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懷安:???
他怔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沈靈犀在說什麼。
這消息於他而言,簡直如同晴天霹靂。
完全打亂了他心裡對他們二人未來的籌劃。
他原以爲,沈靈犀只是不懂情愛,尚未開竅,只要守得雲開見月明,自己還有機會。
可沒想到——
她竟會答應與楚琰成親。
這……怎麼可能!
慕懷安喉嚨發乾,艱難地開口:“你先前不是說……要留在京城,一心把沈氏棺材鋪做大做強嗎?”
“爲何忽然要決定與他成親?”
“你應該知道,做了皇太孫妃以後,便不能輕易在外拋頭露面。你素來樂意替人殮屍……嫁給他以後,便是金枝玉貴的皇族之人,又豈能做這些活計?還有你阿翁留下的棺材鋪,要如何處置?福安善堂纔剛剛開始有些規模,難道你要半途而廢嗎?”
沈靈犀沒想到,他會接二連三問出這些問題。
這些都是她一心想做,和正在做的事。
不得不承認,慕懷安與她相識得足夠久。對她着實十分了解。
“我既說了要做的事,自會堅持做下去,把它們做好的。”沈靈犀溫聲道:“少卿不必爲我擔心。”
慕懷安闔了闔雙眸,再睜開眼,語氣不免帶上幾絲犀利:“如何做?身爲皇太孫妃,什麼女德、女誡、女訓,什麼宮規、宮訓、宮禁,你可曾瞭解過?”
“你可知道,一入宮門深似海,這地方就跟吃人的牢籠一樣,沒有半點自由,昨夜發生之事,日後定會時時上演,你已經親歷一場,還不夠你清醒認識這一切嗎?”
他語氣雖是咄咄逼人,可沈靈犀聽出了其中暗藏的關心。
沈靈犀心下感動:“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慕懷安壓低聲音:“你所做那些操控屍身之事,本就驚世駭俗,爲世人所不容,到時傳將開來,定會被朝臣們戳脊梁骨。”
“你還慣會玄門術法。先太子良娣,僅僅只因是雲國公主的身份,都被人安上個巫蠱壓勝、害死太子的罪名,更何況是你?”
“你可曾想過,太后和皇上那麼寵皇太孫殿下,一旦你的名聲與他有礙,他們又會如何對你?”
慕懷安這番質問,說得又快又急,將他心中的擔憂,一股腦全都倒出來。
希望能讓沈靈犀清醒些。
沈靈犀想了想,覺得他這些擔憂,不無道理,“慕少卿說的極是。”
慕懷安神色微鬆,聽勸就好。
然而,下一瞬-——
“倘若成親以後,我不能以自己的名義,繼續做這些事。”沈靈犀認真請教:“那……我便易容,換個樣子,換個身份去做,沒人知道是我,應該就沒這種擔憂了吧?”
慕懷安一梗。
他蹙眉看着沈靈犀,“你是被下了降頭?還是被什麼孤魂野鬼給奪舍了?”
沈靈犀眨了眨眼。
她纔是孤魂野鬼。
這問題,教她如何回答?
慕懷安見她不說話,深吸一口氣,放緩了語調:“那你可有想過,即便你易容,換個身份,可你已經是殿下的正妃,殿下行事向來端方持重,眼裡容不得沙子,御下極嚴。他能允許你成日在外頭到處跑?”
“他會同意的。“沈靈犀篤定地回答。
澄澈的杏眸裡,是對楚琰全然的信任。
她相信,皇太孫既答應她三個條件,以他素來的品性,定不會食言。
慕懷安看着她這副“戀愛腦”上頭的模樣,簡直要氣笑了。
只是,生氣之餘,一股難言的悶澀,像藤蔓一樣,在他胸腔裡瘋長。
他很不是滋味地問,“你就這麼喜歡他?喜歡到無條件信任他,爲他捨棄一切,委屈求全?你……還是不是我認識那個,行事利落,從不妥協的沈靈犀?”
沈靈犀看出他眼神裡的不甘和受傷。
她想了想,溫聲道:“相識這幾年,多得少卿照顧,我很感激。只是,哪怕此番我不嫁給楚琰,也從來只將少卿當做至交好友,以前不曾答應嫁給你,以後也絕不會考慮嫁給你。”
“少卿胸懷坦蕩,最愛做的事是懲惡揚善、逐夢天涯,實不該爲兒女私情困住腳步、蹉跎光陰。還請少卿善自珍重,莫將珍貴的情感,浪費在我身上。”
慕懷安深深注視着沈靈犀的雙眼。
她的眼神,一如過去那般坦然清澈,如同這世間最上好的琉璃,純淨到不染纖塵。
慕懷安只覺得心臟被那些藤蔓,密密麻麻纏繞着,悶疼得讓他喘不過氣。
是不是浪費,並非她說得算。
倘若人真的能將情感收放自如,這世上又哪來那麼多癡男怨女。
慕懷安垂下眼簾,掩去眼底晦澀的情緒。
她既說了要嫁給楚琰,想來聖旨或者太后的懿旨,定然有一道在路上了。
他被沈靈犀逃過一次婚,自然明白,沒人能強迫她去做,她不願意做的事。
慕懷安一直告訴自己,“想娶沈靈犀”這件事,就是想跟她一起辦案。
可到了今日,得知她要嫁給旁人,他才深刻明白-——
不是的。
他從來都只想和她在一起。
一起走遍大周山河,一起懲惡揚善、鋤強扶弱。
若沒有她,這一切對他而言,便少了色彩。
慕懷安從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聽沈靈犀親口說,心心念念要嫁給別人。
這滋味,竟是這麼疼。
沈靈犀:“慕懷安……”
慕懷安嚥下喉嚨的苦澀,打斷她的話,“沈靈犀……你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他故意用以前慣常不在意的語氣,輕嗤出聲。
“小爺先前只是看重你的能力,怕你日後做了皇太孫妃,就不再替我辦案了。
“既然你篤定以後即便嫁入皇家,也能與從前一樣……”
“那小爺便拭目以待。”
“希望一切果真如你所願。別到時候發現自己跳的是個火坑,反而來求小爺來救你……小爺可不是那種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
“你……休想讓我輕易出手。”
沉聲撂下這些話,慕懷安藏在袖中的手,緊掐着掌心,越過沈靈犀,大步朝壽安宮走去。
沈靈犀看着他的背影,無聲地鬆了口氣。
*
與此同時,昭德殿御書房。
皇帝聽過楚琰對昨夜發生之事的稟報,眉頭緊皺。
“你懷疑此事,還另有幕後指使?”皇帝問道。
楚琰垂眸,“是。慕家那邊說,五年前慕雪娥去護國寺上香時,驚了馬,是易容成乞丐的丹竹衝上去救下了她。”
“丹竹對慕雪娥有救命之恩,慕家憐惜丹竹乞丐之身,本欲賜下厚禮,可丹竹卻只想留在慕雪娥身邊服侍,周氏見她懂些岐黃之術,便同意留下她。”
“丹竹救下慕雪娥時,正是劉太醫一家被抄斬的時候。丹竹因一直在京郊養病,又深居閨中,無人認得她,才僥倖逃脫。”
“不過她是深閨女子,根本沒能力逃開內衛的追捕。這種時候她躲都來不及,又怎敢堂而皇之出現在護國寺,還敢在衆目睽睽之下救人?”
“此事定是有人在背後安排,藉着周氏與劉家的血海深仇,埋顆釘子在慕家。”
“繡衣使又連夜提審了那四個羽林衛,他們受丹竹指使,打算趁亂殺了承恩公夫人。這四人都是家中曾受過劉太醫生前恩惠之人,他們先前在京郊大營,是此番陵祭才臨時被抽調回宮的,這絕非巧合。”
“他們招供,此番行動,丹竹並未直接指使他們,而是派個老太監與他們接頭,那老太監讓他們將慕雪娥屍身,從廢宮移至地藏殿。還讓他們協助丹竹,殺死周氏報仇。”
皇帝聽到此,忙問:“可有抓到老太監?”
“不曾抓到。”楚琰沉聲道:“行宮的人說,宮裡五十歲以上的太監,年初便放出去了,宮裡從未見過這四個羽林衛描述的老太監。這老太監定有易容,乃幕後指使派遣。慕雪娥之死,應該也是他們提前就計劃好的,絕非巧合。”
皇帝擰眉,“地藏宮的地宮又是怎麼回事,可與這幕後之人有所關聯?”
楚琰:“對方有意將慕雪娥的屍身移至地藏宮,目的便是讓人發現那座地宮,進而發現……母妃的名字,刻在牆上。”
提到先太子妃,楚琰的聲音低沉下去。
“豈有此理。”皇帝氣得來回踱着步子,問道:“這地宮究竟是何來歷,可查清了?”
楚琰擡眼,朝身邊的蘇顯示意。
蘇顯上前揖禮:“地宮上面那口井,名喚鎖魂井,鎖魂井可鎖枉死之人的魂魄,這地藏宮乃前朝後妃陪葬行刑之所,怨氣極重,鎖魂井下的地宮,自有法陣。將那些后妃的遺物埋進陣眼裡,便可將她們的魂魄和怨氣鎖死在井中。”
“先太子妃的名諱,和那些前朝後妃一樣,被刻在牆壁上,就意味着有人要借這鎖魂井,將先太子妃的魂魄鎖在這裡面。會如此做的人,定是對玄門術法有所鑽研,又對前朝宮廷之事極爲了解,還與先太子妃有私怨,才能做出這等陰毒之事。”
皇帝對蘇顯在玄門法術上的造詣,自然很是認可。
他知道,先太子妃之死,於楚琰來說,是難解的心結。
“查案需要時間,可這法陣定不能再留,蘇九可有法子解開此陣?”皇帝忙問。
“毀了地藏殿,毀了鎖魂井,便能毀陣。再做超度法事,方能化解怨氣,送亡魂轉生。”蘇顯直言道。
“好,就照你說的辦。”皇帝想也不想就應下。
又溫聲對楚琰道:“六郎莫要因此事太過傷懷,傷了身子。此事朕全權交給你留下來處理,蘇九協助。後日陵祭,若你趕不上,不來也罷,全力緝兇和善後即可。”
楚琰和蘇顯揖禮領命。
蘇顯提前得了楚琰的囑咐,知道他有話要對皇帝說,脣角含着意味深長的笑,先一步退出了書房。
皇帝把正事交代完,見楚琰並未像先前幾次那樣——躲躲閃閃,生怕他多問什麼似得着急離開。
他心裡生出幾絲詫異,又想到先前朱公公回來時,稟報他的那些話,和宮裡宮外沸沸揚揚的傳言。
“六郎啊。”皇帝清咳一聲,“聽朱連喜說,妙靈昨夜一直在你寢殿裡?”
楚琰見他主動開了頭,索性單膝跪地,“臣,懇請皇上爲我和沈靈犀賜婚。臣要娶她爲正妃,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白首偕老,還請皇上成全。”
皇帝聞言,板着臉,神色間盡顯威嚴沉肅。
“六郎,若你是因爲那些謠言,纔會想娶個方外之人爲正妃,破除你煞星的污名,大可不必如此,朕下個禁口令,日後但凡有胡亂造謠之人,殺了便是。”
“臣從不在意旁人如何看臣。”楚琰正色道:“沈靈犀是臣真正心悅之人,臣此生只想娶她爲妻,還請聖上成全。”
皇帝詫異地看着他,“你自來最恨僧道方士,怎會心悅於她?”
“那是臣既往的偏見……”
楚琰腦中浮現出沈靈犀身穿道袍,替那些亡者殮屍正名的模樣,聲音微溫:“僧道方士,也並非皆是裝神弄鬼之人,不該將人以類定善惡,區憎惡,要看她做了什麼。臣心悅她這個人,只要她在臣身邊,不管做什麼,臣都覺得喜歡。”
皇帝高高挑起眉毛,他還是第一回,看見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皇侄,露出這樣的神色。
這副模樣,像極了他皇兄當初要娶謝氏時的樣子。
想到他們最後,天人永隔。
皇帝威嚴的面容,多了幾絲唏噓之色。
“既然你那麼喜歡她,朕自然會爲你們賜下婚事。只是……”
皇帝嘆聲道:“咱們楚氏如今子嗣單薄,你說要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朕卻不能縱着你,這樣吧,那個李月嬌昨夜受此事牽連頗重,你……”
“皇上!”楚琰眉眼沉肅,嗓音寒涼打斷他的話:“皇上莫非忘了,慕雪娥是怎麼死的?臣本就是天煞孤星的命格,靈犀道法高深,自不會被臣的命格所克,可若換做旁人……怕是有命嫁,沒命活。”
“還請皇上三思,臣此生便只娶沈靈犀一人。若皇上非要將旁的女子賜給臣,那臣便只能提前準備一口棺材在府門前,來一個埋一個。到時候朝中嫁女的大臣鬧僵開來,名聲怕是不好聽。皇上若覺得臣不堪重任,也可讓十一弟……”
“好了!”皇帝揮手打斷他的話,“還準備棺材,來一個埋一個,你真當自己是開棺材鋪的?”
“臣雖然沒開。”楚琰垂眸道:“可靈犀有沈氏棺材鋪,自是能管夠,臣那府門前,地方夠大,挖坑埋人還是夠用的……”
“去去去!”皇帝嫌棄地朝他擺手,“朱連喜說你懼內,朕還不信,現下看來所言非虛。你且退下,朕再好好想想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