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巡按,你如何看待此次戰敗?”
在現場衆人的注視下,李宏宇沉吟了一下,不動聲色地問向了現場一名身穿正七品官袍的國字臉中年人。
此人是遼東巡按御史陳王庭,也參與了對後金軍軍事計劃的制定。
雖然李宏宇並沒有見過陳王庭,但從官服上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陳王庭,因爲大堂裡陳王庭是正七品的文官。
“巡撫大人,誓師之後經略即諭杜鬆等統兵官務以持重,可杜鬆先期兢進,其失一;剛愎自用,其失二;隊伍錯亂,爲賊所擊,其失三;”
陳王庭知道自己肯定躲不過去,因此略一沉思後擡頭望向了李宏宇,有條不紊地開口說道:
“擒夷克寨,不加傍哨,致賺賊伏內,被誘不知,其失四;將兵不習,背水而戰,其失五;輕騎深入,撇棄火器車兵,師無老營,其失六。智不能料敵,謀不能馭衆,致二萬餘官軍一時並遭陷潰。”
“至於北路軍,初派由三岔兒堡出擊,馬林卻執意由靖安出擊,結果到頭來複由三岔兒堡出擊,致使西路軍與敵交鋒時北路軍未至,到頭來建州叛逆乘勝北驅,馬林毫無察覺,以至兵敗。”
說着,陳王庭向李宏宇一拱手,沉聲說道,“馬林臨陣脫逃,罪無可恕!”
李宏宇聞言後向陳王庭微微頷,眉頭微微皺着,陳王庭也把罪責歸咎給了杜鬆和馬林,其理由比楊鎬還要詳細,竟然給杜鬆列下了六大罪狀,可見對於杜鬆的痛恨。
不過,杜鬆已經戰死,而馬林現在回到了開原城,中間可是隔着後金軍,因此要想找兩人問罪頗爲不切實際。
據李宏宇所知,後來馬林在開原城與後金軍的交戰中戰死,也算是挽回了其名譽,不至於被世人看成是懦夫。
“李大人,你有何高見?”
隨後,李宏宇扭頭望向了坐在陳王庭對面的一名身穿從七品官服的中年人,不動聲色地問道。
能與陳王庭這個巡按御史平起平坐的人自然不是等閒之輩了,此人是此次遼東戰事的監軍,戶科給事中李文韜。
值得一提的是,自嘉靖皇帝后,一直到天啓前期,朝廷派往各地的監軍基本上都是由言官擔任。
崇禎皇帝登基後也讓言官監軍並且撤掉了稅監,不過沒幾年崇禎皇帝又重新啓用宦官當監軍和稅監,其中的原因自然不言而喻,崇禎皇帝是在用宦官制衡文官。
說起來也可笑,當年崇禎皇帝在東林黨的影響下對宦官可謂深惡痛絕,差一點就殺了魏忠賢。
可結果崇禎皇帝卻不得不啓用被其先前看不上的宦官做事,而且臨死前幾天還讓人收殮了魏忠賢的屍骨,真是令人感到無比唏噓。
“巡撫大人,下官贊同楊經略和陳巡按所言,杜鬆和馬林罪無可恕。”
陳王庭猶豫了一下,然後鄭重其事地向李宏宇說道,身爲監軍他難辭其咎,雖然萬曆皇帝現在並沒有降罪於他,但很顯然他會被朝堂上的官員彈劾,爲此只要來推卸責任。
“諸位大人,杜鬆和馬林固然有罪,但短短五日內我三路大軍盡墨,這可絕非兩人之責。”
聽了陳王庭的話後,李宏宇沉吟了一下,然後擡頭環視了一眼現場衆人,神色嚴肅地說道,“固然,此次戰敗因素衆多,但有三點在本巡撫看來至關重要。”
“遼事之錯,不料彼之情形,喪師辱國,誤在經略;不諳進止機宜,馬上催戰,誤在輔臣;調度不聞,束手無策,誤在樞部。”
說着,李宏宇面色一沉,冷冷地說道,“有此三誤,我軍談何言勝?”
聽聞此言,現場衆人皆大驚失色,萬萬沒想到李宏宇的言辭竟然如此犀利,不僅指出楊鎬的罪責,而且還譴責了朝廷催戰的官員,連並着把遼東的軍事指揮系統一起給抨擊了。
楊鎬的臉色剎那間變得非常難看,李宏宇口中的“經略”顯然指的是他,而且李宏宇所列的這三點都於他有關。
先,楊鎬沒有弄清楚後金軍的兵力分佈,也不知道後金軍的優缺點,這使得明軍在面對後金軍的騎兵和步兵時處於劣勢。
其次,楊鎬沒能頂住來自朝廷衆臣的壓力,不得不提前動對後金的作戰,導致天氣對明軍極爲不利。
最後,楊鎬雖然制定了四路會攻的作戰計劃,但是沒有詳細地安排各路行軍的路線和時間,而且打仗後指揮不暢,以至於讓後金軍抓到了機會。
據傳,當時杜鬆反對在冬春之際出兵,認爲等到冰雪消融出征纔是良策,結果被楊鎬用尚方劍逼着出戰。
雖然楊鎬的四路會攻從戰術而言並沒有過錯,是剿滅後金的一個好戰法,否則朝廷也不會批准他的作戰方案。
可楊鎬錯就錯在了選擇了錯誤的時間出徵,既沒有探明敵情,又沒能整編部隊,再加上該死的風雪天氣,導致三路大軍慘敗的結局,身爲遼東經略他自然是難辭其咎了。
“果然不愧爲新科狀元!”
當現場衆人面面相覷的時候,周永春心中不由得暗自讚道,怪不得萬曆皇帝會派李宏宇來遼東當巡撫了,李宏宇一針見血地就點出了明軍薩爾滸之戰失敗的原因。
確實,薩爾滸之戰的失敗楊鎬這個經略要承擔主要的責任,身爲遼東統帥其未能掌控全局已然是失職。
“楊大人,本官雖然言辭過激但對大人絕無私人恩怨。”
沉默中,李宏宇打破了現場的平靜,站起身向臉色難看的楊鎬一躬身,拱手說道,“楊大人也是心繫朝廷,想要儘快剿滅建州叛逆,然天時地利皆不利我,遼東的軍隊又來自大江南北彼此間交流不暢,失了人和,不要說大人,就是朝中任何一個大人前來此次也必敗無疑。”
“然,大人是遼東經略,遼東官軍的統帥,勝負榮辱繫於一身,故而此次大敗之責必由大人來承擔。”
說着,李宏宇忽然語峰一轉,鄭重其事地說道,“依本官來看,薩爾滸之戰的敗因不在遼東而在京城,如果大明國庫充盈那麼大人也不會匆促出戰,故而此敗的罪魁禍是軍餉不足,這與大人無關,非大人考慮之事。”
“謝巡撫大人。”
楊鎬聞言臉色頓時變得緩和,他先前還以爲言辭犀利的李宏宇是想要落井下石定了他的罪名,到頭來原來是在給他開脫,這使得他的心情頓時變得無比複雜,隨即起身向李宏宇拱手回禮,言語中顯得有些激動。
此時此刻,楊鎬很清楚,一旦薩爾滸之戰失利的消息傳回京城他肯定會遭到無數官員彈劾,李宏宇身爲新任遼東巡撫如果能幫他說一句公道話的話,那麼他的命運將生轉變。
現場的遼東官員們也紛紛鬆了一口氣,搞了半天李宏宇並沒有要追究兵敗責任的意思,這使得大家暗自感到安心。
周永春暗暗頷,看來他先前確實是輕視了李宏宇,別看李宏宇年輕但老成持重,僅僅一個照面就使得現場的遼東官員起了敬畏之心。
就在現場緊張壓抑的氣氛逐漸散去時,遼東都司衙門大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嘈雜之聲,好像有不少起了爭執,立刻引起了大堂上人們的注意。
“稟巡撫大人,有兵士想要強闖都司衙門。”很快,一名操着陝甘口音的武官快步走了進來,拱手向李宏宇說道,很顯然是李宏宇從山海關帶來的人。
“巡撫大人,本官不知大人前來,故而調了兵丁前來護衛。”這時,周永春站起身,有些尷尬地向李宏宇說道。
原來,面對着氣勢洶洶包圍都司衙門的騎兵,正在都司衙門議事的楊鎬和周永春等人不清楚來的是什麼人,故而爲了安全起見調了城裡的軍隊前來查看。“
說着,周永春向李宏宇拱了一下手,急匆匆離開,大門外的喧鬧聲隨之停息,前來支援的軍隊在周永春的命令下回營。
“楊大人,李總兵是否在清河堡駐防?”李宏宇見狀於是沉聲問向了楊鎬,他口中的李總兵自然指的是西南路明軍統帥李如柏了。
“巡撫大人,李總兵確實在清河堡,大人有事問詢的話可以將他傳來。”楊鎬此時已經對李宏宇有了不少好感,聞言點了點頭後說道,說實話如今像李宏宇這樣有擔當和魄力的官員實在是太少了。
“不了,本官准備親自去一趟清河堡。”李宏宇擺了擺手,隨後問道,“楊大人,遼陽有多少騎兵?”
“巡撫大人要親自前去清河堡?”聽聞此言楊鎬頓時微微一怔,隨後連忙說道,“巡撫大人,清河堡是我軍與建州叛逆對峙的前線,大人乃遼東百官之,切莫以身犯險。”
“巡撫大人,還是讓李如柏來一趟遼陽吧。”陳王庭等人聞言也紛紛開口勸道,畢竟現在李宏宇可是遼東官職最高的人。
經過了先前李宏宇的那番恩威並濟後,陳王庭等遼東的官員不敢再輕視年輕的李宏宇,很顯然李宏宇並不是等閒之輩,要不然豈會說出剛纔那一番令衆人膽戰心驚的話來。
“諸位的好意本官心領了,本官只是給熊大人打前站的,因此現在有些事情必須要做。”李宏宇聞言不由得笑了起來,望着進門的周永春說道,“本官初來乍到對遼東的事務並不清楚,有周大人坐鎮本官非常放心。”
“巡撫大人,此舉萬萬不可,清河堡現在兵荒馬亂,巡撫大人前去的話實在是太過冒險。”周永春並不知道生了什麼,等得知李宏宇要去清河堡連忙開口阻止,萬一李宏宇有個好歹他們如何向萬曆皇帝交代?
“本官心意已決,諸位莫要再勸。”李宏宇聞言微微一笑,然後向現場衆人一拱手,沉聲說道,“本官明天就會啓程,望諸位各司其職,共度難關!”
楊鎬和周永春等人不由得面面相覷,隨後向李宏宇拱手回禮,嘴角紛紛掛着無奈的苦笑,李宏宇可是遼東巡撫,一旦決定了的事情他們無法改變只能遵從。
說實話,遼東的這些官員們並不清楚李宏宇執意要去清河堡的用意,在他們看來李宏宇這個決定有些太過兒戲,要知道清河堡的明軍是敗軍之師,現在士氣正低落而且清河堡的城防不及開原和鐵嶺堅固,萬一後金軍來襲那麼情形危亦。
李宏宇現在當然不會把他的計劃講出來,否則肯定會受到楊鎬和周永春等人的阻撓,不會讓他去冒險,而且計劃也非常容易泄露出去畢竟遼東有不少女真人的奸細他不得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