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步詫異望着劉莊,不明白他怎會突兀的提出這麼個問題。我與鄧禹一共也才見過兩面,如何能知道他效忠光武帝的箇中緣由?
劉莊卻也沒有要我回答的意思,他接着便道:“鄧禹效忠的不是我劉氏的江山,他效忠的是朕的母后,一個他永遠也得不到的女人。”
我驀地驚住:鄧禹喜歡陰麗華?!
劉莊爲何會將長輩們的隱秘往事告訴我?難道,他以爲控制住了我,鄧訓便會和他的父親一樣,一輩子替他守護劉氏江山?
我詫異的望着劉莊,他卻只是淡淡道:“這就是流光苑,是我母后封后前的住所。”
說罷,也不管我的愣怔發呆,劉莊給苑中管事的宮女簡單交代了幾句,便帶着隨侍離開了流光苑。
劉莊告訴我鄧禹喜歡陰麗華,讓我住在陰麗華往年的宮苑,他究竟是什麼用意?
我不是陰麗華,鄧訓也不是他的父親。劉莊憑什麼以爲拆散了我們,鄧訓就會死心塌地的效忠於他?我就會死心塌地的留在這宮牆之內?!
很快,便有幾個宮女圍聚了過來,爲首一個面容白皙的女子躬身道:“奴婢南陽,恭請陰小姐更衣!”
“南陽?”居然也有人以地名取名的麼?
那名宮女似看出我的疑惑,便笑道:“奴婢和太后娘娘一樣,都是荊州南陽人,娘娘無聊時常與奴婢聊起南陽舊事,先帝得知後便爲我賜名南陽,隨侍娘娘身邊。”
我不禁感嘆:宮人的辦事速度真快。我才從太后寢宮出來,她撥來的宮女便已經到位。
自從離開侯府,已經很久沒有被人侍奉過了。我茫然看着南陽帶着幾個宮女在屋裡往來奔忙,由着她們替我寬衣解帶,引我入桶沐浴。直到南陽替我擦乾長髮。換上宮中的寬袖留仙裙,一身清爽的我才又清醒過來:如此說來,我的軍旅生涯就徹底結束了?
望着堆放在案几前的羽林軍軍服,我竟有些眼熱。
我轉過頭,起身便往室外走去:“我去苑中走走,你們不必跟來。”
“奴婢已經着人安排了晚餐,陰小姐不要走得太遠。”
身後傳來南陽的叮囑,我卻加快了步子。元日那天執行宿衛任務時,席廣將軍詳細介紹過南宮的防衛。酉時有一次換崗,我能夠看到護衛的布點和防控。
我疾步繞着宮牆巡走了一圈。卻沒有看見一個人影。莫非,陰麗華搬出這座宮苑後,原來的防衛點都撤離了?
尋思後。我蹲身撿起花圃中的一塊鵝卵石,擡手扔向寢殿的窗櫺。“砰”的一聲悶響之後,便見兩道黑影躍出廊柱,迅疾往窗櫺邊閃去。
我頓時沮喪不已:原來,我看不見。不代表這流光苑中沒有防衛。以我連青龍爪都用不麻利的三腳貓功夫,想要逃出這個防守密集的籠子,只怕會很難。
心緒煩亂的沿着甬道走了一陣,我信步爬上了苑中一座人工堆疊的假山。假山之上建有一個八角亭。立在亭中,一眼就能望見南宮中軸線上那座象徵着大漢皇權的崔巍大殿——德陽殿。
“娘娘往日最愛站在這裡,等候先帝從德陽殿下朝歸來。”
身後突然響起南陽的話。我不由皺眉道:“你怎麼來了?”
南陽道:“方纔聽見侍衛說有人朝苑中扔石頭,我不放心陰小姐,跟來看看。”
我嘆了口氣。看着暮色下沉靜清寂的流光苑,心中忽生感概:陰麗華與劉秀的恩愛,天下無人不知。可即便是這樣,劉秀爲了成就帝業,依然迎娶了郭聖通。並立她爲皇后。陰麗華以原配的身份屈居郭聖通之下,目睹郭聖通與劉秀帝后攜行生兒育女。她得有多大的胸懷和氣度,才能接受並支持劉秀的這個選擇?
望着暮色中顯得沉鬱莊嚴的德陽殿,我突發奇思:立在這裡的陰麗華,究竟是在守望下朝歸來的劉秀,還是爲了遠遠看一眼那個一直在宮牆外默默守候着她的鄧禹?
我正浮思聯翩,便聽南陽催促道:“陰小姐,膳房已將晚餐送來,我們下去吧。”
不管明日將要面對些什麼,不吃飽飯,哪來力氣應對?
我點點頭,沿石階隨南陽走下了假山。
然而,我卻是高估了我的胃口。對着一桌精緻得宛如藝術品的菜餚,我竟索然無味。勉強自己吃了半碗米飯,正要下桌,便聽見門口傳來宮女高呼“萬歲”的聲音。
劉莊又來了?!
我心下一慌,忙忙含水漱口,整理衣裙。卻還沒收拾妥當,劉莊便已大步邁進了屋裡。我來不及退開凳子跪地行禮,只得屈膝垂首道:“恭迎聖駕!”
“朕的廚子做的飯菜不可口麼?”劉莊瞥了眼桌上的飯菜,皺眉問道。
“是我沒胃口。”不想無辜的廚子被牽扯,我便誠實答道。
劉莊看了看我,徑直走到窗前的木榻前坐下:“既然沒胃口,那就不吃了。過來,陪朕手談一局。”
我本來想說自己不會弈棋,可看着他那張板正僵直的臉,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又犯下欺君之罪,便只得走上前去。
很快便有宮女搬來了棋桌和棋盒,麻利的在木榻上擺好。
我捋了裙裾依照學堂裡女先生們教的禮儀,屈膝端坐於棋桌之後。
“朕讓你執黑先行。”劉莊將裝有黑玉棋子的陶棋罐推到了我的面前。
“謝皇上。”我拈了枚黑子,隨意落在了棋盤的邊角。
琴棋書畫中,我最不愛弈棋。我不喜歡算計,不喜歡爭鬥。每每聽周老夫子闡釋棋局中的天地大道,說什麼“人間諸象,天地萬物,皆環環相圍而生”、“圍之愈廣,其勢愈大。勢大圍大,圍大勢大。此爲棋道。亦是天道人道”、“子子樞要,方可成勢。勢堅則圍地,勢弱則地斷”,我便覺得頭暈。
劉莊右手執白子,凝眉盯着我那顆黑子看了好一陣,才猶豫地落在了我棋子的旁邊。
堂堂一國之君,連落個棋子也要這般小心翼翼?我忽然便覺得有些好笑,隨手拈了黑子,又在棋盤另一角落子。
劉莊狐疑的瞥我一眼,又是猶豫許久。纔在他原來的白子旁邊落子。
我一見他落子,便又拈了棋子隨意落盤。
劉莊拈了白子,對着棋盤沉思良久。纔在我第二枚黑子旁落下棋子。棋子一落,他卻又有些後悔:“似乎應該先打吃第一子?”
“皇上想要悔棋?”
劉莊搖頭道:“舉手無悔真君子,朕怎會悔棋?”
其實我想說我纔不不介意他悔不悔棋呢。別說我本不喜歡弈棋,便是棋藝超羣,我也不敢贏他的棋啊。
我拈了棋子。又隨意在棋盤一角摁下。
“你的佈局好生奇怪,看來全無章法啊。”劉莊終於有些疑惑了。
我只想亂下一氣,讓他覺得無趣了收官走人,便隨口胡扯道:“下棋講究章法,豈不步步都被人看透?”
“嗯,有道理。”劉莊沉吟一番。便越發認真的揣摩起來。
看他濃眉緊皺,絞盡腦汁的表情,我忽然有些同情他:身爲一國之君。想必是說話辦事處處謹慎慣了,就連與宮中女子弈棋也是這般前後思慮,小心翼翼,他不覺得累麼?
我越是隨意落子,他越是猶豫不定。一局尚未結束,便聽外面更差敲響了戌時鼓。
時間越晚。我便越是胡亂落子,只想快點輸了催他離開。可不知爲何,我明明是亂下一氣,黑子在棋盤上卻始終佔據優勢。我越是求輸,卻越是不輸。莫非這就是所謂的“無心插柳柳成蔭”?
直到亥鼓敲響,劉莊才終於站起身來:“朕要早朝,就先下到這裡,明日接着與你下。”
明日還下?我頓覺頭痛。送走劉莊後,我便將棋盤上的黑子收取了一些,他若還來,我就早些輸給他算了。
洗漱後上牀睡覺,回想今日一天的遭遇,我竟一夜輾轉難眠。直到天色泛白,我才朦朧睡去。卻只是片刻功夫,便聽見外室傳來喧譁之聲。
我猛然驚醒:劉莊昨日說要冊封我爲貴人,難道是宣召的內侍來了?!
“陰小姐,外面是陰才人來探望你。你要見她麼?”南陽匆匆走了進來。
“陰才人?”我腦袋有些迷糊,隨即纔想起南陽說的是去年頂替我入宮的陰蓮秀。好歹也是勤墨齋的同窗,這深宮之中,難得遇到認識的人,自然是要見一見了。
“你讓她稍等片刻,我馬上就起來了。”
待我穿衣洗漱完畢,走出外室,便見一身華麗宮裝的陰蓮秀立在一面翡翠雕花屏前,正一臉驚奇的打望着室內的佈置。
也是這一刻,順着陰蓮秀的目光,我才留意到流光苑內的擺件裝飾,翡翠錦屏,水晶珠簾,珊瑚玉樹,一件件價值不菲的珍玩羅列紛呈,美不勝收,與陰麗華如今居住的寢宮相比,竟是奢華得難以想象。流光苑,竟是因爲這珠玉流光而得名麼?
“妹妹,沒想到皇上對你這麼好。”見我出來了,陰蓮秀幾步走近前來,一臉豔羨道:“這些物件,就是在馬貴人的寢宮裡,也是沒有見過的……”
“這是太后娘娘往日的寢宮,裡面的每樣擺件,都是先帝親自挑選送來的,哪是馬貴人的寢宮可以比擬的。”我還未出聲,身後的南陽便出聲作答。
“皇上若不是對我妹妹好,又怎會讓她住進太后往日的寢宮呢?”陰蓮秀瞥了南陽一眼,轉頭對我笑道。
我便屈身行禮道:“陰悅見過才人。”
陰蓮秀忙一把拉住我:“妹妹怎麼如此見外?說起來,若不是你,我也不會進了這深宮大院來。”
我聽不出這話裡究竟是喜是怨。我昨日午後才進的宮,她今日一早便趕來探視,這看似清寂的宮牆之中,消息傳遞得還真是迅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