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路遇“殉夫”
幸虧這暴風雪來得猛烈,去得迅速,第二天就風平浪靜了。我們一行離開那破敗的土地廟後就一路馬不停蹄地向京城進發,不久前剛過了三河縣的界碑,這說明,最多再疾行兩日,我們便可抵達京城。
直隸境內的氣候就是比關外暖和許多,這一路過來,身上的冬衣全都換成了單衣,身上的重量是在逐漸減少,可不知怎麼搞的,從今兒早上出發的時候起,我卻覺得腦袋開始有點兒發沉,胸口也有點發悶,剛纔掀開窗簾一打眼瞥見“三河縣界”四個字,更突然覺得心裡堵得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就算是幾年前路過三河縣那次因爲沒聽康師傅的話被修理了一頓,可那時候的心理陰影也不至於延續到今天啊!正納悶,車子忽冷不丁顛簸了一下,身旁的小穗急忙扶住我,我沒有跌倒,也沒有撞到,但覺得胃裡一陣翻騰,來不及將頭伸出車窗外,就吐了起來。
“主子,主子,您這是怎麼了?”小穗驚慌失措,不停的幫我拍着背,我嘔吐連連,說不出一句話來。車子驟停,在小穗的攙扶下,我鑽出了車廂,班第將我抱了下來,纔剛下地,我又忍不住一陣嘔吐,幸而剛剛已差不多將上午所吃的吐光了,這會兒只吐了些酸水在他身上。吐完了,我又覺得四肢有些痠軟,便讓班第牽着我到了附近的一顆大槐樹旁靠着。
“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班第說着話,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又搭了搭我的脈搏,道:“沒熱度,但脈搏似乎偏快,還有點兒浮,奇怪啊。”
我做了半天深呼吸,感覺似乎好一些了,便擠了個笑容安慰班第道:“我沒事兒,也許是這些天一直趕路有點累着了。”
班第回頭看了看長長的甬道,嘆了口氣,埋怨道:“要是蔣燮在這兒就好了,他的經驗足,看病一看一個準!你卻偏偏不聽我的,非要放他去治蔡毓榮的夫人,你看,到現在還沒趕回來!”
我接過小穗遞過來的新帕子,替班第擦了擦他前襟上的污物,笑道:“蔡毓榮有罪,她夫人又沒罪,當時那公差說得那麼嚴重,附近又沒有郎中,我總不能眼看着人家病死吧?”
“可你怎麼辦?”班第急吼吼地道,“我這三腳貓的功夫診不出來啊!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面色蒼白得很?這萬一……”
“什麼萬一?”我捂住班第的嘴,柔聲道,“班第,我知道你心疼我,所以着急。可是,我真的沒什麼事兒,休息休息,一會兒就好!”說着,我就順着樹幹往下出溜,想一屁股坐在地上歇歇,班第忙架住了我道,“別坐在在地上,受了寒可不得了!”說着他四處觀察了一下,然後指着前面道:“你看,那邊像是個莊屯,咱們就去那兒歇歇,正好也讓下人們把車趕到那兒,要些水來清理清理。”
我順着班第所指極目遠望,前頭的山嶺腳下是有那麼一堆房子,便頷首同意了這個提議。班第牽過馬來,將我抱了上去,於是,隊伍緩緩地朝前面的村莊前進。
在遠處瞧不出來,近了一看,這座村莊不但規模不小,還挺有特色:村口有一座高高的石牌坊,上書兩個綠漆大字——“貞潔”,一條青石板路從貞節牌坊下通過,蜿蜒地引領着人們進入村裡。
因爲隊伍比較龐大,跟着的侍衛和護軍又全都穿着黃馬褂和軍服,一旦入了村子容易引起騷動,爲了避免擾民,我和班第將護軍留在了村外,又讓塞圖他們六個侍衛換下了黃馬褂,在離村口最近的那戶人家門前下了馬。小穗走到門前,纔剛要擡手敲門時,卻聽見裡頭傳來一陣中年女人撕心裂肺般的哭訴聲:?“我的兒啊,娘決不會同意讓你去殉夫的!他爹,你快想想辦法湊二百兩銀子還給貝子府,咱們秀芬年紀輕輕的,可不能走在咱們前頭啊!”
“辦法,俺要是有辦法,就不會在這兒眼睜睜看着女兒去送死了!”?一中年男子氣惱地吼着,“都是你,把慶兒慣壞了!不是他在外頭欠了一屁股債,人家追上門兒來,我能爲了銀子賣女兒去沖喜嗎?”
“噢——”一陣中年女人的哭天嗆地聲,隔了一會兒,那中年男子的聲音再次響起:“秀芬,你就認命吧。你就這麼想,好歹這段日子在貝子府,你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僕從如雲,出入又有車馬接送,這一輩子,你該享受都享受過了,下輩子再投生……你要睜大了眼,別再投在像咱們家這樣的人家!”
中年男子的話音剛落,一個年輕的女聲悲痛萬分地喊了一句“娘”,於是哭泣聲再次震動了我的耳膜。
“走吧,沒什麼好聽的,咱們另找一家吧。”班第摟着我的肩就要離開。
“等等,”我釘在原地不肯走,對班第道,“你剛聽見了沒,好像是說‘殉夫’?”
“別管殉什麼,那都是人家的家務事!現在我們的當務之急是找一戶人家,讓你躺着好好歇會兒,等車子清乾淨了,咱們就去三河縣驛館,找個郎中給你仔細瞧一瞧。走吧。”班第說着又要推着我走。
“可是,你聽他們哭得多慘?那女孩子分明不願意殉夫,她是被強迫的!”我用懇求的目光望着班第,道,“你聽那女孩子的聲音很年輕,應該跟我差不多大,如果換成是我,你會撒手不管嗎?我們救救那個女孩子吧,好不好?”
“你呀!”班第嘆了口氣無奈道,“什麼時候你能先顧顧自己?”
“我沒事,休息休息就會復原的,你別擔心了,哦!”說着我朝小穗一努嘴,道,“快去敲門。”
“嗻!”小穗應了一聲,重新走到門前,正想動手敲門,門兒卻自己開了,一身黑短打扮的中年男子看到小穗,愣了一愣,隨後問:“你找誰?”
小穗回頭望了一眼我和班第,道:“大叔,我們主子身子有些不適,想借你的地兒歇歇腿,您看成嗎?”
那男子的目光在我和班第的身上一掃,揚着笑臉熱情地招呼:“可以可以,快進來,進來吧。”說着又朝裡大聲喊了一句,“慶兒他娘,有客人來了!快出來!”
男子的喊聲讓哭泣聲停了一會兒,但很快又繼續了,只是音量降了許多。等了一會兒,北屋的門簾動也沒動,孩兒他娘也沒出現,男子尷尬地朝我們笑了笑,將我們引到了東廂房,開了門,道:“你們進去隨便歇,俺去叫俺老婆子出來!呵呵!”說着,轉身就要上北屋去,班第叫住了他道,“大叔,我們的車子髒了,要清洗一下兒,您知道這附近哪兒能打水嗎?”
“有,有!”大叔指着房子後頭,對我們道,“從俺家院子後門兒出去,就有一口搖井,你們把車子繞到屋後去洗就行。”
小穗聞言出去給人派活兒了,我和班第謝過了這位熱情的大叔後進了屋。屋裡的陳設非常簡單,就只有一張炕,炕頭疊放着紅漆櫃子。班第很細心地將被子放在櫃子旁,再把枕頭放在被子上面,又讓塞圖出去將他的狐皮大氅拿進來,鋪在炕上,爲我營造了一個舒適的“沙發”,我靠在上面放鬆了一下,痠疼感從腳底開始傳遍了全身!越休息反而越累了!這怎麼回事?
“很累?”班第問。我點點頭,他伸手幫我捏了捏腿,又問:“這樣好些嗎?”
“嗯!”我懶懶地點頭。
“我幫你按摩按摩,你閉上眼睛睡會兒吧。”班第說着真就很認真地幫我按摩起來了,那力度居然不輕不重剛剛好,讓人覺得很舒適。真沒想到他居然還有這麼一手,我忍不住好奇問道:“你在哪兒學的這個啊,手法居然比小穗都純熟?”
班第呵呵一笑,道:“小時候,額涅身邊有個張嬤嬤最會按摩的,每次我額涅身上疼啊酸的,只要張嬤嬤按一通就全好了!我在旁邊看得久了就偷學了兩招!欸,我跟你說啊,除了額涅,你可是這世上第二個享受我親自按摩待遇的人呢!”
“哦喲喲,那我豈不是榮幸之至?”我開玩笑道,“好好按,一會兒小穗回來了讓她給你賞錢!”
“你這丫頭,”班第故作生氣狀輕打了一下我的小腿肚子,嗔道,“說着說着就不像話了!”
“哎呦!”我誇張地叫了一聲,道,“我是病人欸,你還打我!不要賞錢就算了嘛,反正我……”
正說着,有人在外頭篤篤地敲門,班第起身過去開了門,只見那中年男子捧了兩個碗出現在房門口,笑呵呵地道:“來,吃碗糖水雞蛋吧!”
班第道了聲謝,接過碗來,暫時放在一旁,那中年大叔仔細地看了看我,對班第道:“你妹子?”班第愣了愣,點點頭,大叔又道,“她臉色看上去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不等班第答話,我搶先開口:“不是,是連日趕路累着了,歇會兒就好。”
“哦!那吃了糖水雞蛋就趕快歇歇吧,俺就在屋裡,有啥需要就吱一聲兒。”?說完話,大叔轉身就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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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大叔!”我叫住了他,那中年大叔駐足回頭望着我問:“怎麼了,姑娘?”
“大叔!”我撐起身子往上坐了坐,道,“剛纔我在外頭聽到有人放聲大哭,好像挺傷心的,是不是你家出什麼事了?”
那大叔“唉”了一聲,張着嘴想說什麼,望了我一眼,頓了一頓,卻擺擺手道:“姑娘,你還是別問了,別問了。”說着話,他眼圈就紅了。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您說說看,興許我們能幫上忙呢?”班第道。
大叔用袖口揩了揩眼角,道:“你們的好意俺心領了,可是‘胳膊擰不過大腿’,這都是命,都是命啊!”
班第朝我聳了聳眉毛,遞了個眼神,那意思是:“你瞧,人家都認命了,咱們還是別管了吧!”
我蹙緊了眉頭,撇了撇嘴,那意思是:“你這人怎麼這樣,見死不救啊,快點兒,繼續!”
“大叔,”班第沒辦法,只好又微笑着回頭對大叔道,“不瞞您說,我們家有親戚在京城當官兒,您不妨說說看,那根大腿到底有多粗,也許能擰一擰也說不定。”
“哦,你們家有當官兒的?”大叔的眼睛亮了一亮,但隨即又搖搖頭,嘆息道,“不行不行,就是當官兒也擰不動,那家是皇親國戚……”
“皇親國戚?”我截住話頭道,“哦,對啊,剛纔我好像聽見什麼貝子府?哪家啊?那貝子叫什麼名字?”
“星尼!”大叔道。
“他?”我聞言望了一眼班第,他也是一愣。
“怎麼,你們認識他?”大叔似乎對我們的反應有些好奇。
“哦,”我跟班第會心一笑,對那大叔道:“也不算認識,這個貝子挺橫,我們在京城看過他跟別人當街打架!您怎麼會惹上他了呢?”
“俺們也是沒辦法啊!”大叔長嘆一聲,終於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這位大叔有個寶貝兒子,不愛念書,更不愛勞動,就喜歡一天到晚跟人家鬥雞,鬥狗,鬥蛐蛐,一個月前的一天,他兒子徹夜未歸,第二天就有一夥人帶了一疊欠條打上門來,說是他兒子欠了人家五百兩銀子,限他們三日內還清,否則休想再見到兒子。大叔家三代單傳,就這一根獨苗,自然緊張得很,可他家就只有兩畝薄田,全賣光了再找親戚朋友借點,最多能湊出二百兩!正愁眉不展之際,同村一位好心的村民給他透個消息,說是貝子星尼家的二少爺病了,想娶個妾沖沖喜,聘禮不少,除了綾羅綢緞外,另有五百兩銀子,貝子府轄下的各莊莊頭四下找了一圈兒,就是找不着合適的姑娘,若是大叔有意,他可以幫忙聯繫這事兒。這消息可相當於一場“及時雨”啊!心急如焚的大叔跟老伴兒一合計,就應了這門親。雖說爲了能順利攀上貝子府的高門,大叔一家帶地投充到了貝子府門下成了名義上的奴僕,不過,星尼這回還算守信用,聘禮和銀子一點兒沒少給,大叔的兒子於是被順利救了出來,大叔的女兒嫁過也是實實在在的二姨少奶奶,蠻以爲一場風波就這麼過去了,誰知道,幾天前星尼的二兒子病重身亡了,星尼怕他寶貝兒子一個人在地下太寂寞,便要讓大叔的女兒“殉夫”,並說回頭會向皇上請旨,替大叔的女兒請個貞潔牌坊回來,光宗耀祖。今兒大叔女兒回家就是跟她父母“臨終話別”的,明兒一早就得回去。
“死星尼,簡直無法無天!”聽完大叔的敘述,我忍不住攥着拳頭罵開了,“他這不是變相地讓人‘殉葬’嗎?太過……咳咳……太過分……咳咳……分了!”也許是太過生氣,我覺得一股氣直衝肺部,竟咳嗽起來。
“你別太激動,看你咳的。”班第幫我拍了拍後背,無意中碰了下我的臉頰,立馬伸手探向我的額頭,面色大變,驚呼道,“天,怎麼才一會兒的功夫竟發燒了!”
“這可怎麼好?”大叔也有些着急,“俺們村裡沒郎中,最近的一個郎中離這兒得有二十里地呢!”
我自己伸手摸了摸額頭,好像是有一點熱度,但沒什麼特別不舒服的感覺,一時半會兒的應該沒什麼問題,還是先解決大叔女兒的問題要緊,便對班第道:“有點兒小發燒沒關係的,剛好殺殺我體內的毒,咱們還是先看看怎麼救大叔的女兒吧。”
“大叔的女兒要救,你的病更要治!”班第想了想,對大叔道,“大叔,你現在趕快去把你女兒叫來,跟我們走。”
“跟……跟你們走?”大叔有點兒發愣。
“對,”班第道,“明天貝子府來人問起,你就說大公主這兒缺人手,路過你家見你女兒聰明伶俐就要了去,暫時幫幾天忙,這樣,你女兒就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
“大……大公主?”大叔的神情越發地發懵了,一雙眼睛在我和班第之間瞄來瞄去,就是說不出話來。
“實不相瞞,這位就是大公主!”班第指着我對大叔介紹道。
“啊——”大叔愣了半天,終於回過神來,彎了身子就要下跪見禮,班第深知我心,攔住大叔道,“大叔不要多禮,大公主就是爲了避免這些繁文縟節,才隱瞞了身份。現在什麼都別說了,您趕快去請您的女兒過來吧。”
“哦,好好,俺這就去,這就去。”大叔面帶欣喜地出了房門,班第馬上把小穗和塞圖叫了進來,吩咐道:“小穗,叫他們趕快備車,我們立刻出發;塞圖,你騎上我的馬,沿途追回去,儘快把蔣太醫接回來!”
小穗和塞圖匆匆離去分頭行事,我望着班第緊張的神情,卻忽然覺得有點好笑,道:“你這麼緊張幹什麼?不就是有點小發燒嗎?”
“禧兒,”班第將我攙扶起身,握着我的手,滿懷憂心道,“我忽然感覺很不好,這兒缺醫少藥的,不能久待,我們這就出發去三河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