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卷 第四十九章 言語

真是一次失敗的暗殺。不知道爲什麼,楊銳從地上把驚魂不定的黃炎培拉起來的時候,心中忽然冒出這個念頭。看這陣勢,他就知道是同盟會那幫人做的,可幾年來這些人卻無絲毫長進,真讓人爲孫汶着急。

“先生,沒事吧?”葉雲彪忙的扶着楊銳,他很爲自己剛纔的失神自責。

“沒事。”楊銳搖頭,他看着四處奔來的人羣,笑道:“真是晦氣,看來想在這學校走一圈也是不成了。你讓人把刺客好好調查一些,看都是些什麼人,爲什麼會知道我們會來學校?”

“沒事就好,趕緊走吧,剩下的事情我會讓人處理。”葉雲彪道。說罷就帶着幾個人護着楊銳和黃炎培往校外而去,但這時別處跑過來的人羣卻在南面將他們給擋住了。

一個學生模樣的人上前阻攔道:“你們不能就這樣走!同學們,把這些人攔住,他們是兇手,他們殺了我們的同學,他們是壞人!”

大無畏上來的有七八個學生,年輕的臉上一個比一個激憤,後面那些人看着他們的樣子,也跟上來不少,把通往南面校門的水泥路攔了個嚴實。

學生並不是護衛們要擔心的目標,見是學生擋路,他們手中前指的槍都放下了,一個最前的護衛掏出一塊牌子舉起道:“各位,我們是官府的人,剛纔有人實行暗殺,已被擊斃,現在請讓開道路,不要靠近。”

護衛說不要靠近,那幾個領頭的學生似乎看不清他手裡拿着是什麼,卻非要靠近,另外一個學生道:“校園裡會有刺客。誰信啊!你們這些人快把槍馬下,巡警馬上就要來了……”

他們越走越近,待離最前面護衛只有七八米的時候。另一名護衛的槍忽然‘砰、砰’響了,子彈打在水泥路上。閃出點點火星。“各位,不要靠近,不要靠近!”

突然射出的子彈將這些學生們嚇了一跳,但越是這樣越是激起學生們的怒火,這些當衆殺人,冒充官府的人還隨意開槍,簡直是無法無天,是以剛剛被警告射擊嚇退後。又有學生挺身上前。葉雲彪幾個見學生靠近正端槍時,卻被楊銳攔住了,他身邊的黃炎培這時也着急道:“不要開槍,不要開槍。”而後急急上前幾步,對着那些學生道:“各位同學,我是本校校董黃炎培,此次北京學部官員前來大學堂參觀……”

黃炎培知道楊銳不想出面,便立即說出自己的身份,卻不想這些學生根本不信,依舊是往前而來。葉雲彪諸人見他們靠近極爲不安,本再想開槍警告卻再次被楊銳喝住,而這一耽誤耽。那些學生都圍了上來。

楊銳這邊喝住葉雲彪等人,看着越圍越多的學生,終於站出來道:“同學們,我是楊竟成,剛纔有人……”

楊竟成三字說出去,一個更響亮的聲音喊道:“同學們,這些人都是騙子,他們殺了我們的同學,攔住他們。不要放他們走。”

他這邊這樣大聲的喊,弄得本來就疑惑重重的學生更是以爲這羣人全是壞人。楊銳沒想到自己出面都沒用,難道是讀書讀傻了嗎?他這邊自嘲。好在不遠處的警哨越來越近,這是校園巡警,待他們來了那事情便可妥善解決了。

兩個滿頭大汗的巡警破開人羣,出現在學生們的最前端,他們衣服上的‘警’字在路燈下極爲顯眼,一個手持短槍的巡警無比緊張的大聲喊道:“把槍放下,快把槍放下!”而另外一個巡警則不做聲,手裡只拿了一根警棍和一把警用手電筒,燈光照到諸人的臉上。

面對着巡警的叫喊,不出聲的葉雲彪這一次高聲喊道:“這裡是總理府護衛,不必緊張,大家都放下槍,大家都放下槍。”

他如此說,護衛們手中的槍都緩緩放下,而那邊巡警見危機解除,伸手在額頭抹了一把汗後轉頭對着學生們道:”同學們,沒事了,沒事了,大家都散開……”

巡警那邊沒事的聲音一出,楊銳心中頓時一鬆,只覺得事情就此解決。可就在此時,學生羣中火光一閃,‘砰、砰’兩記槍聲響起,而他自己,則覺得身子被葉雲彪猛的一靠,飛向了另一側。

學生羣中有人開槍,實在是出乎所有人預料,學生們的驚呼失措間,護衛們的槍聲也響了,有子彈射入學生羣中,擊中剛纔開槍的兇手,也有子彈打中剛想舉槍射擊的那個巡警。場面如此混亂,誰也分不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只待槍聲響畢,剛纔那羣義憤填膺的學生全都做鳥雀散,一個都不見了蹤影。

“包圍這裡,不要放跑任何一個。”一羣人影從遠處奔來,聲音卻是安全局程子卿的。他剛進校門就遠遠的見總理一干人被學生圍住,而後再聽到槍聲,頓時明白這些根本就是個仙人跳,總理府的護衛人生地不熟,壓根就沒看出那羣學生存在的問題。

他一遍高喊着‘安全局’,一邊憂心總理的安危,待見楊銳從地上被護衛們扶起,他這才徹底鬆了口氣,急跑到面前半跪在地上,大聲道:“下官來遲,還請總理恕罪!”

革命黨連環套似的刺殺,不由讓楊銳另眼相看,這孫汶真是長進了,若不是葉雲彪和護衛們機警,自己可真是要交代在這裡了。楊銳看着跪在地上的程子卿,一點也不生氣,皺眉道:“跪着幹什麼,起來!抓你的人去吧,不過千萬不要傷了這裡的學生!”

程子卿見總理並不責怪,答應的同時又忙帶着人把楊銳護送出校,眼見着這些人上了遊艇,這才放心的轉回學校。他看了一直攔着校門的杜月生,殺氣騰騰的道:“扼緊各處校門路口,把校警、還有學生青年會的幹事找來,全校搜一遍,只要是沒學生證的,或是在總理刺殺時不能證明自己不在場的。全部帶走。還要那些刺客的屍體和傷者,也一併帶走。”

校警那些人也就算了,但是學生青年會卻是貫側到每個系每個班的學生組織。有他們出面,辨別那些不是本校的學生易如反掌。其實程子卿此時已認定刺殺者一定是那些旁聽生。也只有他們纔可能被反賊滲透。特別是同濟大學堂處於浦東,不是本校的學生晚上根本無處住宿,因爲渡輪晚上停開,那些旁聽生一般聽完下午的課就會坐渡輪返回浦西,現在身處學堂內的旁聽生,十個中九個半有問題,還有那個什麼晦明學社,也多半參與其中。

總理遊學堂遇刺。巡警大半夜搜校。滬上到底是消息靈通,第二日一早便有租界小報刊出了這驚人的新聞,上面記者雖未描述詳細的遇刺過程,但卻對巡警從同濟大學堂抓走五十多名學生了如指掌,更確切的是,這些學生居然都是旁聽生。

晦明學社的幹事杜雯一大早就在報童的喊叫聲中買下了這麼一份報紙,她起先對此還有些幸災樂禍——作爲一個無政府主義者,任何國家首腦被刺都是她喜聞樂見的事情,但當看見文章的最末巡警抓捕的都是旁聽生,她的心立即不爭氣的狂跳起來。她想到上一次吳稚暉帶着幾個人前來求見,而這吳稚暉據說又與早前同盟會諸人關係極深,這刺殺難道是同盟會的人聯合社長一起做的嗎。

杜雯心頭忐忑。她看着跟着自己的男寵張海,心中念頭轉了一圈,道:“你去看看學社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有事情再回來這裡告訴我。”

“出事情?”在昨夜的調教中未回過神來的張海有些發木,他搖晃腦袋道:“會有什麼事情?”

“讓你去你就去,問這麼多幹什麼!”杜雯氣惱道,她總是覺得這個男人無法跟上自己的節奏,笨的要死。“回來的時候注意身後,別被人跟着了。”

女王發怒,張海莫敢不從。他甚至沒聽清後面那句話就快步往學社行去,而杜雯在原地轉了一圈。看到街對面的麪攤生意正旺,便過街去那邊坐着了。

租界裡因總理遇刺一案正輿論紛紛時。博覽會這邊楊銳卻像沒事的人一樣,甚至連程莐昨天晚上都不知道男人經歷了那樣一場兇險,只待李子龍進來彙報說吳稚暉求見時,她才預感到好像出了什麼事情。

楊銳正在吃早飯,豆漿鍋貼加粢飯,這是博覽會組委會統一供用的,在北方他素來吃的是油條燒餅。“吳稚暉來幹什麼?我跟他不熟。”

“先生,這……”李子龍看着程莐一眼,不太好說話,因爲總理昨天已經交代過他不要將刺殺一事告訴夫人,以免她擔心。

程莐看着李子龍目光掃了自己一眼,當下放下筷子道:“我吃飽了。”說罷就要起身。不想她一起身就被楊銳攔住了,他對着李子龍道:“說吧,吳稚暉到底什麼事情?”

“總理,吳稚暉希望總理念在當年的情分上,放了那些學生,還有他想……”李子龍停頓了一下,再道:“他想總理念在汪兆銘等人一心爲國,只是鬼迷心竅的份上,對那他們從輕發落,留這些人一條性命。”

汪兆銘是同盟會的名人,程莐早年在同盟會剛成立的時候就認識,現在聽到他們因刺殺楊銳被捕,不由驚呼了一聲。

“呵呵,他果然心中沒有對錯善惡,誰被欺負就幫誰啊。”楊銳對吳稚暉的厭惡除了他親近孫汶外,更多的原因在於他居然被洋人蠱惑,要在全中國推行世界語,何謂世界語?這不就是以洋人語言爲基礎的另一套殖民地用語嗎。

人和人的競爭、國家和國家的競爭、民族和民族的競爭,這些東西說到底都是表面上的東西,真正的競爭是文明和文明之間的競爭,文化和文化的競爭。中華的文化最爲獨特也是最優秀的地方在於她的字,不管是簡體還是繁體,都是蚯蚓般只求精確毫無想象的西方字母難以企及的。任何哭着喊着,或以人類大義、世界公理爲名,要廢除漢字的人那就是他楊竟成的敵人、復興會的敵人,而吳稚暉恰恰是最熱衷於廢除漢字、實行世界語的人。

想到吳稚暉的‘惡行’,再想到他匪夷所思的請求。楊銳壓下惡念,不動聲色的道:“你把他請進來吧,我倒要看看他要怎麼說。”

沒想到楊銳居然會接見吳稚暉。李子龍呆了一下才出去請人,而坐在他身邊的程莐卻有些侷促不安。從朝鮮之事後,她就發誓再也不介入同盟會和復興會之間事情,可如今自己的丈夫又遭到一次刺殺,而兇手還是她所認識同盟會的同志,這讓她無法自處。

程莐侷促間,吳稚暉一會就進來了,他對着端坐於客廳的楊銳深深鞠了一躬,高聲道:“草民吳敬恆見過總理大人。”

“稚暉兄不必客氣。十一年前一別,物是人非,真是不慎唏噓啊。”楊銳皮笑肉不笑,也沒有起身,只是敷衍式的拱拱手,就請吳稚暉坐下了。

吳稚暉沒想到楊銳會接見自己,進來一開始又提及十一年的愛國學社,他也就不客氣的坐在到客座上,然後接話道:“是啊,十一年前。大人與草民還是一個鍋裡吃飯、一個學校教書,不想十一年過去,大人已是柄權在握。一國之尊了。”

“呵呵,一國之尊又如何,還不是差點死在某些人的槍口下。人就只有一條命,生死之間大家都毫無二致。”聽着吳稚暉的話語,楊銳還是笑。

“是啊,人命就只有一條。”吳稚暉稽首,“故而得饒人處且饒人,恕敬恆斗膽,還請竟成兄念在當年的情誼上。放了那些學生,至於刺殺的汪兆銘等人。念其年輕易受蠱惑,還是饒他們不死吧。如此也好施惠於人,表朝廷仁厚之德。”

“我已經夠好說話了,革命黨暗殺了海軍巡洋艦司令程璧光,這件事情雖然知道是孫汶等人做的,但政府的人可沒有暗殺回去。至於數年前滬上的往事,就更是不了了之了。都這樣的仁厚了,昨天晚上還有這樣的事情,稚暉兄覺得這是因爲我還不夠仁厚啊?”楊銳道。

“竟成兄,當初立岷王的時候,革命黨等人就是極力反對,現在既然事情已成,那就只能寬仁爲要,化解兩會恩怨最爲緊迫。這次若是汪兆銘等人能留得性命,那敬恆也好作爲中間人,寫信給革命黨諸人,要他們放下往日之事,大家和平共處,這豈不是長治久安之策?”吳稚暉道,拋出一個建議。

“那要是革命等人不放下往日之事,還要一心暗殺怎麼辦?莫不是要把稚暉兄也抓去槍斃?”楊銳笑道,看不出所言何意。

“槍斃就槍斃。”吳稚暉說道:“只要竟成兄能饒汪兆銘等人不死,而我勸說無用,革命黨等人還是不改初衷,那就槍斃我吳敬恆吧。”

“哈哈……哈哈…”楊銳大笑:“在中國殺人是要有理由的,不殺人也是要有理由的。稚暉兄,你說殺就殺,那把法律視爲何物?汪兆銘那些人,還有那些幫他們刺殺打掩護的那些學生,都將被督察院以謀殺罪起訴。哪些人該殺,哪些人該放,還是看法官怎麼說吧,莫非稚暉兄認爲自己的面子比廷尉府還大?”

吳稚暉承諾說服不了孫汶自己甘願被槍斃,本滿心期望楊銳會在徹底免除干戈的誘惑下答應自己的要求。他雖然冒着被槍斃的風險,可事情真要不成,楊銳槍斃他就是有爲違道義——不管他今天在這裡是怎麼承諾的,在外人看來都是楊銳恨他辦事不力而要懲處於他,到時候輿情紛紛,楊銳一國之總理怎麼都是下不了手的;而朱執信、汪兆銘那些人,既然免除了死刑,按照律法則絕不可能在判刑之後再判一個死刑,這事情傳出去那就是朝廷不仁。

不義、不仁,此乃爲官和爲人之大忌,真要是被這兩條套上,那即便是皇帝也得俯首聽命,不想楊銳跳出仁義之外,只說法律。吳稚暉見己計不售臉色頓時大變,道:“竟成,你真要將兩會之恩怨越積越深,弄得死人無數、百官惴惴不成?”

“兩會的恩怨是因何而起,孫汶等人比我還清楚;一直是誰在暗殺,他們也比我更清楚。別人不顧恩怨越積越深,還殺上門來了,我這個冤大頭不但不能恨,還要幫着他們去廷尉府向法官求情,難道我楊竟成天生就是賤胚,難道總理府的衛兵就是奴才,死了都是白死!”楊銳看着吳稚暉恨恨道,讓他進來本就想看看他是如何說辭,不想說來說去卻是這些東西,着實是無聊無味的很。

“可一國之總理,當有總理的度量,我吳敬恆對錯不管,就愛打抱不平,最不喜歡的就是有人以勢壓人、以力勝人。官府不管怎麼吃虧,那也還是官府,百姓再怎麼胡鬧,也終究還是百姓,豈有百姓欺負官府的道理。”吳稚暉說着說着,性子上來了,他站起道:“你還是把我也抓去吧,把我也槍斃得了,我以前在倫敦的時候,和孫汶就是一黨。”

吳稚暉裝瘋賣傻,楊銳一點也不想搭理,只道:“百姓是人,官府的人就不是人,官府的人死了就是活該!這就是你的邏輯?仁義道德我從來沒有講過,中華的規矩只看有沒有違法,汪兆銘等人若是證據確鑿,那必死無疑,還有那些幫他們打掩護的學生,如果有證據證明這些人也參與策劃了暗殺,那也要一併處置。至於你,如果有人供訴你與暗殺也有關,那督察院自然會照會工部局,要求引渡,”

說到此楊銳想起十一年前舊事,不由冷笑道:“當然,你也可以和以前一樣,先避到香港,再跑到英國、美國,再和孫汶那些人混一起,繼續宣揚革命什麼的。可你不要忘記了,滿清是滿清,中華是中華,不是說倒就倒得了的。”

楊銳說道那些旁聽生也將一併處置,吳稚暉大失驚色,這些人他認爲只是湊巧,官府應該放人的,而再聽楊銳提起十一年前的糗事,臉色瞬間發紅,不等楊銳說完,他就大叫道:“你這是公報私仇!堂堂一國總理,度量居然如此……”

“只要違法,勢必嚴懲,天王老子都是一樣!”楊銳不想再和他糾纏,說完便對着門外的李子龍和警衛喊道:“送客!”

“楊竟成,當年是誰和復興軍在杭州一起抗擊清軍?同盟會諸人十數次舉義,現今卻落到有家不能回,有功不能表,這是誰的把戲?你還有沒有良心……”吳稚暉耍潑發瘋,根本不願離去,到最後只得被警衛架了出去,可他人雖出去了,那聲音卻隔着牆透了進來。

楊銳回到內堂,能聽聞到外面吳稚暉嘶喊的程莐看着楊銳,欲言又止。楊銳目光掃視着、審視着她,看到她嘴脣蠕動,忍不住道:“怎麼了,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我,沒什麼,”程莐低着頭,一會才道:“昨天晚上你傷着沒有?”

“昨天晚上不是一起睡的,你說我有沒有傷到?”楊銳見她停頓片刻,知道她想問的絕不是這個問題,心中只是嘆了口氣。

昨天晚上男人若無其事的回來,臨睡前還折騰了自己一次,程莐想到此,本來的侷促頓時化作羞赧,她走到男人身前,偎在他懷裡撫摸着他的胸道:“你以後切記要萬分小心。”

“沒有什麼小心不小心的,生死在天,富貴由命,何必擔心那麼多。”楊銳很無所謂的道,”那些刺殺的人,死光就好了。我就不信,腦袋會比子彈硬。”

殺氣畢現的話語中,程莐心猛然一縮,身子也是一緊,但觸摸着男人滾燙的身體,她最終還是閉上了眼睛,什麼都不再言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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