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慕容昊在見到自己生母被殺時,最錯的一招就是親手殺死舞昭郡主秋霽雲,他那時畢竟太過年輕,想法難免幼稚偏激。儘管因我的借屍還魂,導致秋霽雲又活了過來,但這並不能掩飾什麼。當年我脖子上紅紅的勒痕已解釋了一切,試問是什麼樣的原因竟然可以讓一向愛護表妹的楚王忽然要親手殺死表妹,答案早不言自明。
於是,這樣的答案就成了秋家的一塊心病,時刻盤繞心頭,時刻刺痛着秋家所有人。如果秋家真能一手遮天倒也好辦,但偏偏四大家族裡除了和秋家有聯姻關係的蕭家外,另外兩家卻是誓死的保王派,其實說白了就是保護自己的利益不受損害。所以,隨着楚王一天天長大,離親政之日越來越近,感覺秋家這棵大樹已被人用鋸開始來回拉磨,一下又一下,最終逃不出被鋸斷的命運。
既然終有一天會被鋸斷,慕容昊實在沒必要在這個敏感時刻搞些不入流的小把戲,那樣只會讓人輕視,或者……他想要的就是這種結果。
“你認爲楚王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打斷他的思索。
他故做驚訝的揚揚眉,狡猾的道:“怎麼問我?你和他是青梅竹馬,應該最瞭解他纔對。”
我的眼珠直接翻上天,暗想,我要真瞭解他才見鬼呢!每次腦海中那聲音提到慕容昊總是一語帶過,從來不肯多談,所以我這方面的知識也少的可憐,除了知道他是上代楚王的第三子,生母原是宮女,因爲中宮無子,所以才坐上楚王之位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秋霽言似乎非常樂見我不耐煩的樣子,欣賞了半天,才慢條斯理的道:“四年前,他還是不夠成熟的小鬼,但這四年裡,他的變化非常大,連我也摸不清。有時他可以忍人所不能忍,有時他又非常暴躁易怒,所以你說的也有道理。”
我眉頭緊蹙,這樣的人才真正可怕,如果他更理智些,或者完全瘋狂,反而要好對付的多。
“算了,反正這些事一時片刻也想不明白,不想了。今天閒來無事,大哥陪我出去逛逛如何?”雖是問句,我卻不由分說拉着他就走。自從來此,我從沒正經逛過這被稱爲楚國驕傲的京城。起先是因爲身份尷尬,不被允許出府,後來則忙於學習,沒空出府。陪楚王讀書的那段時間,雖然天天坐車往來於侯府與宮中,卻光顧着想慕容昊的問題,沒有閒情欣賞途中風景。
秋霽言作爲哥哥無疑極爲出色,他從來不會反對妹妹的請求。所以,我們坐上馬車開始漫無目的在京城閒逛。
透過車窗,看着外面喧鬧的街市,熙來攘往的人羣,我想大抵京城的樣子都差不多,否則爲什麼我會在楚京找到些大清京城的影子。也許,我做爲郭絡羅格格的生命太過短暫,記憶裡本就沒有太多大清京城的印象,現在想來,當時除了那條出宮回家的平坦道路,我再也無法從記憶裡搜刮到一絲一毫大清京城的影子。
可楚京我卻實實在在的見過,從離城不遠的山上俯覽整個楚京,望着那些如螞蟻般走來走去的人們,高矮不一的建築,城中心巍峨的宮殿與城邊陰暗的毛屋形成鮮明對比,映着護城河水如絹的波光,像在喚醒人的慾望。感覺我似乎置身於一個神秘而又不難捉摸的夢中,只要伸手就能得償所願。
前方突來的嘈雜打斷我的冥想,探頭望去,很多人在拼命往一邊擠,似乎有什麼熱鬧可看。
“他們在幹什麼?”我好奇的問。
秋霽言也探頭望了望,再縮回頭時臉色平淡,波瀾不興,一種早已見怪不怪的冷漠環繞四周,一如他優雅卻無情的聲音:“要不要去看看,今天是販奴的日子。”
販賣奴隸就如販賣工具一般,這項生意無論在楚國還是別的國家都火熱異常。主人對奴隸有生殺予奪的權利,奴隸的地位還不如一條狗,簡直讓我無法想象。
馬車又往前走了片刻,直到看見不遠處一座搭起的高臺才停了下來。臺下擁擠的人羣摩肩接踵,臺上一個衣着光鮮的中年男子手握木棍指點着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不住吆喝:“有沒有人要?這麼年輕的勞力只要十兩銀子,包您滿意。”
我冷冷的望着臺上張揚的大漢和兩眼無神的少年,扭回頭看了眼和我目光一樣冰冷的秋霽言,道:“沒趣,走吧。”
以前看書時,雖從裡面看過關於販奴的事情,但畢竟提的隱晦,只覺得楚國所謂的奴隸販賣和清朝的買奴賣婢差不多,無非是窮人爲求溫飽到富家爲奴,這時才明白其實是不同的。
清宮裡的奴才雖然低賤,起碼還有一定的人身自由;雖然麻木,卻還是在眼中保留了最後一絲光,不似臺上少年的完全絕望,像是已經死去多時,這樣一個橫屍走肉要之何用。
秋霽言的眼幽黯無邊,嘴角始終勾着抹邪魅的笑紋。我們對視良久後,他低聲說:“好。”像在應承我之前要走的話,又似乎在讚美我的無動於衷。
就在馬車掉頭時,少年已經被人買走,賣奴的中年男人又從臺下提上一人,然後毫不憐惜的把那人扔在臺上。
清脆的叮噹聲傳來,讓我以爲是鈴鐺的響動,尋聲望去卻發現不過是被扔上臺之人所帶的手銬腳鐐的聲音。與此同時,我的視線被強烈的光晃過,幾乎睜不開眼,稍側了下頭,纔看清竟是臺上奴隸那一頭銀色長髮被陽光照耀,閃出強烈的光。
“大家快來看呀,稀有品種的奴隸,還很年輕。”中年男人一把抓住奴隸的長髮,向上揪起,露出張還略微帶着稚氣的妖媚面容。長長的睫毛下,一雙冰冷清澈的丹鳳眼漠然地環視四周。明明此時他衣裳破舊,手腳俱帶着鐐銬,樣子狼狽萬分,但那雙眼凝望四方的感覺卻像帝王在巡視領土,孤高的威儀不容侵犯。
隱約中,似乎聽到無數的抽氣聲,然後是長久的靜默。衆人彷彿被銀髮少年絕美到妖異的容顏震撼住了,臺上臺下落針可聞。
“等等。”我出聲阻止要掉頭的馬車,興致怏然的欣賞臺上的表演。
中年男人開始拼命吆喝,希望能有人買走銀髮少年。但似乎這種髮色和過於妖媚的容貌對楚國人來說太過詭異,臺下議論的人不少,卻沒人肯出價買下。好不容易有個人開口,卻又在銀髮少年如冰刃般的目光下退縮了。
又過了半天,中年男人喊的口乾舌燥,銀髮少年的身價更是江河日下,到了區區一兩銀子的地步,可依舊無人響應。
“男生女相,又是銀髮,必是妖孽無疑。”擱着車板,我聽到車伕如此咕噥。
中年男人越喊越氣,又見銀髮少年冷淡的眼光似在嘲諷他的無能,不由氣惱的一棍打在他肩頭,嘴裡不乾不淨的罵道:“老子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竟然買下你這麼個陪錢貨。帶你走了這麼多地,楞是沒一個人要。今天索性宰了你,也省得繼續浪費老子的糧食。”說着便舉棍亂打,棍影紛飛,風聲呼呼,下手毫不容情,竟似是真要把少年立斃棍下。
銀髮少年因手腳都帶着鐐銬,行動不便,那顯然受到長期虐待的瘦弱身體更是根本無力閃躲。中年男人的棍子一下下打到他身上,他卻一聲不吭,除了臉色愈加慘白外,眼中的孤高未曾撼動分毫。
看到這裡,我忽然轉頭衝秋霽言道:“哥哥,我要買他。”
聽了我的話,秋霽言大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便伸手向懷裡摸去,然後又把手伸出了車窗。
“啪!”
一聲脆響後,本欲給銀髮少年當頭一棍,徹底了結他生命的中年人突然邊叫邊揮棍連連後退,彷彿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在猛推他般,最後乾脆一跤跌倒在臺邊,險些失足從高臺上摔下去。
臺下衆人大譁,中年人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憤恨的揮着棍子大喊:“是誰戲弄老子?給老子出來!”
陽光下,那根被他揮舞的棍子上一點銀芒不住閃動。
我詫異的望向收回手後面色如常的秋霽言,早聽說他不但能文,而且善武。以前一起讀書時,也見識過他出衆的文采,但說到武功,我卻不認爲這樣一個豪門公子能有多厲害的身手,頂多花拳繡腿,騙騙懷春少女。但今天,當我親眼見證他用那隻白皙修長的手擲出一錠銀子把一名壯漢打得連連後退時,終於不得不承認他武功的厲害。
“銀子原來還可以這樣用。”我低聲感嘆,隨後提高聲音,衝外面道:“錢已經付了,快交人。”
臺上喊叫的中年人怔怔的停下亂揮的棍子,這才注意到一枚小小的銀錠嵌入棍身,被陽光照耀得璀璨若星辰。
馬車駛在回府的路上,咯吱咯吱的車輪聲似乎顯示一切都和出府時沒兩樣,只除了車中多出的滿面防備之色的少年。
秋霽言連眼尾也不望角落的少年,平淡的問:“你買這種會傷人的野獸做什麼?”
我看向少年那隨時準備撲上來的樣子,不禁低聲笑了起來:“就是因爲會傷人,纔有趣啊!”少年的眼神雖然狠厲,卻終究不敢真的撲上來,因爲他之前已領教過秋霽言的厲害。當販奴人滿臉諂媚的把他像牽狗般牽到我們車前時,少年曾企圖撲上來抓我,卻被秋霽言一掌打倒在地,嘴角更是流下了點點腥紅。
現在靠在角落的少年就像負傷的野獸,只能無意義的發出些威嚇的吼聲,卻阻不住獵人的腳步。
我靠過去,不顧銀髮少年兇狠的神色,掏出手帕溫柔的替他擦去嘴角溢出的血。
他迷人的鳳眼中有瞬間的呆滯,但隨後則涌起更多的防備。我不以爲意的笑笑,把手帕遞到他眼前,和善的道:“要不要再擦擦?”
下一刻,我被雙有力的手拽入個懷抱中,而手帕則被摟着我的人揪走,像扔垃圾般扔在銀髮少年的腳邊。
秋霽言摟着我的手很緊,他的脣覆在我耳邊,用曖昧的彷彿情人間的呢喃一樣的聲音說:“注意你的身份。”
我笑眯眯的回摟住他,眼睛卻仍舊不離少年左右,把嘴也湊到他耳邊,以只有我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低語:“我決定了,這個國家以後不需要奴隸。”
秋霽言的黑瞳越發深邃無邊,他似乎全不意外我沒頭沒腦的話,只是高深莫測的望着我:“你確定?”
“當然。”我的脣依舊貼在他耳邊,用手指了指角落裡的少年:“你看,下人還是像他這樣會反抗比較有趣吧,如果各個都麻木不仁,還有什麼意思?我就是喜歡看他們想反抗,卻又自知無力反抗的樣子。”
奴隸的身份只會讓這些人絕望,連興起反抗的念頭都成奢想,像行屍走肉般活着,毫無意義的活着,不如死去。
“有道理。”他的胸膛輕輕震動,愉悅的低笑聲在車廂裡傳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