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娘掌鳳印但不理事,一是因爲身體孱弱,二是因爲另有事務煩擾,三則……如果額娘真的掌管宮務了,怕是皇阿瑪和皇瑪法都不會安心,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在於,額娘她看不上管理六宮的事。
順貴妃攝六宮事,雖然未曾向我們出過手,但安插人手的動作卻很頻繁,當然,比起齊妃、懋妃幾個,她還是較好的。
妃位上的齊妃、懋妃,嬪位上的常嬪、恭嬪、慎嬪,或多或少都做過些手腳,針對額孃的謀害從未中斷過,更別說傳些閒言碎語中傷額娘、毀壞我和哥哥的名聲了,儘管……在看過司馬家那麼多自傳的我眼中,這各種各樣的手段實在不夠看,但架不住太煩人啊!
除此之外,已然開府出宮的哥哥們,個個在宮裡、園子裡都有些人,或爲耳目,或爲線人,比之嬪妃,他們更側重於關心皇阿瑪和我,其用意自然不止是爭寵那麼簡單。
當我憤而回敬那些向額娘與我伸手的人時,額娘第一次衝我皺起了眉頭。
“你的眼界,就只有這種程度嗎?”額娘顯然對我不滿,看完哥哥拿出的一沓資料後,我紅了臉。
“哼,如此小打小鬧,你當是小孩子玩遊戲嗎?”額娘很罕見地訓斥了我,“所謂‘打蛇打七寸’,我和默默交給你的人脈,運作得當的話,足夠廢掉你阿瑪的幾個嬪妃,但我和默默這幾年爲何沒有如此做?”
我當時低下了頭,打蛇不死反被咬,這個道理我應是最清楚不過的,額娘和哥哥沒有出手,那是因爲根本沒有必要,且不說他們這般的手段根本不夠看,相比除掉他們和留下他們的利弊,怎麼做最好再顯然不過。反而一旦動手準備除掉他們,狗急跳牆之下會發生什麼,誰都無法預知。
“你阿瑪的後宮如今已經很顯眼了,若連幾個空架子都不留,到時獨佔榮寵的我們會是何等處境?如果你的手段只能像這樣小打小鬧,甚至還需要我和默默爲你善後,弘冕,你這幾年來簡直是白學了!”
哥哥始終安然看着我,他在額娘之後,只說了一句話:“冕兒,你需知道,我們的目標不是這小小的一座紫禁城!”
沒錯,那時的我,就連給皇阿瑪的嬪妃找點難受都需要哥哥和額娘在後面收尾,哥哥給我看的資料上,寫的就是我留下的那些漏洞及後續處理。在額娘和哥哥的目標面前,我……委實太稚嫩了!
知道和會用,實在擁有着極大的差別。
皇阿瑪的嬪妃,哪一個都不是簡單的,即使是看起來無比老實的康嬪完顏氏和被譽爲木頭烏龜的裕妃耿氏,也均不是簡單的小角色,更別說出身大族的順貴妃葉赫那拉氏、常嬪鈕鈷祿氏,以及從潛邸就沉浮至今的齊妃李氏和懋妃宋氏了。
我輕輕笑了笑,坐起來繼續翻看着手中的《幼年記事簿》。
“雍正七年,冕兒的手段終於慢慢開始和頭腦接軌了,爲這個我特意備了酒菜,在月下和莫璃慶祝了一下,如果莫璃還在,一定又要說我得瑟了,不過,有這樣的兒子,不拿來顯擺顯擺,豈不可惜?”
莫璃姑姑,額娘是如此讓我稱呼這個人的,別說我從未見過她,就是哥哥,對她都完全沒有印象,她死去的時候,哥哥也不過一歲多而已。
但是,這個人對於額娘,對於我和哥哥,甚至對於這個國家、這片土地,都影響深遠而巨大。
“你可以對她毫無感情,可以完全不認她這個長輩,但是你必須記住,是她,在大清的軍隊裡埋下了一顆火種,也是她,爲我們母子四人打造了一副長着尖刺的盾牌,樹立在我們和你們皇瑪法之間。”
事實上,那個時候的我對此根本無甚感覺,直到即位後親自去看了大清的陸海兩軍,才能深切體會到那顆火種,會帶來怎樣的影響。
莫璃姑姑……可算是姐夫和十三叔,以及許多八旗子弟的師傅,她教了他們如何訓練出最堅強、最勇敢、最合格的士兵,也教了他們如何打仗、如何打勝仗、如何打替代冷兵器的熱武器戰爭,並留下了大量的戰例及作戰和訓練方法,就連尚不見影兒的空軍作戰,都有詳盡的案例和解說資料。
“雍正七年,去年胤禛想要個孩子……我答應了。我知道,如果這個孩子要了,那我的時間就真的不多了,冕兒成長的很快,只是離成爲一個帝王,尚有很大的距離,我想我需要加快點速度了,並且儘量安排好一切。”
我忍不住雙目黯然,還記得從那年春天開始,額娘開始在仙境中仔細爲我講解朝中之事,與從前每月的兩三晚上不同,一個月至少有十天半月,我都會在晚上被她帶入仙境,上至六部,下至各地府縣,大清從京城到地方的官衙機構,額娘拿着相應的資料一點點掰碎了給我說,日常如何運轉,官員之間的那些彎彎繞繞,還有皇瑪法從前推行的政策、皇阿瑪正在進行的改革,其中的用意、利弊,她都一一對我解釋清楚。
比之陰謀詭計,我對朝政顯然要更感興趣,似乎……似乎天生就能領悟其中的關節,可那時的我沉浸在能夠學習這些的喜悅中,根本沒有想過,接觸政事的開始,亦象徵着某些……的終結!
雍正七年,我期待已久的妹妹終於降世,然而她出生即殤,更因此……我從哥哥口中得知了驚天的秘密,我一直不知道分毫的秘密。
姐姐出賣過額孃的來歷,皇瑪法是額娘逆天相救、起死回生的,而皇阿瑪……正是額娘身體虛弱的根源,還有我懷中那麼期待過的妹妹,竟是額孃的催命符?
我突然記起了幼年時的遺憾,哥哥的嫡長子永玖……七嫂曾與年幼的他玩耍嬉戲,而我的額娘卻總是坐在輪椅中、倚在軟榻上,而這遺憾竟都是皇瑪法、皇阿瑪造成的?
我難以接受這些,可這全部都是出自哥哥口中,他比誰都着緊額娘,這天底下誰說這些我都不會信,但他說的,卻由不得我不信。
拋開什麼學習、什麼政事,我一心守在額娘身邊,和同樣如此的哥哥等着額娘醒來,並陷入了無止盡的思考之中。
那段日子,皇阿瑪從沒來看過額娘,哥哥憤怒而失望,我卻稍微能感覺得出來,皇阿瑪……怕是被愧疚和慌亂淹沒了,那般性情的皇阿瑪也變得只會逃避。
而我,開始懷疑,人生於世,究竟最重要的是什麼?我好像得到了很多,卻又好像什麼也沒得到。
再度醒來,額娘似乎恢復了健康,行走無礙、起居如常,而我卻從哥哥時不時露出的濃重悲傷中感到,額娘怕是……怕是……
雍正七年八月十五,我的生辰那日,盛大的封后大典舉行,皇阿瑪冊封額娘爲後,向全天下表示了他認定額娘爲妻的心意。
“冕兒現在的情緒越發內斂了,連我都要費力分辨呢!”貴爲皇后的額娘,照舊喜歡抱着我搓把,只是她笑眯眯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卻從她眼中看出了不捨和嘆息。
在額孃的意願下,皇阿瑪與她常常出巡,從雍正八年到雍正十年,幾乎很少在京城久留,他們去過並不陌生的江南,去過戰亂平息未久的西北,去過局勢不算完全安穩的西南,還去過海拔奇高的西藏和終年盛夏的海南,大清……幾乎被他們走了一圈,而我和哥哥均未同行,比我們幸運的卻是舒穆祿家的女兒---我劃出範圍、額娘選定的,我未來的妻子。
他們遇到過危險,也得到過歡樂,甚至遭遇過西南的一次地震,哥哥還爲此專門去過一趟。
我……被留在了京城,明着很閒,實際上卻時刻盯着朝堂。
皇瑪法迫於額娘承認了我爲下一個大清皇帝,但他並不那麼甘願,比之前幾年哥哥們越發明顯的動作,讓我無比清楚,要想坐上皇帝寶座,就要先登上儲君之位,而登上儲君之位,則要拿出真本事給皇瑪法和皇阿瑪看看,更甚者……還要給皇阿瑪那羣如狼似虎的兄弟們看看。
而在額娘離京之前,她交給了我第二份勢力,一副標有無數紅點的大清地圖,以及一枚充當令牌印鑑的玉佩。
“自古以來,歷朝歷代皆重農抑商,但今日我卻把我們手中的所有商鋪交給了你,我希望你能明白,從商與從政也有些共通之處,望你能悉心體會。”
額娘說,如果連這些商鋪都無法管理好,那管理好一個國家,我更是想都不要想。
商人的唯利是圖,商人的見利起意,奸商、義商……以及爲了獲得更大利益而層出不窮的背叛倒戈……我見識到了更多更多,即使是額娘用了多年的手下,在利益面前照樣會毫無猶豫地離去背棄。
那段日子,我爲之憤怒過、惱恨過,甚至窩在書房裡想過遏制這種現象的方法,但哥哥對此的態度,卻淡然得令人驚奇。
“額娘曾說過,背叛其實從一開始就存在,而未曾背叛只是因爲利益還不夠。”
比之皇阿瑪,甚至大清的很多人所以爲的忠心,額娘和哥哥秉持的這種想法,顯然給了我迎頭一擊。
只有利益纔是永恆的,其他的諸如感情、恩情,在利益面前都是渺小的,而商人更是將此觀念奉行了個徹底。
額孃的商鋪,從康熙四十年經營至今,我翻看過往年的管理記錄,找到了曾經許多起較大的背叛事件的處理經過,其手段堪稱血腥殘忍,不僅收繳因背叛造成的損失,還下令追殺其三代,簡直就是滅門的下場。
然而,儘管如此也還是出現過背叛之事,或者勾結外人,或者勾結彼此,情形千奇百怪,初衷各不相同,但事實卻都是背叛,而下場自是逃不了額孃的追殺。
於是,我慢慢能夠理解,朝堂內外,其實和商場上一樣以利益爲先的,只不過在朝堂上,這些都被各種虛假遮掩了。
在我將將理順商鋪的時候,雍正十年的十一月來了。
額娘再也無力支撐了。
“冕兒,這塊玉佩你千萬收好,這……是我留給你的力量,足以做到一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