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庭芝到哪兒了?”葉應武看着一大片一大片跪倒在前面瑟瑟發抖的蒙古漢家士卒,忍不住皺眉看向站在身邊的郭昶。
因爲淮南戰局愈發錯綜複雜,所以郭昶也不得不連夜渡江,不過好在這小子動作也是快,總算是在葉應武趕到揚州城外戰場之前來到了這裡,當下裡便從揚州六扇門那裡把已經亂作一團的各種消息接手過來。
不只是兩淮,實際上現在整個蒙宋戰線都已經亂做一鍋粥,自文天祥強渡漢水突破隨州以來,各路宋軍紛紛看到了襄陽喪師之後蒙古的虛弱,即使是伯顏和張弘範適時的拿淮軍下手,接連打了金剛臺和膠州兩場大勝,但是依舊難以遮蓋蒙古在中原腹地的虛弱。
只要能夠突破第一線,之後就真的是任宋軍縱橫馳騁了。
這也使得川蜀、兩淮,各路宋軍紛紛開始爭先恐後的北伐,哪怕是跟在天武軍後面打打秋風也是不錯的選擇。因爲聞風而動的太多,甚至夔州、達州等地守衛城池的廂軍都已經出動了,而淮西夏貴也蠢蠢欲動,所以說句實話現在郭昶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宋軍北上,更不清楚每一路到底都到了什麼地方。
“回稟使君,淮北那邊音訊全無,只知道昨天淮軍已經過了淮陽軍。”郭昶慚愧的說道,他畢竟是剛剛接手揚州這邊的消息,所以甚至連淮軍具體在什麼地方也不清楚,只不過讓郭昶感到詭異的是,這麼長時間從淮北送來的消息卻是寥寥可數,彷彿這支淮軍已然人間蒸發。
葉應武沉吟片刻之後,緩緩說道:“這不是李庭芝一貫的作風,而且就算是他不想讓咱們知道淮軍的行蹤,也會關心揚州這邊自家老巢安穩的,所以北面不可能一天都沒有消息。”
郭昶一怔,他剛纔還沒有向不好的地方設想,現在葉應武如此說來,讓他心頭忍不住一陣發冷。可是淮軍也是足足兩萬人啊,想要把這樣一支力量絞殺,一點兒風聲都沒有走漏,得需要多少蒙古韃子?
“錦衣衛在北面沒有消息?”葉應武旋即問道。
郭昶苦笑一聲:“沒有,因爲兩淮這一帶本來就不是咱們控制的地方,六扇門能夠立足就已經不錯了,想要在常年血戰、人煙稀少的兩淮佈置錦衣衛人手實在是太難,所以錦衣衛在濟州到漣海這一帶,算是一個空洞。”
葉應武猛地按住劍柄:“不好,淮軍多半是出事了!”
“可是蒙古韃子哪裡來的人對付李庭芝?”郭昶忍不住詫異的看向葉應武,這種可能雖然不是沒有,但是機率應該很小吧,或許只是因爲李庭芝向前挺近的太快,來不及照顧後路吧。
深深地吸了一口涼氣,葉應武冷聲說道:“有的,蒙古韃子的騎兵,還是有的,在加上山東統軍使塔出那裡還能夠集結萬餘人,如果傾巢而出的話,想要對付李庭芝,只需要埋伏一下就輕而易舉,畢竟李庭芝太想要收復應天府了。”
“誘敵深入,一戰破之?”不知道什麼時候走過來的張世傑忍不住輕聲說出來,“如果是某的話按理說是不會放棄淮陽軍的,除非手中有充足把握,倒是可以把李庭芝引誘的徐州城下,但是如果再往北的話恐怕誰也難保會不會出事。”
葉應武點了點頭:“只是可惜咱們晚了一步,如果能夠昨夜緊跟着李庭芝渡過淮水,恐怕還能夠挽救一二。現在再去,就是等於把自己送到蒙古韃子嘴邊了。”
“可是屬下還是不明白,蒙古韃子哪裡來的······”郭昶疑惑的說道。
張世傑輕輕搖頭,話語中帶着苦澀的聲音:“有的,蒙古韃子如果不是軍情如火,已經燒到眉毛了,恐怕也不會輕易的動用這支強軍。”
“怯薛軍!”郭昶吸了一口涼氣,如果是怯薛軍的話,那倒還真的有一戰擊破阿術的可能,“但是就算是忽必烈有膽量把怯薛軍派來,又會是讓誰來指揮,怯薛軍的統帥阿里海牙不是帶着兩千人沿着蔡州南下,和天武軍對上了麼,忽必烈難道會把自己的侍衛親軍交給塔出或者張弘範?”
看着眼前綿延的原野,葉應武冷聲說道:“不會的,塔出不過是阿術放在山東看門的狗罷了,而張弘範雖然是一員猛將,但是還是未長大的虎崽,一戰能夠滅掉膠州水師雖能證明張弘範有能耐,不過想要一戰擊敗李庭芝這樣曾經以一己之力支撐兩淮的大將,還沒有這麼容易,兩人最多打成平手,甚至張弘範有怯薛軍也留不住李庭芝。”
“雖然誘敵深入這種大膽的作風和張弘範相似,但是張弘範是沒有膽量拿着淮陽軍的得失和李庭芝打賭的。”張世傑沉聲說道,“他或許可以不在乎一處營寨或者幾艘戰船的得失,但是不會不在乎一處州府的得失。所以統領怯薛軍的必然另有其人。”
“史天澤,沒想到你終究還是按捺不住了。”葉應武確切開口,“看來這一次還真是有些麻煩了,李安撫自身怕也難保啊。”
“史天澤”三個字出來,張世傑和郭昶同時打了一個寒戰。
若是真的把這個名義上的蒙古南征元帥都給驚動了,那這場大戰還真的是越來越有趣了,恐怕也就只有史天澤這個已經認賊作父的人才能夠獲得忽必烈如此信任吧。
“史天澤爲什麼會帶着怯薛軍直奔兩淮,而不是前往河洛?”郭昶忍不住說道,“文相公已經帶着人頂到南陽了,再往前就是河洛,河洛一丟,咱們就等於佔據了河南,兩淮的蒙古韃子將會成爲孤軍,史天澤這等人,不可能看不透。”
葉應武沉吟良久,方纔看向張世傑,張世傑向前兩步,看着北方,或者準確來說是東北:“史天澤這是爲了掩護什麼。”
“整個淮北、膠州,能夠讓史天澤親自出馬的,”葉應武冷聲說道,“也就只有張弘範了,而膠州背靠大海,張弘範總不可能插上翅膀飛過來,必然另有圖謀。旭升,錦衣衛在膠北萊州、登州有沒有人手。”
郭昶苦笑道:“基本可以算是沒有。”
張世傑和葉應武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眼中的震驚。
“也就是說如果蒙古韃子在登州造船的話,咱們根本不知道,即使是原本膠州水師也不會繞到膠北?”葉應武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蒙古韃子不會真的打算這麼做吧,可是他們這樣又是爲了什麼。
郭昶接着搖了搖頭:“只要是隱蔽的合適,看不到,可是蒙古韃子的水師已經難以尋到蹤跡了,想要重新打造一支,可不是一天半月就能夠完成的,這未免有些······”
“不用打造戰船,船能夠運人就足夠了。”張世傑打斷了郭昶,“自從膠州水師覆沒之後,在海上咱們根本就沒有水師,自然也不會有人攔截。只是如果張弘範真的想要這麼做的話,爲了什麼。”
見到葉應武和張世傑已經不知道說到哪裡去了,郭昶只感覺背後冷汗直冒,而葉應武招了招手:“輿圖!”
見到葉應武三人站在這裡已經很久了,楊絮一邊親自把輿圖送過來,一邊低聲問道:“怎麼了?”
小陽子帶着兩個親衛手忙腳亂的把輿圖打開,張世傑伸手順着登州、萊州、沂州這一線順下來,狐疑的看向葉應武:“實際上對於張弘範來說,如果包抄咱們淮南後路的話,並不划算,畢竟這一帶靠海還是比較近的,他一下子又難以運來太多的人,根本不足以讓兩淮徹底混亂。”
葉應武卻是皺着眉看了一會兒,伸手在輿圖上一指:“難怪張弘範一直沒有露面,當真是處心積慮,這一個月恐怕他一直在忙着造戰船和訓練士卒,而想要去的地方便是此處。”
郭昶、張世傑和楊絮幾乎是同時沉默了。
因爲葉應武手指之處,赫然是臨安,大宋的行在,臨安。
在陽光下,葉應武露出雪白的牙齒:“張弘範,真是好算計,可是你真的認爲臨安是某的命門所在麼。”
“使君,張弘範會直逼臨安?”郭昶詫異的說道。
“爲什麼不會呢。”葉應武淡淡說道,心中已經愈發明白了什麼,“某現在發現自己好像還是小看了賈似道,這位賈相公和蒙古韃子勾連在一起,可不只是簡簡單單的互通有無,聯手對付某罷了。”
張世傑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涼氣,有些艱難的看向葉應武:“遠烈,你的意思是······賈似道他······”
“如果有人把臨安城門打開的話,就算是張弘範帶着一支千人隊也已經足夠了。”葉應武冷聲說道,“現在擺在咱們面前的只有兩個方法,一個是即刻以鎮江府水師出海,大海撈針一般尋找張弘範的船隊,還有一個就是某率領一些精銳南下臨安,守株待兔。”
葉應武一連用了“大海撈針”和“守株待兔”,足可見葉使君對於攔住張弘範也是心中忐忑。
“夫君······”楊絮擔憂的看向葉應武。
就在這時,一名哨騎飛快而來:“淮北急報——”
張世傑、郭昶等人都是詫異的看向那名哨騎,而葉應武沉下心來,在看到哨騎焦急的表情那一刻,他就知道必然出事了,看來一步又一步,正在按照自己設想的向前。
可是前面,卻是萬丈深淵。
那名哨騎翻身下馬,腳底踉蹌一下,險些摔倒,不過還是快步跑過來:“啓稟使君,李安撫兵敗徐州,北上淮軍全軍覆沒,蒙古韃子以怯薛軍爲前鋒,進逼淮北!”
不等葉應武、張世傑幾人反應過來,幾名哨騎又是如箭一般飛馳前來。
“啓稟使君,漣州告急!”
“啓稟使君,五河口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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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煙雨中。
翁應龍走後,陳宜中依舊端着酒杯看向外面的煙雨茫茫,波瀾盪漾的西湖水幾乎要把一線斷橋淹沒。而遠處的青山隱隱,只能看到雲霧後宛如水墨勾勒出來的痕跡。
“陳相公真是好興致。”一名布衣長袍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年輕男子緩步走進來,一邊感慨一聲,一邊一點兒都沒有外人的坐在了陳宜中的對面,熟練的端起來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陳宜中一怔,詫異的看着這個突然間出現的男子:“你是誰?你我可曾認識?這裡是某包下來的地方,若是兄臺沒有貴幹的話,還請離開。”
男子輕輕一笑:“陳相公還真是不好打交道,只是不知道陳相公知不知道有一種可愛的小動物,叫做······鼴鼠?”
瞳孔猛地一縮,陳宜中手中酒杯“砰”的一聲落在桌子上,晶瑩的酒液灑滿衣襟,但是他卻渾然不覺,只是驚恐的看着眼前這個年輕男子:“你·····你是誰,你怎麼······怎麼知道。”
“某當然知道,”男子嘴角翹起,似笑非笑,“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敢問陳相公知也不知?”
反倒是輕輕鬆了一口氣,陳宜中一邊攥緊衣袖,一邊嘗試着說道:“此爲對聯之上聯,如果某對:門朝大海,三河峽水萬年流,不知道兄臺以爲如何,還請點評。”
男子頓時衝着陳宜中舉起酒杯:“君知我心,酒壯聲色,當共飲此杯酒。”
陳宜中彷彿虛脫了一般,倒了一杯酒喝下肚,慘白的臉上方纔有了一些血色:“當真是嚇煞某也!這裡可是熙春樓,兄臺你······”
“兩邊的包廂都已經空了,再兩邊的都是咱們的人。”男子淡淡的說道,不過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把“咱們”這兩個字咬得很重,“不得不說陳相公還真是演的一手好戲,那賈似道都已經懷疑到翁應龍了,卻沒有懷疑過陳相公。上一次使君過城門的時候,陳相公雖然也險些露了馬腳,不過好在唯一可能找你算賬的呂師孟陰陽差錯被箭矢射死了,所以也算是有驚無險,以至於今日,那麼多皇城司的人盯着翁應龍,卻沒有人前來搭理陳相公,飛黃騰達之時看來是指日可待了。”
陳宜中苦笑一聲:“此話不應這麼講,某也不過是因爲一直安分守己罷了,或許賈相公心中這種人已經足夠了。”
“最不安分守己的可不就是陳相公你啊。”男子笑着輕輕點了點陳宜中,“否則坐在這裡的可就不是陳相公了。”
陳宜中不可置否,反而岔開話題:“不知道兄臺如何稱呼。”
男子伸手在茶杯中沾了一下,寫了一個“江”字,看向陳宜中。陳宜中一怔,再看向他,旋即認出來:“你不是······不是剛纔那個······某現在都已經糊塗了,到底誰是誰的人。”
“陳相公不用糊塗,只需要知道自己是誰的人,就已經足夠了。”男子笑着說道,“江某添爲南康江家子侄輩,正是專門負責和陳相公聯繫的,讓某前來,也是因爲南康江家是什麼身份、什麼意思,陳相公應該心知肚明,某就不多加解釋了。”
陳宜中點了點頭,他剛纔看到“江”字就隱隱明白了,南康江家就是江萬里的家族,以江氏“三昆玉”爲核心,江氏子弟向來多才,散佈天下,這也是江萬里能夠主導南宋士林的根基所在。
而江家和賈似道、皇城司可以說是不共戴天,雙方這麼多年來的明爭暗鬥,已非三言兩語能夠說得清楚。所以六扇門當中有江家的人倒也並不稀奇,甚至沒有才會奇怪。
男子看到陳宜中放棄了警惕,當下裡壓低聲音敲了敲桌子:“本來不應該打擾陳相公的,但是鼴鼠也終究不能一直待在地下,這一次某前來也是有不情之請,六扇門楊老統領一直想要弄清楚賈似道和蒙古韃子背後都有什麼小動作,不知道陳相公······”
“這個某可以盡力。”陳宜中當即毫不猶豫應承下來,“要說別的某還得考慮考慮,江兄弟不要忘了,某爲什麼會坐在你的對面。”
男子頓時無聲的笑了兩下,衝着陳宜中一拱手:“陳相公真乃性情中人,亦是吾等同道中人,在此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