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斯先生。”
盛夏的新加坡,顧爲經站在萊佛士酒店的陽臺之上,復古的圓形吊燈邊,圍攏着一羣在明與暗混沌的交界處處來來回回飛舞的蛾子。一位有着小肚腩,穿着高檔西裝的英倫紳士,默默的站在他的身後。
唐克斯是整個藝術展的策劃者。
既然安娜沒有了返回酒宴的興趣,那麼他就是這裡最有權力的人……起碼是最具有影響力的人中之一。
整間宴會廳中,地位能夠和他比肩的人,已寥寥無幾。
顧爲經面目沉靜的在訴說,唐克斯微微張大了眼皮,蹙眉側耳的傾聽,現在兩人的站位與身體間所下意識的流露出的姿態,倒像是他變成了年輕人的從者。
“可是——”他嘴脣微張。
“我確實有能來交換的東西,想來,這也是一場公平的交易。”顧爲經清淺的聲音如吊燈的燈光一般,彌散在身前的黑夜裡,彷彿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可是我又深刻的意識到了一點——”
他抿了一下脣。
“這個世界上,只有很少很少很少的人,能夠擁有我的幸運,能夠擁有我所擁有的一切的。”
“藝術世界裡,有多少穿着舊襯衫的年輕人,能夠擁有我的條件呢?大多數人,他們沒有經驗,沒有好畫廊,沒有藝術推手,沒有過硬的履歷與資源。在人生的起點,當他們第一次步入這個舞臺的時候,除了手中的畫筆,除了關於藝術的野心與夢想,他們都一無所有。”
“他們都不是現在的我,他們都是曾經的您,他們都是隻能在陽光下站上三天三夜才能獲得一個展示自己機會的窮小子。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可能連一位好心的,願意給他一個綿羊展贊助的吉米先生,都遇不到。就是沒有人會爲他們停下腳步。”
這樣對顧爲經公平的交易,對大多數人來說,都不公平。
“剛剛我在咖啡館裡,和別人聊藝術,我們聊卡洛爾,那位我的論文中的主角,我們提到了梵高的一生。”
顧爲經的聲音變得恍惚。
他想象着一代又一代的年輕畫家,他們都曾經歷過他唐克斯口中的那一切。
有多少心懷野心和夢想的年輕人,帶着自己對於美的解讀,帶着自己對於美的表達來到這裡,來到藝術展或者繪畫沙龍的大門前,遙望燈火輝煌的名流晚宴,卻寸步不得進入。
他們得不到一點點照亮前途的光,得到的只有一聲聲的奚落和冷笑。
他們是不是覺得很孤單?
他們冷不冷?
他們是不是對這個世界,感到過深深的失望?心懷怨憤,亦或者心灰意冷。
在那些畫家對一切覺得絕望之前,有沒有人擁抱過他們?有沒有人曾讓他們覺得片刻的溫暖。
阻礙他們的那層堅硬的玻璃,是他們自身的平庸麼?是他們對藝術淺淡的理解麼?亦或是些別的什麼東西。
是否一幅展覽的十二個策展步驟裡,那剩下十項與藝術無關的東西?
這一刻。
顧爲經想到了很多的人。
顧爲經想到了卡洛爾,他想到了梵高,他想到了想要燒炭自殺的酒井大叔。
他又想到了曹老。
曹軒調侃的說,他一生幾乎就沒有吃過落魄無名的苦,可事實真的是如此麼?他知道,在闖下偌大的名聲之前,在他奇蹟一般的嶄獲那些獎項以前,曹軒的旅歐生涯的前半部分也有諸多坎坷與不順。
阻撓他的又是什麼呢?
藝術之內的事情,還是藝術之外的事情?
如今誰說亞洲人搞不好藝術,就和誰說亞洲人學不會數學一樣,都已經不是歧視不歧視問題了,大家沒準會覺得你的智商可能有問題,懶得理你,用不屑來表示輕蔑就夠了。
但在這樣的認識轉折背後,又有怎麼樣的歷史?
一百年前,正是各種優等民族,劣等民族的論調最濃厚,最甚囂塵上的年代。
當一位又一位來自東方的留學生在西方精英的自留地,在耶魯、劍橋、牛津拿了一等學位,考了無數個第一名之後。沒有人再會認爲黃種人智力低下,只是在西方世界,最有影響力亞洲人的繪畫形象之一,變成了“長着莎士比亞式的鬍鬚、撒旦的面孔、長眼、細鬍鬚、閃爍着綠光,擁有多家大學博士學位”的傅滿洲。
伊蓮娜家族對於他的論文的刁難是不公平的。
可也許——現實就是這樣不公平的。
當年社會上的不公平,又怎麼可能只有阻礙梵高的財富的不公平,阻礙卡洛爾的性別上的不公平?
相似的事情,是不是也曾阻撓在曹軒的身前?
當曹軒帶着自己的作品,第一次來到巴黎藝術沙龍現場的時候,是不是也如今日的自己一樣,感受到孤立無援,舉目無親,感到到冷落與嘲笑。他又怎麼度過這一切的呢?
顧爲經站在陽臺邊。
在他的右側遠方,橙紅色的燈光灑落在海面,那是比他身側酒店的陽臺邊一盞小小的吊燈明亮無數倍,奪目無數倍的光輝——整座濱海藝術中心像是一座懸掛在海岸線上的巨大吊燈,照的遠方的大海宛如紅日半隱,波光粼粼。
在濱海藝術中心後方,更加遙遠些的位置,是獅城在夜晚時分,被各色璀璨霓虹鍍上炫目光輝的城市天際線。
高高低低的虹光連成一線,是被太陽所點燃的雲海。
他這隻蛾子離那邊的海上“燈籠”,離海面上燃燒的雲海很近很近,近的只要翅膀輕輕一振,就能觸及。
阻隔着顧爲經的並非堅硬的玻璃。
它是一層柔軟的窗戶紙。
他學會身段柔軟一些,他學會臉皮厚一些,他學會多裝裝可憐,多多打打電話,多哭一哭,多笑一笑。窗戶紙便輕而易舉的被別的長輩幫他捅破了。
何止是捅破窗戶紙。
就算它是玻璃又怎樣,伊蓮娜家族可以直接爲他打開整扇窗戶。又何止是窗戶,那位安娜順順手,就把門也打開了,只要她開心,只要他願意低頭,那麼就算把整扇牆都拆了,也毫無困難。
然而顧爲經就是忍不住去想。
當年的曹軒老先生,也有電話可以打,也只要找個人多哭一哭,多笑一笑,多賣賣可憐,就有人能幫他打開這扇牆,打破那扇窗麼?
“在喝咖啡的時候,她隨口給我念了一段梵高先生身爲傳教士的職業生涯裡,一次在英國里士滿的佈道演講,做爲他人生的註解——古老的信念,美好的信念,永存吾心,生命既是朝聖的過程,人人皆是行者,人人皆不孤獨,因爲天父將永恆的與我們同在。我們是朝聖者,我們的生命就是一段從現實到天國的漫漫長路。”
一方面,伊蓮娜小姐的真實面目,讓顧爲經感到失望與憤怒。另一面,被失望和憤怒的情緒所籠罩着的顧爲經,依然很佩服安娜在藝術領域內的談吐與見聞。
和安娜的交談,有一瞬間讓顧爲經有正在和樹懶先生語音聊天時的錯覺。
她對任何一段材料,對任何一位畫家人生中的往事,都能輕描淡寫的信口講來,熟悉的就像是自家的門牌號碼一般。她總是能恰到好處的明白自己的所思所想,用一段額外的資料做爲他的觀點的補充。
最少在這一點上,伊蓮娜家族的聲名看上去並非全部都是靠財富與權勢威逼利誘得來的。
“我和她說,天國、信念、朝聖這些詞彙可以做非宗教式樣的解讀。梵高的一生都在朝聖,並非是朝着世俗想象中的天堂前進,而是朝着個人想象中的藝術殿堂前進。從宗教意義上,與他同在的是天父,從藝術意義上,與他同在的便是藝術本身。”
“梵高最傑出的一點,就在於他自我選擇了一條困難的道路。梵高的偉大就在於,他的一生從來未曾爲了成功,而向世俗的規則妥協。”
“落魄的梵高擁抱了自己的落魄。”
美好的靈魂無法被塵世所束縛,他自會發聲。梵高的一生得到過蠻多藝術領域裡別人求而不得的好機會。他很年輕的時候,就得到了貝林美術館駐倫敦和駐巴黎兩個辦事地點的的工作。
貝林美術館也可以叫做貝林畫廊,是早期法國很重要的藝術品展館和藝術品交易中間商,並存續至今,前兩年還參與過巴黎聖母院的修復工作。
梵高所生活的年代,戈貝林美術館的地位就相當於今日的高古軒、馬仕或者CDX,只是那時的藝術品交易市場,遠遠沒有今天這麼的火熱,藝術家的社會地位會低一些罷了,能得到了這種崗位,對普通小市民階層來說,也能算是體面的人上人。
而梵高自己跑掉了。
他鄙視這樣的工作,他認爲這種工作是爲了金錢而獻祭了藝術本身的價者,所生產出來的作品,也不過只是向一羣有錢有閒試圖出附庸風雅的城市小資產階級服務的三流藝術作品而已。
幹了一段時間後的梵高,受不了這樣的工作內容,他認爲在奢侈的高等畫廊裡的工作,是全然無意義的工作。
他應該把生命畫在更加有意義的工作之上——
於是。
他辭掉了巴黎貝林畫廊裡的工作,跑去偏遠牧區的教會學校,選擇去在陰冷潮溼佈滿積水的學校裡,教導一羣貧窮的小孩子。
“唐克斯先生,我不是在尋求可憐,我並不可憐,我並不是一無所有的人,正因爲如此,我想自己應該有一個去擁抱梵高的機會,我應該有一個去擁抱所有穿着舊襯衫一無所有的年輕人的機會。”
唐克斯輕嘆了口氣。
聽上去,顧爲經的發言像是不願意拿出匹配展臺的“報價”,想要空手套白狼的取巧發言。
大概是他的語氣過於堅定。
策展人相信對方所說的是真心話,只是……太過理想主義了一些。
小孩子總覺得年輕就是資本,覺得年輕就意味着永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機會,覺得他們天生就是命運的寵兒,幸運女神永遠會一次又一次的向他們招手。
到了他這樣的年紀,纔會明白。
縱然你如何的天賦異稟,才華橫溢,人的一生中所能擁有的機會是很限的,不在你能夠抓住機會的時候牢牢把握,將能夠支付的起代價的時候,用什麼東西去交換成功,將其奢侈的揮霍掉。
下一個機會便可能永遠都不再會到來。
酒井一成意識到自己可能搞砸了他的第一份沒準也是最後一份畫廊合約,會哭唧唧的想要自殺,然後被酒井太太按在那裡毆打。唐克斯如果沒有能把乳品展變爲綿羊展,搞不好就會從穿舊襯衫、一無所有,還瀕臨破產的失敗年輕人,變成穿舊襯衫,一無所有,還瀕臨破產的失敗大叔。
“我理解你,你還年輕,有些事情你還——”
“您知道麼,唐克斯先生?”顧爲經打斷了對方的話,“這半年來,不斷的有人跟我說,我還年輕,還太單純,有些事情我還不懂,等我長大了就會明白了。”
“不。”
“我現在就很明白我在做什麼。您知道麼,飛蛾也許是可以選擇不去撲向火焰的,人也是可以去選擇不去擁抱成功的。穿高檔正裝,戴金錶,開捷豹車,功成名就。這都是很好很好的事情,我很嚮往,但如果需要支付我不想支付的代價,也許我也可以不要。”
“如果我不能靠藝術作品本身贏得這一切,那麼也許,這本就不應該屬於我。”
顧爲經的聲音溫和卻堅硬如鐵。
“我不是一定要參加這次新加坡雙年展的。我也不是一定要獲得一個新的展位的。”
梵高大約是真的瘋了。
誰也不知道,梵高爲什麼會在生涯走向輝煌與榮耀的那年,選擇自殺。
影響他做出這個決定的家庭、朋友亦或是始終籠罩着他的精神問題?
沒有人知道答案。
顧爲經想象,無論1890年的7月促使他向着自己的腦袋開上一槍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反正那一定不是落魄與不甘。
梵高怎麼會因爲落魄而不甘呢?
與其他人不一樣,選擇落魄,選擇離羣所居,不應該是梵高一生最大的驕傲麼?
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樣,他有永遠都不感到孤獨的天賦,他一生都在向着他理想中的天國,他想象之中的藝術聖殿前進。做爲交換,把藝術的聖殿則承諾他,他將與信念相伴。
“您和我說策劃一場展覽,有十二項完整的步驟,其中只有一兩個完全與藝術相關。”
顧爲經輕輕的笑了一下。
“那麼我則說,畫一幅畫……很難說清有多少個步驟。但每一個都與藝術相關。”
唐克斯沉默了一陣。
他聳了一下肩膀。
“好吧,這是你的決定,我尊重你,反正我又沒什麼損失。”
英國大叔又一次轉過身,向着宴會廳走去,似是徹底的放棄了和這個固執的傢伙溝通。
唐克斯真的看不懂對方。
開始時他覺得對方是個憤世嫉俗的小孩子,後來他覺得對方是個單純的年輕人,現在,他覺得這傢伙簡直無法理喻。
就像是個腦子有問題的神經病。
就像——
是梵高。
他踏入喧囂的會場的那一刻,又猶豫的停下了腳。
“好吧好吧好吧,真拿你沒辦法。”
唐克斯又莫名煩躁的扭回了頭,衝了回來。
“去找邦妮,要我的聯繫方式,然後把作品發給我。詳細一點,作品尺寸什麼的。就這樣,談話結束。”
他用力的戳了兩下顧爲經的肩膀。
“小夥子,你最好確實拿了一幅足夠優秀的作品出來,別得意,小子,別得意,別把這當做某種承諾,我可不向你保證什麼。”
說完,
唐克斯挺着小肚子,昂着頭大步走出了陽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