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來太學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
那一日春雨飄搖,範閒來太學是爲了見胡大學士,爲的是京都府尹孫敬修的事情。那時他挾東面不世之功回京,真真是光彩榮耀到了極點,抵抗門下中書的壓力,折辱賀大學士的意志,瀟灑囂張,攀上了第二次人生的巔峰。一朝雨歇,黑傘落下,他被太學的學生們認了出來,還引起了小小的一場騷動。
而今日秋雨悽迷,他從慶廟逃命而來,面色微白,手臂微抖,雨水順着布傘漏了些許打溼他的衣衫,讓他看上去有些狼狽。如今的範閒已經被奪除了所有官職爵位,成爲一名地地道道的白身平民,而且整座京都都知道,皇帝陛下正在打熬着這位曾經風光無限的年輕人,範府形同軟禁,無人敢上門,無人敢聲援。
區區數月時間,人生境遇卻已經整個翻轉了過來,一念及此,範閒不由笑了起來,低着頭,撐着傘,從那些不知議論着什麼的太學學生身邊走過,向着太學深處行去。
雨中的太學顯得格外美麗清寂,古老的大樹在石道的兩側伸展着蒼老的枝丫,爲那些在雨中奔走的士子們提供了難得的些許安慰,一路行來,秋黃未上,春綠猶在,暮時學堂鐘聲在遠處響起,清人心境。
範閒不再擔心那些後方追蹤而至的慶廟苦修士,且不說在這數百名太學學生地包圍中。對方能不能夠找到自己,只說太學這個神聖重要的地方。即便是那些甘於犧牲自己地苦修士們,大約也不敢冒着學士譁動的風險,就這樣像屠戶一般地殺進來。
撐傘往太學裡走,一直走了很久,纔來到了較爲清靜一些的教習所在地,範閒很習慣地繞過長廊,進了一間小院,行過照壁,卻緩緩地停住了腳步。
這裡是他在太學裡的屋舍,有幾位教習和才氣出衆的學生被調到了他的手下。在這個院落裡進行了好幾年的書籍編修工作,莊墨韓先生送給範閒的那一馬車書籍,便是在這個地方被進行了重新的整理,再送到西山紙坊進行定版,最後由範府的澹泊書局平價賣出。
這些年書籍地整理工作一直在繼續,所以澹泊書局也一直在賠錢,不過範閒並不在意這些,就像京都叛亂時在孫顰兒閨房裡看見書架時的感觸一般,範閒認爲這種事情是有意義的,既然是有意義的事情。當然就要繼續做下去。
他靜靜地站在照壁旁,看着屋舍內的動靜,有些安慰地發現,雖然皇帝陛下將自己打成了一介草民,可是這些跟了自己好幾年的太學教習和學生並沒有受到牽連,而且這裡的書籍整理編修工作也在繼續,沒有受到什麼影響。
範閒的心裡生起一絲暖意,望着屋裡笑了笑。在那些太學教習發現自己之前轉身離開了這間熟悉的院落,斜斜穿過太學東北角的那座密林小丘,沿着一方淺湖來到了另一座熟悉地院落。
這個院子,這些房間,是當年舒蕪大學士授課時的居所,後來胡大學士被聖旨召回京都,便也擠了進來。當舒蕪歸老後,這間院子自然就歸了胡大學士一人所用。上次範閒求胡大學士幫手,便是在這個院子裡發生的事情。
範閒推門而入,對那幾名面露震驚之色的官員教習行了一禮,便自行走到了書房中,拋下了身後一羣面面相覷的人。
聽到有人推門而入。一直埋首於書案的胡大學士擡起頭來。將鼻樑上架着的水晶眼鏡動作極快地取下,臉上迅即換成了一張肅然的表情。這位慶國地文官首領心情有些不豫,以他的身份,什麼人敢連通傳都沒有,便直接闖了進來?
然而他看見了一張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的臉,微怔了一會兒之後,大學士的臉上泛起一絲苦澀之意,說道:“還真是令人吃驚。”
範閒其實也沒有想到胡大學士一定在房中,在東夷城那邊忙碌久了,他有些忘記朝會和門下中書的值次,也不確定這位學士究竟會不會在太學。只不過他今天確實有些話想與人聊一聊,既然到了太學,自然就要來找這位。
如今的朝堂之上,能夠和範閒私下接觸,卻不擔心被皇帝陛下憤怒罷官的人,大概也只有這位胡大學士。
“今天出了些事情,心情有些不愉快,所以來找您說說閒話
範閒一面說,一面往書案的方向走了過去,手上拿着地傘一路滴着水。胡大學士皺着眉頭指了指,他才悟了過來,笑了笑,將傘擱到了門後,毫不客氣地端起桌上那杯暖乎乎的茶喝了兩口,暖了暖慶廟裡被雨冰透了的身子。
“怎麼這般落魄可憐了。”看着溼漉漉的範閒搶熱茶喝,胡大學士忍不住笑了起來,只是這笑容一現即斂,因爲他發現今時今日這句笑話很容易延展出別的意思出來。
果不其然,範閒很自然地順着這個話頭說道:“如今只是一介草民,能喝口大學士桌上地熱茶,當然要珍惜機會。”
此言一出,安靜地屋舍內頓時冷場,兩個人都不再說話,而是陷入各自不同的思緒之中。尤其是胡大學士,他以爲範閒是專程來尋自己,所以不得不慎重起來,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都要深思熟慮,方能表達。
過了很久,胡大學士望着他開口說道:“今日怎麼想着出來走走?範閒地脣角泛起一怪異的笑容,聲音略有些寒冷:“宮裡可有旨意圈禁我?”
胡大學士笑了起來。範閒接着溫和說道:“既然沒有,我爲何不能出來走走?尤其是陛下奪了我所有差使。但很妙地是,卻留給我一個無品無級的太學教習職司,我今天來太學,也算地是體貼聖意,以示草民全無怨懟之心。”
這話裡已然有了怨意,若是一般的官員當着胡大學士的面說出這樣的話,胡大學士一定會厲刻無比地嚴加訓斥,然而面對着範閒,他也只有保持沉默。當然,今日這番談話的氣氛也與春雨裡的那次談話完全不同了。畢竟那時候的範閒,雖然話語無忌,可那是陛下允許的無忌,胡大學士還可以湊湊趣,可如今的陛下已經收回了這種允許,胡大學士此時的應對也顯得格外困難。
他頓了頓後,望着範閒認真說道:“你地想法,我不是很清楚,但我昨日入宮曾與陛下有過一番交談,論及範府之事。陛下對你曾經有一句批語。”
範閒緩緩擡起頭來,沒有發問,眼眸裡的平靜與他內心的疑惑並不一致。
“安之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性情太過直接倔狠了些……”胡大學士看了他一眼,從他的手中接過茶杯,微佝着身子去旁邊的小明爐上續了茶水。
胡大學士背對着範閒,聲音很平直,也很淡然。輕聲說道:“直接倔狠,看來陛下是瞭解你,也是體貼你的。再大的錯處,也儘可以用這四個字洗脫去,這是性情的問題,並不是稟性的問題……你要體諒陛下的苦
苦心?範閒地眉頭緩緩皺了起來,皺的極爲好看,極爲冷漠。他當然明白鬍大學士轉述的這句評語代表了什麼,宮裡那個男人對自己的私生子依然留着三分企望,三分容忍,剩下的四分裡究竟多少是憤怒,多少是忌憚?那誰也說不清楚。
胡大學士轉過身子。將茶杯放在了範閒的面前。望着他的雙眼認真說道:“直接倔狠,此乃性情中人。陛下喜歡的便是如你這樣地真性情人。這些日子裡你所犯的錯,陛下不是不能寬恕你,但如今的關鍵是,你必須要知道自己錯在何處,並且要讓陛下知道你……知錯了。”
範閒默然地坐在椅上,知道胡大學士錯估了今天自己的來意,只是兩人間根本不可能如往日一般把話頭挑明,他也不會傻到去反駁什麼,只是下意識裡緩緩說道:“錯在哪裡呢?”
“你知道在哪裡,你需要表現出你的態度。”胡大學士的眉頭皺了起來,微顯焦灼說道:“這十幾天裡你做的事情,不論是哪一椿都足夠讓你被打下塵埃不得翻身……黑騎經過州郡,這些日子參罪你的奏章,像雪花一樣地飛到了門下中書裡。”
“大概這些地方上地官員還不知道,陛下早已經降罪了。”範閒笑了笑。
“陛下何曾真的降罪於你?”胡大學士的眉頭皺的更深了,甚至連他每日必抹的扶膚霜都快要掩飾不住他額頭上深深地皺紋,他用略有些失望地眼神看着範閒,沉重說道:“如果真是要按慶律治罪,就算你是入了八議之身,可是有幾個腦袋可以砍?可以抵銷這些?”
胡大學士看着面前這個沉默地年輕人,不知爲何,心裡生起一股難以抑止的怒火,壓低聲音斥道:“難道你不明白,陛下已經對你足夠寬仁,如果你再這樣繼續挑戰朝廷地權威,磨礪陛下的耐心……”
“那又如何?”範閒有些木然地截斷了胡大學士的話。
胡大學士靜靜地看着他,眼睛裡的失望之色越來越濃,許久之後,他沙啞着聲音道:“難道你想死?”
範閒擡起頭來看着他。
“不要倚仗着陛下寵你,就這樣無法無天的鬧下去。”看樣子胡大學士是真的憤怒了,他身爲慶國文官首領,最近這些日子就如同朝廷裡別的官員一樣,眼睜睜地看着陛下和範閒父子反目,眼睜睜地看着本來一片清美的慶國秋景,卻因爲這件突如其來的異動,而平添了無數陰雲,身爲慶國的高官,身爲一位慶國子民,他們都想勸服範閒能夠入宮請罪。就此了結這一段動盪。
然而範閒這幾日所表現出來地態度,卻讓包括胡大學士在內的所有人都漸漸涼了心。
“您認爲我只是一位寵臣?”範閒並不想像個孩子一樣來誇耀自己地能力。但聽到這句話後,依然忍不住微微皺眉問出聲來。
“與寵無關,你只是……臣,我也是臣。”胡大學士強行壓抑下怒意,幽幽說道:“你我都是陛下的臣子,或許你認爲陛下待你不好,但你仔細想想,自開國以來,有哪位臣子曾經得到過你這樣的寵信?國朝這些年來的歷史,你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裡。應該知道,陛下已經對你施予了最大程度的寬容與忍耐。”
“不要迷信你的力量,因爲終究你的力量是陛下賜予你的。陛下不是拿你這些日子裡的狠厲沒有辦法,只是他不願不忍不想做出那些決斷,而不是他不能做。”
胡大學士緩緩垂下眼簾,肅聲說道:“當然,必須承認,你是一位很出色的臣子……”
胡大學士沒有說完,因爲他想告訴範閒,陛下如果真地對你沒有一絲寬仁之心。或許早就已經將你拿下大獄,甚或早已處死,因爲陛下一直都有這樣的能力,然而這些涉及到陛下與範閒父子間的事情,胡大學士心情激盪之餘,發現自己已經說多了,所以沉默地轉了話題。
“沒有人願意看到一位慶國的大功臣,因爲自己的驕橫無狀。而消失在京都裡。”胡大學士看着範閒,鄭重說道:“迷途要知返,倔狠總要有個限度。”
“這話好像不久前才聽很多光頭說過。”範閒難過地笑了起來,站直了身子,說道:“看來如今的京都,如今的天下,都認爲我纔是那個橫亙在歷史馬車前的小昆蟲,要不趕緊躲開。要不就被輾死,若有了自己的想法,那便是罪人了。”
他漸漸斂了笑容,想到了很多年前在抱月樓外打廢的那批紈絝,又想到了婉兒曾經說過和胡大學士意思極爲相近地話。皇帝的耐心終究是有限的。自己如今被困於京都不得出,彼要殺己廢己。只不過是一句話的問題。
這和慶廟裡苦修士們的圍攻不同,一旦慶國朝廷真的決定清除掉範閒這個不安定的因子,即便範閒個人的修爲再如何驚人,也逃不過這個宿命——畢竟他不是大宗師。
“先前冒雨入太學,看着那些學士從身邊走過,我就在想,或許哪一日,我也會成爲他們眼中值得唾棄地對象。”範閒微微低頭,疲憊說道。
“不,從來都沒有人怪罪過你,唾棄過你,不止這些學生,甚至是京都裡的官員百姓,一旦論及法場上的事情,對你猶有幾分敬意。”胡大學士咳了兩聲,緩緩說道:“正如陛下對你的批語一般,陳院長之事,你表現的足夠倔狠,這等真性情可以讓很多人理解你……但是,你自己必須學會將這些事情想通透。”
“百姓敬你只是敬你的情意,然而你若真的有些大逆不道的動作
……甚至哪怕是想法。”胡大學士地聲音寒冷了起來,“本官容不得你,朝廷容不得你,百姓容不得你,陛下更容不得你!”
“你必須想明白,這是我大慶朝如今的統一意志,都希望你不要瞎搞。”
“瞎搞?”範閒笑了起來,笑容裡卻多了很多沉重的壓力,爲天下敵並不是他害怕的事情,他的心裡只是還有回味先前腦中地那些思緒,有些回不過神來。
許久之後,他很鄭重地向胡大學士施了一禮,卻沒有說任何話,也沒有給出任何信息,便轉身欲往門外走去。
“雖然我不想承認,但我必須承認,我已經老了。”胡大學士望着範閒地背影,忽然脫口而出,悠悠說道:“今日說的話便有些過頭,只是……天下猶未定,戰事不能休,爲了朝廷裡地百官,爲了這天下的百姓,我希望你能多想想。”
胡大學士說的是真心話,他本是皇帝陛下刻意挑選的下任宰輔人選,然而隨着朝廷裡局勢地變化。他的前景卻模糊了起來。
陛下爲了對抗範閒而捧出了賀宗緯,這位賀大人上體聖心。又精於政務,行事老練成熟,竟是挑不出個錯漏處,如今範閒勢衰,賀宗緯自然而然地坐穩了門下中書地位置,極得陛下信任,紅極一時,隱隱壓過胡派的風頭。
就算胡大學士毫不戀棧權位,可只怕心頭也會有些唏噓之意,他力勸範閒。只怕也有需要朝中留個熟悉幫手的意思,當然,最根本的原因還是正如他先前所言——如今鋒指天下的慶國,需要一個穩定的朝堂,一個和諧的社會,而範閒一日不向陛下低頭,只怕慶國一日不得安寧。
除非範閒死了,而實際上,慶國朝堂上,街巷裡。沒有幾個人真的願意剛剛立下不世之功的小范大人,就這樣死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範閒沒有轉頭,沉默很久後說道:“也許哪一天我想開了,我會入宮請罪地。”
胡大學士在他身後苦笑了起來,心想要等到你想通,那要等到何年何月?
“或許……我真錯了?”門口範閒的背影極爲疲憊,微沙的聲音輕聲自言自語了一句。
然而這句話落到胡大學士的耳中,卻令他心頭一熱。眉頭緩緩皺了起來,就在這一刻,他決定今夜再次入宮。
陛下與範閒父子間的這些爭執在他看來,並不是解決不了的事情,只不過是誰都不願意先低頭罷了,若能說服陛下,發一道召範閒入宮的旨意,或許範閒便會順水……
正這般想着。範閒忽然回頭說了一句話:“我如今雖然不在監察院了,但知道一個很有趣的消息,或許您願意聽一下。”
胡大學士微怔擡頭。
“範無救在賀大學士府上當謀士。”
範閒再行一禮,便走出了屋舍。此時太學裡的雨依然在不緊不慢地下着,傘下範閒平靜的臉上也沒有絲毫動容。今天與胡大學士地對話。要達到的目的都已經達到了,他很準確地知曉了朝堂上層官員對自己的看法。也瞭解了一下宮裡那位皇帝陛下對自己的寬仁底線究竟在哪裡——當然,最關鍵的是最後的兩段句話。
範閒打着傘沉默地行走在雨中,暗自想着,看來不是今天夜裡就是明天,宮裡大概就會傳出召自己入宮的旨意。通過胡大學士向宮裡釋放出某種信號,或許能夠瞞過龍椅上地那個男人。一切只是因爲啓年小組的人剛剛出京,所以範閒沒有準備好,他必須將這場君臣間的冷戰控制在彈簧失效的範圍之內,他在準備着,時刻準備着。宮,不知道他向皇帝陛下涕淚交加地說了些什麼,但是侍奉在御書房的太監們都知道,陛下的情緒應該是好了許多,因爲當場便有一道旨意出宮,範府外已經摺騰了七日的黑夜殺場,就此告終。
直到胡大學士面帶安樂面容退出皇宮,他也沒有把範閒告訴他的那個驚天消息告訴陛下,一方面是他不瞭解範閒爲什麼要把這件要緊事告訴自己,背後究竟有沒有隱藏着什麼陰謀,二來是如今地慶國正如胡大學士所執信念一般,需要的是團結。
在太學裡,他只是覺得範無救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卻沒有想起來是誰,但畢竟是門下中書的首領大學士,只用了一盞茶的功夫,下屬的官員們便查清楚了,這個叫範無救地人,是當年二皇子府中八家將之一。
走出宮門,坐上馬車地胡大學士忍不住嘆了口氣,輕捋鬍鬚笑了起來,心想小范大人果然是個記仇的可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