍裔身份的父親和身爲地境施法者的母親聯手,驅逐了居民區周圍的所有亡靈,可因爲實在是太過突然,原本和少女交好的鄰家少女,和藹的大嬸一家已經全部遇難,就連屍體都無法保全。
而因爲這一舉動,更加強大的亡靈自遠古的安息中復甦。
這裡,是邊陲地帶德娜安山脈,此地曾經是一羣藍寶石龍的領地,在五百年前人龍戰爭之時,有數位天境巔峰,甚至是‘聖域’的強者在此據守,抵抗瘋狂巨龍們的衝擊。
而在這末世降臨的第一天,他們全數復甦了。
長夜籠罩之下的山林突然被無盡的威壓覆蓋,數百年前就已經近乎滅絕的巨龍發出聲聲長吟,帶着滿腔的憤恨與不甘重歸人世,而一位位曾經戰死的各族強者也都於此復甦,勢要再次斬殺強敵,風雷席捲,小小的城市瞬間就被這些死去強者戰鬥的餘波撕碎,無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啼哭少女,還是面露絕望之色的地境強者都被強大到席捲了大半個行省的能量餘波吞沒。
一夜過去。
只有一個人活了下來。
夢境之中,希爾雅迷茫的撫摸着自己身上的白色長袍,堅不可破的乳白色護盾完美抵抗住了所有的衝擊,那是知道她明天就要出門冒險的母親從自己身上脫下,並贈予的寶物。溫柔的母親從來不肯說她的過去,也不肯說她是怎樣與父親相識的,所以少女一直以爲他們只是一對普通的私奔龍裔精靈情侶,可現在看來,這其中明顯有着許多秘密。
而這些秘密,伴隨着死亡而徹底化作塵埃。
顫抖着緩緩跪倒在地,龍翼少女哀嚎着,絕望的伏在地上,徒勞的伸手觸碰着那些溫暖而細微的塵埃,那是她的父親母親,她的弟弟妹妹,她所愛的一切都在這飛揚的灰塵中,可再怎麼哭泣又怎麼樣呢,眼淚又能挽回什麼呢?即便是嘴角都被咬出鮮血,心臟都要被撕裂,一切都已經發生了。
整個世界都陷入了黑暗,來自過去的亡者毫不留情的吞噬着現在與未來。
而曾經期待着冒險的少女,在這光芒消逝的第一天,踏上了她絕不想要踏上的旅途。
二十七年。
漫長而毫無希望的二十七年。
對於龍裔與精靈的混血而言,區區二十七年,甚至不能令他們的容顏有些許改變,二十七年,甚至沒辦法讓他們從青年過渡到成年,少女依然是少女,可她的心卻早已被磨礪成鐵石。
在這二十七年中,希爾雅見證過無數悲歡離合,見到過無數庇護所的建立與毀滅,她想要幫助過那些需要幫助的人,但卻發現除了自保外她什麼也辦不到,城市一個接着一個陷落,要塞一個跟着一個失守,雖然那些逝去的天境和聖域強者已經不再復甦,可一位地境亡靈足以摧毀任何防線。
而不知從何開始,這些原本只是遊兵散勇的亡靈開始有了組織,每一個夜晚,都會有數以萬計的大軍追蹤少女的蹤跡,並對她發起攻擊,單靠自己的實力,希爾雅應對的十分勉強,可傳承自母親的法袍卻能令她數次險死還生。
但偶爾,這件法袍也會有辦不到的事情,面對一整支亡靈軍團的追擊,法袍也只能儘可能的幫助她逃跑,少女只能拿出她從那些廢棄城市和要塞中的珍稀原晶與其他庇護所的強者做交易,讓他們幫助一下自己,雖然拒絕,甚至心生惡念想要搶奪的人很多,但願意幫助並遵守承諾的強者也不少,依靠他們的力量,希爾雅有驚無險的活到了今日。
但……又能怎麼樣?
現實之中,沉睡着的少女眼角流出一道苦澀的淚水。
逃亡,躲避了二十七年,她已經累了,和那些居住在深山庇護所中的倖存者不同,希爾雅沒有一天是能夠安穩休息的,總是有亡影追蹤,發起攻擊,總是有強者亡靈甦醒,要取她人頭,少女已經習慣了受傷,甚至習慣了垂死,這麼多年受過的傷,缺少然後重生的軀體部件已經足夠湊齊兩個她自己了,很多時候希爾雅都會在短暫的休息時思考,自己爲什麼要逃跑,徹底死掉豈不是比現在生不如死更加痛快。
答案很簡單,她不想死。
並非是求生欲,而是因爲揹負。
父親,母親,弟弟,妹妹,隔壁的瑪雅姐姐,和藹的蘇娜大嬸……很多人都死在了那一天,自亡影首次甦醒的那次天災開始,憑藉着母親贈予白袍而活下去的少女的生命從那一天起就不再屬於她自己,而是屬於所有人的,只有她才記得這些死者,她若是死了,那麼一切就會被遺忘,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
這是比起死亡,更大的恐怖。
而就在此時,法袍開始了輕微的共鳴,令希爾雅漸漸的自睡夢中甦醒。
車廂的另一側,一位有些疲勞的女人也從夢中甦醒,她睜開眼睛,看了眼眼前的龍翼少女,然後用溫和的聲音道:“你醒來了?我看見你暈倒在路旁,就把你救起來了……你怎麼哭了?”
這位來自聖城的女子容貌中等偏上,看上去的確很疲憊,剛剛甦醒,她就忍不住打了個哈欠,而就在她打算追問一下,這附近的庇護所是不是遭受了襲擊,假如是,又有多少人倖存時,女子的嘴巴突然閉上,然後驚訝的張開。
“等等,你身上的法袍怎麼在發光?”
而希爾雅也不清楚,她此時此刻也無暇關注身側女子的話語。
因爲她似乎又陷入了另外一個幻境——光影迷離間,少女突然發現自己身處一座巨大的潔白大理石神殿,而她的身前是一座熊熊燃燒的祭壇,有無形無色,甚至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火焰在其中燃燒,其中似乎有着整個世界的虛影。
而一位身披法袍的威嚴白髮男人,正用嚴肅中帶着審視的目光注視着她。
恍惚之間,希爾雅似乎看見了其他的景象。
手持青色寶珠的微笑少年,腰挎兩把光刃的冷漠聖者,身披聖潔法袍的威嚴中年,以及手持純白權杖的溫和老人。
這些都是他,這些都又不是他,那是他的童年,他的奮鬥,他的守望和他的結局。
但他究竟是誰?
希爾雅感覺到,自己的血液正在共鳴,來自精靈一方,令自己能與植物和動物交流的血脈不由自主的對這位威嚴的中年男人產生親近尊敬之意,就彷彿是遊蕩已久的浪子看見了久違的父母,又好像是在許多許多年後的不屑學生在此遇到了嚴格卻滿心關懷的老師。
而她也在瞬間,明白了對方的身份。
世界之初,赤焰漫天,天是烈風驚雷,地是焦熱熔火,大陸未生,諸洋不存,萬物毫無定形,生命未曾衍化出世。
但,卻有聖者破界而來,攜先民十萬三千,入駐此地,聖者號令烈火狂風,呵斥驚雷赤焰,令大地自熔岩中升起,令融核冷卻穩定,聖者還分離毒氣與水,降下初始之雨,使得海洋的雛形初成。
聖者播撒種子,傳播生命,在其神力之下,七日之類,原本還是熔岩的大地便鬱鬱蔥蔥,遍地都有野獸的幼崽棲息,而先民也被安置在此,繁衍生息。
起源聖者的傳說,流傳於整個格蘭蒂亞大陸,即便是五百年前中央帝國分裂,導致歷史記載缺失有極大的缺失,有心者也能從遠古的文獻中確認這些有關於創世的信息。
但根據這些古籍,可以很明白的知曉,起源聖者並非是真正的創世之人,他是藉助一件神器法袍的力量,引動聖賢之力平復世界創生之初的火焰。
“難道……”
不可思議的摸向自己身上的法袍,希爾雅的心靈被這信息震撼到無法思考,她只能喃喃自語道:“聖……聖賢……”
而在她的身前,白髮威嚴中年的幻象微微點頭,目光柔和了下來。
“吾之使徒的後裔。”
他平靜的說道:“你已經遺忘了你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