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呂偉見愛女自從入山以來,時常垂首深思,問又不說,料有原故,也常留心,只不知是何原故。聞言知又飾詞,笑道:“你那麼忙着除害,有了蹤跡,卻又顧慮了。
有此神物利器,何懼毒蛇?白猩子長得比人還高大,我們焉有不能通過之理?快進去吧。”
靈姑只得將飛刀放出,化成一道銀虹,圍繞衆人前後,一半照路,一半護身,同往洞中走進,牛子、王淵在前,靈姑隨定乃父在後,四人兩對,肩隨而行。到了裡面一看,那夾縫只是一個山窟窿,入洞幾步,便不見天日。路徑寬窄不一,劍光照處,最高的地方不過七八丈,石質渾成,並無碎裂,也無石筍、鍾乳之類礙路。靈姑見裡面比口外寬大得多,地勢雖然高低起伏,並不難走,便催快走。跑有半里多路,縫道越寬,兩壁洞頂滿生灰白苔薛。到處空空洞洞,只地上不時發現白猩子遺棄的谷果,此外連蛇蟲都未見到一個。空洞傳音,迴音甚長,稍爲說幾句活,餘音嗡嗡,半晌不絕;四下腳步儘管甚輕,照樣聽出極清脆的聲響,甚至喘息皆聞,甚是幽寂。全縫無甚曲折,略經三四偏轉,約行四五里路,裡面越發高大。忽見前有崩裂多年一座斷壁,奇石羅列,高均丈許以上。前面漸現微光。四人由石隙裡穿越過去,纔看出那是一座天然古洞。到此方見鍾乳似晶屏玉幕,自爲隔斷,石室丹房,若有仙居。只惜早已崩塌殘毀,幽人不見,僅餘斷乳碎晶,塵封狼藉,問有野草、小松寄生浮土石隙之間,一片荒寂陰森景象,轉不如來路通體空潔,另有幽趣。又一轉折,四人走到中層,便見洞口高大,天光外映,知將通過,俱都高興,恐惡獸盤踞洞外,見了銀光驚走,由暗入明,已可辨認,隨把飛刀收起。
剛行抵洞口不遠,一條七八尺長的怪蛇昂起前半截身子,其疾如飛,倏地由洞外直射進來。本山之蛇,毒的居多。四人驟出不意,吃了一驚。王淵、牛子手中原握有刀,正要迎頭揮去,那蛇來勢本是極快,正對人馳來,相隔二丈許,猛把頭一偏,竟向右側亂石野草中竄去,一眨眼便沒入黑影之中,不知去向。呂偉這纔想起,一行四人,倒有三個身帶闢蛇之寶,便大蟒遇上也遠遠避開,何況一條小蛇。這等亙古無人的荒山,洞外難保不有別的惡物盤踞,忙囑衆人留神。靈姑手按玉匣,隨時戒備待發。各把腳步放慢,屏息禁聲,輕悄悄一步一步往前走。到了洞門,靈姑和牛子閃過一旁,探頭出去一看,不禁又喜又笑。
原來洞外是十來畝大一塊土地。環洞百十株古樹,大均數抱,樹頭滿綴奇花,都如碗大,形似荷花而嬌麗過之,粉滴酥搓,明光耀眼,清麗無濤,尤妙的是,樹既高大,花開正繁,地上淺草如茵,嫩綠丰茸,襯以殘英片片,掩映生輝,彷彿如繡,倍增美妙。
除有二三翠鳥穿枝飛鳴外,晴旭麗空,花影亭亭,空山寂寥,哪有什麼惡物在外。隔樹望過去,又是大片湖沼。但見波光雲影,天水相涵,清風陣陣,自成紋觳,環湖兩面是山,一面是洞。右邊是片大森林,蒼然古茂,高矗參天。遙峰列岫,隱隱高出林抄。彌望雖極幽深,卻是生氣蓬勃,雄奇博厚,不似山陰森林黑暗陰晦,估量內中必多奇景。
四人相次走出,齊贊仙景,歡欣已極。
呂偉因地太大,難以遍查,命將靈奴放起,查探惡獸蹤跡。同時端詳地勢,在花下略爲盤桓。算計猛獸多藏林內,便循湖濱覓路,往林中走進。前半林木都是高晦參天的檜柏鬆杉,樹雖高大繁茂,行列甚稀,日光時由林隙下注,映出滿地清蔭。間有小鳥巢於繁枝密幹之中,嗚聲細碎,若囀笙簧,愈增清靜。那麼大一片森林,地上落葉甚稀,寄生樹上的蔦蘿山藤到處皆是,紅花翠葉,姿絕幽豔,好看已極。衆人志在除害,也無心流連。
四人進約二里,林木逐漸稀疏起來,地勢也肢陀四起,高低不一。景卻愈加美妙,不是小溪索帶,綠波粼粼,飛瀑垂吐,迸珠噴雪;便是奇石突兀,森若劍舉,古鬆盤舞,驕若龍遊。至於奇花異卉,更是隨地可見,繽紛滿目,美不勝收。再前數步,又入一片花林,與適見花樹一般無二。不過前花純白,樹身也一般整齊高大,這裡卻隨着地勢高低錯落,大小各殊。妙在奼紫嫣紅,諸色俱全,燦若雲霞,自然繁豔。比起洞前百丈香雪,彷彿各擅勝場,光景又是不同。四人俱都叫絕。只是毀折甚多,到處狼藉,往往殘枝吐豔,猶未萎敗。樹幹之上時見爪痕,料是白猩子所爲無疑。這麼好的美景奇花,卻任惡獸盤踞作踐,深爲慨借。
呂偉因白猩子爪痕已在樹間發現,別處沒有,知離巢穴不遠。靈奴飛空查探,尚未歸報,惡獸如非他出,便在巢穴裡面潛伏。細看地勢,正是前見高峰附近,肢陀綿亙,似與峰麓相連,奇石橫臥,花木繁生,定可隱蔽身形。便把人聚在一起,一路東探西望,藉着花石遮掩,徑往峰下繞去。快到峰腳,四人忽聽瀑聲盈耳,一會便已到達。
原來那座高峰遠望好似相連,實則非是。峰由平地拔起,方廣約有百丈,矗然孤秀,高刺雲天,附近諸山無一聯屬。環峰一條廣壑,寬約七八丈,將峰圍住,其深莫測。峰形通體似桶直,橫裡略寬。峰頂作筆架形,兩兩相對,一低一昂,由中間凹下二十餘丈。
那條瀑布便由凹口內掛將下來,直注壑底,寬約三丈,凹口略往外突。那一面峰勢又是上豐下削。瀑形甚是整齊平直,宛如一幅絕大銀簾自空倒掛。絕壑寬深,形勢險峻,遙窺壑內,白雲-翳,不能見底,細聽水聲,少說也在百丈之下。雖當深秋,水勢不洪,瀑布稀薄,但是冷霧蒸騰,飛雪噴珠,人在二三十丈以外也覺寒氣逼人肌骨,不可久立。
四人擇了一個藏身所在向峰查看,並不見白猩子蹤跡。仰望空中,靈奴飛的絕高,時隱雲內,只是環峰迴旋,也不下落,也不他去。峰上洞穴頗多,知到地頭只急切找不出它的巢穴。這類惡獸多是喜動不喜靜的情形,除非巢穴不在此峰,否則裡面決呆不住,總要出來。如從外歸,遲早也會等住。便命衆人不要着急,只靜靜心,藏在那裡,留神注視對面。一會,王淵發現峰腰危石上,有吃剩的包穀皮和成束的亂稻草,益發料定巢穴不遠。
正由此尋視它那出沒之所,靈姑一雙慧眼,忽瞥見瀑布下端近峰腳處,似有一團極大黑影藏在裡面,瀑側兩邊,俱有丈許寬數尺深的斷崖。心方一動。又見瀑後衝出一物,好似一根包穀,沒有看清,便被急流裹落壑底。隔不一會,又衝出一根長約三尺的樹枝。
因由瀑後受水衝激而出,被石隙掛住,中間復爲洪瀑所壓,水力相抵,只管搖搖欲墜,卻不急於下落,這纔看清那殘枝是橘樹上折下來的,葉既蒼翠,上面還有幾個顏色青黃,未成熟的小橘實。呂偉也在旁看見,悄告靈姑:“瀑布後面必有一洞,獸穴定在其內。”
話未說完,靈奴忽自空中飛墜,其疾如箭。剛落在靈姑手上,便低叫道:“白猩子跑來了。洞在水後,有小白猩子藏在裡面呢。”說罷,徑往左側密林內飛去,靈姑想攔未攔住。
呂偉聽白猩子由外歸來,意欲看準巢穴,等它一齊入內,再放飛刀,以便一網打盡。
正悄囑靈姑:“不可魯莽,看清來蹤去跡,再行下手。”適才來路上倏地山風大作,嘩嘩之聲恍如濤涌。囚人起身遙顧,只見林樹蕭蕭,繁花經風吹落,飄舞空中,繽紛五色,如彩雪飛卷,映日生輝,頓呈奇觀。不消半盞茶時,便聽枝柯斷折,一片咔嚓細碎之聲由遠而近。四人藏處,地甚隱僻,來路較低,便於眺望,又有大石遮蔽,惡獸外望不見,卻忘了身後瀑布中獸穴,仍舊立望未動。一會便見五個白猩子由遠處花林中似箭一般飛駛而來。爲首一個,竟比以前靈姑所殺的兩個大的還要高大得多。餘下四猩俱似見過,只內中一隻斷了一隻前臂,肩膀也削去一片皮肉,叫聲格外獰厲。
靈姑暗忖:“那日在碧城田莊場上,曾用飛刀傷了一個白猩子。當時靈奴又發現惡獸足跡,忙着往回追趕,也未入林查看到底死未。看這神氣,定是傷而未死,漏網逃出。
最大的一個尚是初見,必更兇惡,少時非先下手除它不可。”念頭一轉,這五惡獸已離壑岸不遠。
四人剛要將身折回,等它縱到峰上突放飛刀下手,猛聽牛子一聲驚叫,呂偉、靈姑、王淵三人忙即回顧。原來對岸瀑布中突然衝出三個小白猩子,一個約有人高,兩個稍矮,身上皮毛尚帶黃色。想系先藏洞內,被由外新歸的大白猩子嘯聲驚動,出來迎接。四人只顧朝來路觀望,沒留神後面,被它發現蹤跡,縱起相犯。三人回看時,爲首一個較高的已躍過來。牛子立處稍後,首當其衝,被它一把抱起,待往對岸躍去,嚇得牛子亡命一般怪叫。兩個黃毛小猩也正相次縱到,一撲王淵,一撲呂偉,勢甚迅速。三人驟不及防,大吃一驚。還是呂偉久經大敵,百忙中手舉寶劍,用足平生之力,照準當前一個往上一格。口喝:“靈兒,快放出飛刀。”緊跟着騰身一腳,當胸踹去。
呂偉武功精純,又當情急勢迫之際;這兩個小惡獸平日佔慣上風,未到玉靈崖去過,只當來的和尋常人獸一樣,手到成擒,不知好欺侮人類中也有比它厲害的。這一劍一腳何等力量,便大猩也未必能吃得住。劍鋒既快,來勢又絕猛急,一下迎個正着,咔的一聲,兩條長臂立時斷了一條,另一條也被刺傷,身子震得倒退了好幾尺。剛負痛一聲慘嗥,沒全出口,冷不防又吃了一窩心腳。那地方石樹夾雜,凸凹不平,離壑甚近。白猩子身未站穩,怎再禁得住這一踹,啊地叫了一聲,身體往後倒跌,飛出兩丈遠近,墜落壑底。
爲首一個抱起牛子正要回縱,瞥見所抱生人叫了一聲,手足下搭,已然死去。它不知牛子故意裝死,一想還有三個活的,忙把牛子放下,待要另擒一個活的回去捉弄。一眼瞥見兩小黃猩死了一個,怒吼發威,便朝呂偉縱起,揚爪抓去。
說時遲,那時快,王淵瞥見白猩已當頭撲到,知道厲害,心膽皆寒,情急無計,也是奮力舉刀一格。無奈火候太差,比不得呂偉渾身俱是解數,神力絕倫。地又窄隘不平,無可逃退。刀格上去,不但沒將惡獸砍倒,反被那鐵一般的長臂震得手腕生疼,往後倒退,腳底又被石塊一絆,跌倒地上。小黃猩勢猛力大,王淵拼命迎御,也是猛勁,臂與刀撞,雖未斷落,也被砍破了些。小黃猩受傷負痛,越發暴怒,跟着揚起右爪,又往前抓,竟欲將人抓裂肚腹泄忿。王淵一跌,偏巧脫了毒爪。小黃猩一爪抓空,正伸雙爪往下再抓,王淵跌地不及縱起,眼看危急瞬息,靈姑恰將飛刀放出,驚遽中急於救人,一指刀光,徑朝小黃猩長臂飛去。刀光微閃,小黃猩雙臂一齊割斷,痛極慘嗥,身子往旁一偏。正趕呂偉將惡獸踹落壑底,因見王淵危險,情急萬分,縱將過來就是一劍。雖然瞥見銀光耀眼,愛女飛刀已出匣,無奈收勢不住,一劍正砍中小黃猩的胸前,當時砍翻在地,疼得慘嗥連聲,滿地亂滾。
靈姑本要指刀下落,猛見老父舉劍砍來,恐爲飛刀誤傷,心魂皆顫,忙把手一指,銀光往上斜飛。剛避過呂偉,無巧不巧,較大的一個白猩子飛身撲過來,暴怒之下,縱得甚高,正好迎個正着。銀光過處,身子還未落地,只略爲叫了一聲,就此凌空腰斬做兩截,墜落地上,濺得三人身上盡是血跡。
三猩就戮只瞬息間事。那五個大白猩子也跑到壑岸左近,因吃地勢掩蔽,不繞到三人面前,不能看見。聞得子孫嗥叫,知道吃了大虧,齊聲怒吼,飛縱而來。最大的一個高几及丈,通體白毛如雪,腦後霜發披拂,眼如銅鈴,紅眼——,形態兇惡,宛如畫的山魈一般。縱躍更是迅急,星馳電躍,一縱十來丈高遠,只兩縱,便到了三人面前。瞥見有人在側,子孫慘死,當時怒極,哪知厲害,暴雷也似一聲厲吼,猛縱過來。靈姑見來勢猛惡無比,也甚驚惶,哪還顧得再照成算,連地上傷了的小黃猩都不及殺死,徑指飛刀,向前飛走。大猩老遠伸出兩隻六七尺長的毛茸茸鐵臂,凌風披拂,正往下落,瞥見銀光飛起,歲久通靈之物,想也識得厲害,翻身往下一折,意欲閃避,手臂已挨近刀光,斷落了半截。怪嘯一聲,回頭飛縱,來得迅速,去得也快。
靈姑一面迫殺大猩,一面還得留神身側有無惡獸再出侵犯,心中略爲躊躇,飛刀依人進止,惡獸幾被逃脫。還是呂偉看出愛女顧忌,在旁連喊:“身後無妨。這隻大的太兇惡,非除去它不可,切莫放它逃走。”靈姑聞言警覺,大的已逃,餘者如驚弓之鳥,怎敢再上,忙催刀光追去,就這說句把話,微一停頓,大猩已逃出老遠。銀虹電掣,追將過去,只一繞,便成兩段,血花飛舞,屍橫就地。靈姑仍恐不死,又指飛刀,繞了幾繞,滿地血肉狼藉,才行罷手。
還有四個白猩子,都嘗過飛刀厲害。靈姑爲大猩所懾,全神應付,竟未顧及。等到殺了大猩,才行想起,已跑得沒了影子。喚下靈奴一問,說已經跑遠,追趕不上了。呂偉恐瀑布洞內還有餘孽,又命靈姑用飛刀穿瀑而入,以意指揮,在裡面繞了好一會,並無動靜。牛子總算便宜,只腰背間略爲抓傷了兩處,並未傷筋動骨,由此寒了心膽。不提。
靈姑心仍不死,因當地是白猩子巢穴,還想守候。呂偉恐惡獸又施故技,去至玉靈崖擾害,催促回去,靈姑只得罷休。四人仍走原路,一同回到洞中,見了王氏夫妻,俱說無事。靈奴前飛,也未見惡獸足跡。次早又去後山守候了半日,也未相遇。只在湖的附近打了一隻老虎。一連幾天,又去田場上觀察,白猩子始終不見。料已避去,把所收糧食料理停當,運到側洞倉內存儲。
一晃三秋將盡。靈姑暗忖:“時已秋未,照向篤之言,一入冬令,便不宜再往後山。
至少還有四個惡獸不曾除去,這東西留着終是後患。”一算日期,沒有幾天便是十月,又請老父同往搜除。呂偉因後山地廣山深,形勢險峻,惡獸連遭誅戮,心膽已寒,既已不在老巢,這麼大地方,勢非一日之內能夠搜遍。這東西又極機警,連靈奴飛空查看都尋它不到,何況是人。如欲斬草除根,須等它日久不見人去,心情疏懈,漸現蹤跡,先命靈奴飛往探明所在,驟出不意,突然掩去,或者還有成功之望。此時人還未到,早已望影而逃,只能徒勞空跑一趟,因而主張暫緩。無奈靈姑別有心思,意欲早點除了禍根,免得交冬之後又來擾害,將人激怒,老父往後山去惹出別的亂子,執意非去不可。呂偉勉徇愛女之見,仍令王守常夫妻守洞,自率靈姑、王淵、牛子同往。
近來靈姑知道鸚鵡靈異,飛得又高又快,目力絕佳,飛在空中能看出老遠,纖微悉睹,惡獸果是不能傷它,已不似先前顧忌膽小。因想一發即中,不等穿過崖縫,便把它招至手上,說道:“靈奴,你是一個靈鳥,怎連去後山幾次,一個白猩都未尋到?也許這東西太靈巧,我們稍有動靜,被它識破,老早找了洞穴藏起,不現形跡,所以你看不見。崖縫太暗,又恐蛇獸伏伺傷人,我們由此通行,必須用飛刀照路防身,人還未到,刀光映照老遠,難保不是這點失着。今番先放你過崖,飛在高空查看。白猩決不會整天伏在洞裡,白天總要出來走動。你給我動心留神,務要尋到它蹤跡纔好。不過這崖大高,也許你飛不過去,否則再教我空跑,我就不愛你了。”靈奴叫道:“飛得過去,我去呀。”隨即離手飛去,靈姑仰望雪羽沖霄,轉瞬只剩一粒小白點,穿崖直上,衝破崖際斷雲。
四人等了一會,不見影子,料已越過,方始放出飛刀,同往崖縫中走進。一路無話,穿行過去。到了洞外一看,前後十幾天的工夫,山風漸勁,落葉蕭蕭,殘英滿地,宛如堆雪,滿樹奇花俱已凋落,只剩三五殘英敗朵點綴枝頭,顫舞於涼風之中,搖搖欲墜。
前望湖波滾滾,擊石有聲。到處風嗚樹吼,日光都作白色,頗現蕭颯氣象。靈姑笑道:
“爹爹你看,這地方日前還是日麗風和,景物幽麗,怎麼幾天工夫就成了這個神氣?還是我們玉靈崖,依然花草芬芳,一點不顯秋冬氣象,比它強了。”呂偉笑道:“仙山福地,四時長春,能有幾處?玉靈崖要差,仙師也不會選中它了。我生平走得山多,不說像玉靈崖那樣福地沒有見過,就這後山一帶,論景緻和這些奇花異卉,固是人間罕見,便這氣候也難得呢。你想今天什麼時候?別處恐已草木黃落,將近封山,這裡還剛繁花開罷,略見幾分秋意。今日趕上風天,不過如此。你因看慣玉靈崖花明柳媚,水碧山青,所以覺得衰殺。卻不知同是一山,氣候各有不同。玉靈崖那一片正是當本山之中,四周峰巒擁護,地氣靈秀,泉源甘腴,北來山風又被這綿亙不斷的高崖擋住,形勢既佳,得天獨厚,所以終歲如春,花木繁茂。這裡縱多奇景佳木,怎能及得到它呢?”
說時,因靈奴不見,不知從何搜起,父女商量了一陣,姑往惡獸舊巢試尋一回。好在靈奴自會尋來,且等見着,再打主意。
四人沿着湖濱進了森林。只見沿途花木調殘,黃葉滿地,隨風飛舞。除了一些後調的鬆杉之類,到處林枝疏秀,不見繁蔭。仰視天空,一片青蒼,白雲高浮,甚是清曠,比起下面景物蕭森,又是不同。
一會,四人到達壑前。見瀑布已比前日越發稀薄,只剩極薄一片水簾掛在那裡,隨風搖曳。瀑布一小,洞便現出,洞甚陰黑。呂偉命靈姑放出飛刀,一同由水隙縫中穿入。
進去一看,洞內高大非常,天然石室甚多,鍾乳四垂,境極幽麗。尋到後洞,白猩子仍然一個也未尋到。只壁角堆着不少人獸頭骨,以及山民土著所用弓刀衣飾之類,不可計數,衣飾多半朽敗,刀矛俱已鏽蝕。呂偉道:“看這許多東西,惡獸不知在此盤踞多少年。人獸生命死在它那利爪之下,更不知有多少。留着不殺死,終爲生靈大害,靈兒務要將它除去纔好。”靈姑想起惡獸逞兇時慘狀,也是憤怒已極。
正搜尋問,牛子忽然搖手。靈姑側耳一聽,似有白猩子嘯聲遠遠傳來,忙把飛刀收起。四人尋了一個壁角,伏在一幢怪石後面,在黑暗中靜心往外注視。只有身帶寶珠隱隱光華外映,無法掩藏。依了靈姑,寶光既掩不住,索性衝將出去。呂偉因聽牛子常說,這東西耳朵最靈,心又好奇,如不出聲,寶光不比刀光,也許自投羅網。這一出去,必要放出飛刀防身,人再走動出聲,人還未到,早已警覺逃去。想等一會,若惡獸不往裡來,再追出去。於是止住靈姑;不叫走動。
停了一會,白猩子嘯聲越近,但只在洞外對崖往外呼嘯,意似召集同類。四人等了一會不見進洞,靈姑、王淵首先不耐,堅欲前往。呂偉只得命衆一同走出。仗着練就目力,暗中待得久,又有寶珠潛光外映,依稀可以辨出路徑。因恐餘孽伏伺,又不便將飛刀放出,都加了戒備,四人擠在一堆,背抵背,輕輕緩緩向前行去。牛子連遭險難,膽已嚇破,老恐惡獸衝出,嚇得渾身亂戰,牙齒捉對兒上下廝打。靈姑恐被惡獸覺察,悄喝了兩聲,又打他一拳。呂偉見他膽寒,命他居中,三人圍繞他身側,仍是無用。靈姑又好氣,又好笑,狠罵:“廢物!”這時,洞外白猩子嘯聲越來越急,側耳聽去,似已走進洞來。
洞中亂石叢聚,曲折甚多。四人一來便深入後洞,本未走遍,出時暗中行進,無心中把路走錯,岔到一個廣大平坦的石室以內。靈姑目力最強,方覺不是來路所經之處,忽見側面浮出一團茶杯大小的鬼火,慢騰騰往前移去。但鬼火後面似有一條毛茸茸的黑影。古洞幽森,暗影中看去,碧焰熒熒,甚是怖人。靈姑手剛一按玉匣,呂偉心細,聽出那黑影拖着沉重腳步和行杖觸地之聲,空洞傳音,頗覺遲鈍。又見那黑影朝前行走甚緩,似未察覺有人在後,相隔也遠。忙止住靈姑不要輕動,只戒備着朝前跟去。走沒幾步,那邊黑影倏地悠悠喊了一聲,聲甚慘苦。這等淒厲黑暗,地獄無殊的境界,聽到這等冤鬱慘苦的哀呻,連靈姑也覺得心悸。正揣測那黑影是鬼是怪,忽聽呂偉低聲喝道:
“快把步放輕,隨我快走。這是個人,不要害怕。”說罷,當先往前跑去。靈姑、王淵也聽出那黑影是個老年活人。只不解荒山古洞,怎會有此人?見呂偉一跑,到底拿不定那人善惡,都不放心,拔步就追。牛子見三人一跑,也慌了手腳,如飛趕去。
呂偉縱身先到,見那黑影果是一個老人。手裡拿着一根枯柴,上面似蘸有石油,點上火,發出一種綠色的光華,平添了好些鬼氣。加上身材臃腫,披着一些獸皮,鬚髮蓬蓬,如非呂偉多歷事故,誰遇見也非當是個鬼怪不可。呂偉一到,因未分出是否漢人,首先低喝:“噤聲!”隨將牛子喚來,準備傳述。不料那老人並不害怕,顫巍巍手指四人道:“你們還不快跑,若放我出去,怪獸一進來,就沒命了。”呂偉一聽,竟是湖廣口音。又見他茅草般的頭臉,露出一雙遲鈍的目光,映着火光,反映出綠暗暗的臉色,人甚枯瘦,好生憐憫。忙悄告道:“我們是來除那怪獸的,已經殺死了好幾個,還剩四個逃走。你既在此,必能知它藏處習性,快告訴我,好殺死它,救你出去。”老人聞言,忽然面現喜容道:“這老怪獸就是你們殺死的麼?我因此多年,受盡苦難,它的性情動作我都曉得。現在外面叫我出去的一個,也是被你們沒聲音的雷火打傷,沒死,逃回來的。這東西最靈,如追出去,恐被逃走,等我弄它進來吧。只是一樣,你們如無本事,大家都死,一個也休想活。那倒不如現在我一人出去,隨它同走,我雖早晚被它折磨死,你們還可逃命。”呂偉力說:“無妨,只要我們再看見它,便可立時殺死。只是苦幹尋找不見,無計可施罷了。”
老人聞言,嘆道:“反正我也不願再受這活罪了,試上一回吧。你們等等,我先把火點燃,省你們看不見。”說罷,倏地將身披毛皮往後一甩,手舉火把,跑到一根獨有的大石筍旁,縱身躍起。只一晃,便有尺許粗細,三尺來高一幢火光,在那離地丈許的石筍尖上燃起,照得全洞通明,纖微悉睹。隨令衆人掩到石筍後面,引吭長嘯起來。衆人聽那嘯聲直和白猩子差不了多少,料知惡獸必要走進。呂偉知老人能通獸語,忽生一計,吩咐靈姑:“最好能擒活的,不要殺死,以備拷問。”
洞外白猩子因候老人不出,不見應聲,已經暴怒,吼聲越厲。一聽老人回嘯相應,便沒了聲息。四人方在猜想,老人已退到石筍側面,朝四人剛比了個手勢,便見前面出口轉角暗影中,悄沒聲走來一個白花花的東西。四人一看,便認出是受傷斷去爪臂的白猩子。見了老人,目閃兇光,意似忿怒。老人叫兩聲,白猩子怒容稍斂。指着火光又叫了幾聲,搖着半條斷爪臂,要老人隨它往外同走,老人邊叫邊搖着手,只不肯去。白猩子並沒防到洞中有人,不時回顧身後,往外側耳傾聽,神態不寧,彷彿有甚畏忌。見老人只不動身,忽然暴怒,厲吼連聲,徑往老人身側走來,怪口猜猜,撩牙外露,狀甚獰惡。動作雖頗輕靈,但走得卻不甚快,雙方相隔有六七丈遠近。四人恐它逃走,又防還有同類在後,想多除掉一個是一個,連大氣也沒有出,靜悄悄候着。
老人見白猩子走來,四人還未縱出,頗現愁容。忽用漢語說道:“你們如不能除它,千萬莫動。我隨它去後一會,再逃出洞,就沒事了。”說着,往前移動。那白猩子如同驚弓之鳥,因仇敵由後追蹤,老不放心,雖然往前走着,依舊不時回望。行離老人約有兩丈遠近,忽聽他用久已不說的人話自言自語,不禁驚疑,停住不進,四下張望。見無異狀,又指着石筍,朝老人厲聲怪吼。老人也用怒聲相答。白猩子也真機警,意仍不信,倏地昂頭四嗅,生人氣味立被嗅出,神色驟變。老人對於四人本是將信將疑,見狀知被識破,隱瞞不住,還當白猩子要撲往石筍後面傷人,忙喊:“快些四散逃開,睡地裝死,等我隨後救你們。”說着便往前跑。不料白猩子不等話完,倏地轉身縱起,只一縱,便離原出現處不遠,勢疾如箭,迅速已極。
靈姑一心想它還有三個同類未來,遲遲不發。一見要跑,纔將飛刀放出,一道銀虹電閃也似飛將過去。白猩子本就難得跑脫,偏又生性多疑,斷不定洞中生人是否剋星,如若不是,還想殺以泄忿,落地時又回望了一望。略一停頓,飛刀已電馳而至,哪還容它二次縱起,竟然將它圈住。白猩子吃過苦頭,略微挨近銀光,便覺毛皮紛落飛舞,皮破血流,嚇得蹲伏地下,哀聲慘嗥,不敢動彈。呂偉見愛女已將惡獸活活困住,忙縱身出來,令老人用獸語傳話,問它同類藏在何處,新的巢穴在甚地方。老人聞言,才知呂氏父女將它困住不殺,爲的是想追問巢穴,不等話完,先怪叫了幾聲。白猩子立即住了嗥叫,望着老人,似有求他解救之容。
老人又回叫了兩聲,纔對呂偉道:“它那巢穴我都知道。這幾個小惡獸原住在此。
只最老的兩個,歲久通靈,不和兒孫鬼混,去年獨自另尋了一處新巢。那地方比這裡還要幽僻險峻得多,一向不許子孫前去。母的一個因爲誤服毒草,瞎了眼睛。公的還帶我去醫過,也未醫好。性較以前還要兇殘,只要被聞見氣味,不論是甚東西,立即抓裂弄死。連它子孫遇上,也是不免。只和公的好。自從洞中子孫被你們殺了好幾個,這東西復仇心重,剩這幾個最小的自知不敵,前往老的巢中哀號求救。老的得知子孫受害,自然忿怒。因多年來最信服我,意欲先到這裡,叫我代它出個主意,再尋你們報仇。不料纔到洞前,便遇你們尋來,用這法寶殺死。所剩四個全都膽寒,不但前山暫時不敢前去,因你們隨後又來尋了幾次,連這裡都不敢再住了。連兩個小黃猩也一齊帶走,遷往老的巢穴中住去。
“這種惡獸天生惡性,遇見仇敵雖然一齊上前,無事時卻倚強凌弱,互相惡鬥。往往一打好些日,抓得渾身是傷,互相力竭才罷,甚而致死。卻極愛小的,越是同一輩的,越打得兇,如有受傷,或因自不小心,好勇負氣,和難剋制的毒蟒、木石相鬥相撞,成了殘廢,那時誰也看它不起,決不相助。這幾個惡獸逃到老的巢穴,知公的已死,母的決不見容,這東西又是越老越兇,力大非常,無法能制。於是同心合力,費了無數的事,還欺那母的眼睛不能見物,才推入穴旁絕澗之中,到底死未,還不曉得。就這樣,還被母的撈了一個較大的一同墜落。事後,這一個因同類欺它沒了前爪,飲食俱不方便,連小的也不肯相助,沒奈何纔想到我身上。
“昨日已經來過一次,隔着水簾和我說了半天,我和它們相處多年,能通言語,問明詳情。先想人會打雷,又沒聲音,如是修道會法術的人,不該又種田養牲畜。我住這間,偏在一旁。據那日那兩個小黃猩說,它們在洞中吃包穀,未隨那三個死猩出洞,曾有電光進洞飛繞了好一會。晚來四猩到此,將兩個小的帶走。就說老的也爲無聲雷所殺,那麼雷既進洞飛繞,怎麼未將那兩個小的一齊殺死?它們素來喜歡亂說亂叫,想甚說甚,常不可靠。又想它們那樣行動如飛,兇猛神力,有本事的人傷了不知多少,連那會使法術的和尚道士都被弄死過好幾個。我自二十五歲入山,被老的捉來,由山南移向山北,隨又移到這裡,前後數十年中,只見過一次來了個遊山道士,當時雖用法寶傷了一個,捉了一個,未了仍爲所害。此外簡直未吃過人一次虧。雖見這個爪臂斷得奇怪,仍是不肯深信。我已受老的驅使三十多年,喜時還好,怒時受盡折磨傷殘,三四次幾乎送命。
老的更靈,逃更逃不脫,逃多麼遠。藏得多好,也被循蹤追回,白白吃苦。好容易熬得年久,老怪物受我感化,不再役使;並令子孫厚待,朝夕供養,不準傷我一根毫髮。我在此靜心等死,怎肯再受它的凌壓驅使?自然不去。當日它還記着老怪物嚴命,忿忿而去。
“適才想是又受了同類欺侮,除我好欺,可以逼着服侍它外,實無別法,又來尋我。
先在洞外好聲央告,要我和它住在一處。因怕你們萬一尋來,不敢進洞,以防電光追入,無路可逃。聽我不理,便發怒恐嚇,說老的已死,如不肯從,便要我命。我知這東西性烈如火,沒奈何,只得走出,打算和它分說,若不行,再想法子,諸位忽由中洞繞到這裡。
“起初我聽你們說的話與怪獸所說相符,纔信了些,不料你們法寶居然如此厲害。
我料定它那同類決未同來,不過這是它們的老巢,還剩有不少吃的東西,難免到此尋找。
休看它們私下欺凌,我們殺死它一個,如被知道,仍非報仇不可。耳朵又尖,聽得極遠。
我怕它亂叫,被它同類聽去,便不能害你們,也必害我,所以假說能勸你們饒它一命,止住它叫。尋它巢穴,我自能引路。這東西反覆無常,不但難以收服,而且記仇之心更盛,稍有空隙,便即爲害。如無別的用處,殺死爲妙。”
靈姑便問:“我們想逼它去引那幾個出來,再一齊殺死,不是好麼?”老人道:
“這個萬使不得。我們前去除它們,越隱秘越好。不用寶光繞着它,怕它抽空逃走;如用寶光,那幾個惡獸也都見過,早已望影而逃,豈不無益有害?況且這東西心靈多疑,也決不甘,還是殺了的好。”
說時,白猩子見老人和仇敵說個不休,靈姑又指着它問答,似已覺出不妙。見銀光繞身如環,旁竄決定送死,倏地向上縱起,意欲縱出圈外逃走。呂偉見它兇睛亂轉,早已防到。方暗囑靈姑小心,眨眼工夫,白猩子已由銀光圈裡縱起。那洞頂離地高約六七丈,上面俱是些倒垂的奇石鐘乳之類,被白猩子後爪一把抓住,懸在空中,二目兇光四射,狀甚驚惶。靈姑忙指銀光追去。白猩子見走不脫,厲吼一聲,後爪一撐,箭也似直朝衆人立處飛落下來,大有情急拼命之勢。尚幸飛刀神速,由上追下,只一繞,便腰斬作兩截。銀光耀眼,叭叭兩聲,兩半截獸屍墜落地上,濺得到處都是鮮血。就這樣,衆人還差一點沒被砸中。假如飛刀稍慢,便非死必帶重傷了。
白猩子死後,老人作了幾聲獸嘯,隨請衆人少待,持了原來火把去至外面。隔了一會,才行迴轉,對四人道:“惡獸幸是獨身到此,沒有同類跟來,事尚可爲。它那新巢離此不算很遠,但地勢甚高,我們人未走到,它早望見,休想除得了它。這東西平時最喜月夜追殺蛇獸,否則便尋一林木多的地方互相追撲惡鬥。如欲一網打盡,且在老朽臥室內候至黃昏月上,想好主意再去。這裡是它舊日巢穴,難保不來尋找,自投羅網。人出洞外,必被警覺逃走,此時不要出洞纔好。”靈姑因來了好一會,靈奴一直未見,惦念異常,急欲出洞眺望,又不放心老父等三人留在洞內,執意要一起往洞外觀察。老人攔她不住,又恐四人迷路,只得陪了同往。
衆人又經過好些曲折,纔到洞外。一看,靈奴正由左側高峰飛來,在空中盤飛了一匝,見了四人,立即下投。靈姑接住盤問,知惡獸巢穴已被發現,所說地方正與老人之言相同,只是洞內白猩子出進不絕,彷彿不止老人所說那幾個。找到以後,便即飛回報信,已來洞外兩次。第二次來時,正值斷臂惡獸在外叫嘯,一會見它進洞,忙尋主人,仍未尋到。此來已是第三次了。老人見鸚鵡如此通靈,甚爲驚讚。靈姑聞言也誇獎了幾句。因靈奴說惡獸俱在新巢,不似要往前山侵犯之意,打算一勞永逸,將它除去,便隨老人回到洞內。
到了所居臥室一看,石室並不甚大,尚還整潔,不似預想之污。到處都鋪着虎、豹、狼、鹿等獸皮。室當中挖了一個三尺見方的石坑,坑內燒着木柴,火光甚旺。坑旁一邊是乾柴,一邊是石塊。坑上橫着幾個鐵架,架上掛有烤肉鉤子和漢客人山採藥用來燒水的銅吊,與山人火池大略相似。用具則多族雜呈,什麼都有。石桌下堆聚着許多尺半長的大竹筒和一堆本山所產的鹽塊。
王淵隨手取了兩個竹筒一看,一個裝着山茶,一個裝着一些草根,問是何用。老人長嘆一聲道:“老朽自從少年人山,爲惡獸搶來此洞,受盡折磨辛苦,九死一生,至今還保得一條老命,也全仗着這些東西呢。時候還早,諸位請坐,待我弄點飲食,一一奉告。”隨取了一把大瓦壺,在竹筒內取些山茶放下,用吊中水泡好,蓋上,放在火旁一個鐵擱板上。老人說道:“這茶是惡獸由本山絕頂雲霧中採來,久服好處甚多,專治瘴毒。味更清香醇美,但須煮它一會,香味才醇。”邊說,邊把石坑旁堆着的黑石頭撿了一塊,丟將下去。那石見火即燃,石面上透出一層烏油,滋滋微響,冒起老高火苗,光照全室,晃眼水開。老人又取一大塊幹鹿脯,用水洗淨,掛在鉤上,放些山芋、包穀,在火旁烤着。一會工夫,分別烤熟。四人幫着尋來木盤,切的切,剝的剝。老人用短竹筒倒好茶,分請四人同在火坑旁青石條上圍坐飲食。靈姑取些生包穀喂靈奴吃,一邊聽老人拭着老淚述說前事。
原來老人姓尤名文叔,原是四川成都儒生,本來書香仕族。只因生性聰明,從小好欺侮老實人,又做得一手好詞訟,年才二十,便成了鄉里間有名的訟棍,外號兩頭蛇。
鄉民畏之若虎,人人切齒,當面卻不敢得罪。到了二十一歲上,娶了一房妻室,十分美貌。第二年又給他生了一個極乖的兒子。夫妻恩愛,家道又好,端的安樂已極。尤妻人甚賢惠,不以丈夫所行爲然,時常婉言苦勸。不消兩三年,居然將他感動,折節改行。
鄉人也漸漸相安,不甚提起來就咒罵了。
不料當地有一個爲打官司受過他害的仇家,忽然從外省迴轉,暗中買通一人告他作詩譏刺朝廷。此時正興文字之獄,官府久已聞他劣跡,立即籤拿。幸他以前衙門中人多有勾結,雖不再管詞訟,仍舊未斷交往,老早得信,知禍不測,忙將家事佈置,連夜逃往雲南,準備到省城投一世交當道,代爲平反。因見緝拿風聲太緊,不敢徑走官道驛路。
自恃練過幾年武功,文武都來得;平日無事又學過一些土語,頗悉土人風俗;性更喜愛山水名勝,不畏艱苦,便舍了驛道,改走山民路徑。獨行不幾天,便遇一幫往雲貴山中採藥的藥夫子,正合心意,一陣花言巧語,便搭成同伴。以爲這麼一來,就有時隨他們走上大道,也可混跡,不至被人看破行藏;還可藉此多歷山川,賞玩南疆奇景及珍禽異獸,增長不少見聞。好生心喜。
誰知造物專與巧人爲難。一行走了兩月,這一日行至雲南萬山之中,忽遭大雨,山崩路陷,山洪暴發。亂竄多日,始終沒找到出山道路。還算山中禽獸多馴,獵取容易;果實之類往往成林成聚,俯拾即得;尤文叔又工心計,凡事預爲籌劃;這些久跑深山的藥夫子又均攜有器械,尚武多力。有了這麼一個好軍師,不但沒顯困難,反因入山日深,得了不少珍藥、獸皮,什百倍於往年所獲,人人興高采烈,絲毫不以爲苦。文叔無形中也成了衆人首領。只是那山越走越深,除了禽獸蛇蟒,連土人都未遇見過一個。不知經過多少險阻艱難,怎麼也走不出去。
又走多日,衆人漸漸覺得煩悶。俱說:“在有這麼多珍奇藥材、寶貴東西和蛇獸皮,只一出山,誰都成了富翁,偏生走不出去。秋風已起,萬一大雪封山,這卻怎麼好?”
尤文叔寬慰衆人說:“山勢往復盤旋,不能比準一定方向,照直前行。出山一層,暫時雖沒把握,尚幸物產衆多,不愁吃的,即便交冬不能出山,也不妨事。可在期前尋一好點山洞,多掘黃精野草,多獵羊鹿之類美味,存儲起來。索性捱到過年,交春山開以後,再覓路出去。雖受點辛苦,不免家人想念,但世上沒有走不通路的,不過多費一點日子,卻一出山,立時苦盡甘來,各人回去做富家翁。吃苦半生,受用半生,難道還不值麼?”
衆人都信服他,一經鼓勵,全都無話。不久果然山風轉變,天氣陡寒。文叔早料及此,忙尋了一處山洞,整日率衆遊獵,採掘山糧。起初倒也同心協力,一點沒有事故。山封以後,躲在洞裡,不能出去,日子一久,大家閒得沒事,亂子就生出來了。
這夥藥夫子性情都甚野悍,因爲深山中寶藏甚多,平日儘管衝風冒雨,飽嘗險阻艱難,忽然得到一點機遇,況又都謀後半生溫飽,人數既多,人心不一,其中自免不了侵吞藏掖,忌妒嫌惡。不得到東西,或是所得有限,倒還能夠協力同心,和衷共濟;一有大好處,爭端十有八九必起,謀殺暗害,明奪私爭,全做得出。起初衆人都得到珍貴藥物,又在憂患之中,縱然出點例外,有點私掖,誰也無心及此。等到聚居一洞,朝夕共處,各人私藏之物,自然泄露出來。他們又好賭如命,各以所得爲注,此是積習,文叔勸阻也都陽奉陰違,只得任之。有此兩因,始而彼此生嫌,繼則互相蓄念攘奪,靜俟途中伺便下手。
光陰易過,不久交春開山。走了兩天,文叔忽然發現不見了兩個,連忙分人查找,不但沒找着,連去的人也短了好幾個。以爲迷路,等了一日,一個未歸。問那同去的人,多是詞色可疑。盤潔稍緊,便現不遜之狀。並說出山事大,不能爲三五人耽擱。患難同伴失了蹤,全無戚色。文叔何等機警,料有原因,當時不說,暗中仔細查看。一行沿途死亡、失蹤以外,還有三十多人俱都面帶厲容,不是三兩人在一處竊竊私語,便是互相背後獰笑嫉視。對於失蹤的人,簡直視爲當然,無一提起。有幾個猛悍一點的,背上包囊卻大了些。文叔這才漸漸明白。又走了三兩日,人又丟了好幾個,情知出於謀殺劫奪。
尚幸藥夫子中已有人認明出山途徑,再行月餘便可走上驛路。文叔暗忖:“照此互相殘殺,不等出山,人差不多都死完了。山中蛇獸又多,全仗人多才能脫險。還有這麼長一段山路,如何走法?”不便明說,想好一套話,借題發揮,婉言勸告。誰知這一番好心反惹下殺身之禍。
那謀殺侵吞乃藥夫子慣例,照例事不關己,決不過問,卻最忌外人知道。見機已泄,又知文叔所投是個官親,出山恐遭罪累,立生異心,當時假意應諾,背地想好害他主意。
文叔還在睡夢裡。這些人當中,有一小半除得貴藥外,還得了些金塊、寶玉,因在暗中求文叔辨別貴賤,誰藏何物,文叔俱都知道,也從沒給他們泄露過。但他們都擔心文叔暗算,害他之心更切。
第二日,行經一處極險峻的山谷中間,忽有一人走到文叔面前,請文叔給他把背上背子的繩頭結好,這原是沿途常有的事。文叔剛把兩手往上一伸,倏地一個採藥過山時用的索圈,當頭套下。隨即七手八腳將他拽倒,綁在樹上。內中走出一個首謀的人,對文叔述說同行一路,屢次承他出主意幫忙,辨別藥物貴賤,本心不想害他。無奈機密一泄,一出山去,難免不受告發,不得不害死他,以除後患。念在同路情義,問文叔家有什麼人,有甚遺言,要在死前交代,當爲設法代達。並說衆人出山,如得了重價,發財之後,每人各抽出十分之一,連文叔自己所得諸藥物變了價,一齊送到他家。命卻不能饒過。文叔好說歹說,起誓絕不泄露,衆人終是不聽。反催文叔道:“如再不說後事,那是不知好歹,就動手了。”文叔本有一肚皮壞水,心中痛恨爲首諸人,知道他們心貪,惟利是爭。因此,再三央求衆人在當地多留一日,容他活到晚上,再行殺死。一則好把後事想個齊全,以免遺漏,死有遺憾;二則多吃兩頓,做個飽鬼。衆人心想他又不要鬆綁,不會跑脫,竟爲所動。
文叔於是又想了一條火併毒計:假意要衆人陪他吃喝談天,敘個永別,仗着生花妙舌,始而閒談,引得衆人都入耳忘倦,再借故引到本題上去。說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我雖因多嘴而死,但是你們這樣暗中害人,也非善法。你們所有私貨,都在背地找我問過價錢真假,即使把我害死滅口,但你們在洞中相處日久,難保沒有人知道,此去路上仍免不了你害我,我害你,誰都不能自安自保。又不能不在一處同走,你想害旁人,旁人又想害你,每日提心吊膽,這有多麼難受?與其這樣,還不如當着我這快死人的面,痛痛快快,公公平平,各尋各的對頭,分個死活存亡,誰殺了人,就得他的東西。
殺完,看剩多少人,再把各人東西除原有外,從中取出一半,公平分配。這樣既可多得,還省得路上冤枉受了人害,該得的得不到,不該得的卻拿了多的去。並且人少東西多,財也發得大些。你們看是好嗎?”
這夥兇徒雖是合謀害人,彼此之間仍是互相忌妒仇視,都想乘機下手。經文叔連激帶勸,幾個兇狠一點的明明自己藏私,自恃勇強,還想以力爲勝,貪多行強,首先贊成誇好。餘人本恨這幾個,早有除去之心,也都躍躍欲試。文叔表面一任衆人逼問何人藏私,只管誓死不肯明言,卻用活旁敲側擊。再不,問得急了,故意喝道:“逼我則甚?
我已要死的人,哪能死前失言於人?誰想害誰,自己還不明白,何必我說呢?”跟着抽空努嘴,一使眼色。不消片刻,鬧得衆人互相疑忌,幾乎盡人皆敵,齊聲欲拼。
文叔見是時候,又給他們定出章程,看似公允,實則促其兩敗俱傷。那法子是由文叔公作公斷,隨意先指一人出場。然後叫他自尋仇敵,點名索鬥;或是仇敵不等叫陣,自出相鬥。似這樣兩人一對。等見了存亡,如有仇敵,仍照前法再打。死者之物歸勝者自取一半,餘者歸公均分。多得多取,以強爲勝。不過只許一打一,如同時有三四個仇人,也必須打完一個,再打一個,免得吃虧。這夥兇頑之徒好勇負氣,利令智昏,以爲再好不過,一時全都上當,各尋各心目中的仇人,動起手來。打了個把時辰,傷亡已過一半,便勝的也負了輕重傷。
文叔正在口裡煽動激勵,暗中引爲得計之際,忽然來了兩個白猩子。這夥藥夫子還沒見過這類惡獸,自恃武勇,立時舍了私鬥,合力抵禦。人如何是它們的敵手,挨着就被抓死;逃又沒得它快。一會工夫,只剩兩個被它們擒住,餘者全都遇害。
文叔逃又逃不掉,只好立以待斃。因看出白猩子將人抓死以後,必再撥弄一二次,如見不動,便拋下捉的人,神情頗爲懊喪。被捉的兩人因已力竭受傷,未敢再抗,仍還活着。白猩子抱在手上,甚是欣喜,看那意思,好似不願人死。暗忖:“自己雙手反綁,掙又掙不脫,時候一久,就不被野獸蛇蟒所殺,也必餓死無疑。好在仇人業已死亡殆盡,剩這兩個人受了很重的傷,也必難免,總算出了怨氣。與其因餓而死,倒不如被這怪物抓死還痛快些,弄巧還有脫生之望呢。”主意打好,便大聲高叫起來。
文叔先見惡獸兇殘猛惡,也甚害怕,不敢出聲,只微合着眼偷看,人又不能動轉。
惡獸當他已死,一味追逐生人,沒有在意。這時聞聲,立即趕來,伸開利爪,只兩扯,便將綁索扯斷,文叔綁了半日,手足痠麻;獸爪扯綁索,又勒破了點皮。鬆綁以後,明知逃走不脫,死生已置度外,只顧活動手足,並不想跑。惡獸見他不逃,叫了兩聲,便伸利爪拉他臂膀。文叔知它爪利如鉤,力大非常,不但沒有抗拒,反先伸手撫弄它臂上的白毛。惡獸見狀,越發高興,比畫着要文叔跟它同走。
文叔正學它比着手勢答應,惡獸爪上本還抱有一人,這人平日最是力大凶橫,謀害文叔也是他主謀發難,雖然受傷被擒,心仍想着主意,打算乘隙刺殺惡獸逃走。文叔見他面色不定,偷偷手伸腰後去拔那柄採藥用的短刀,又和自己使着眼色,知道此事奇險。
休說怪物身硬如鐵,刀砍不進,適才親見,非人力所能勝;即便僥倖刺中它的要害,還有一個母怪物在側,豈肯甘休?這一來,大家都無幸理。惟恐弄巧成拙,又記着前仇,意欲乘機報復。見那人已將藥刀輕輕抽出,反手照準怪物軟脅就要刺到,忙冷不防搶上前去,伸手將那人的手往外一搬。
說來也巧,白猩子周身刀槍不入,單單脅下有一片軟骨,是它要害,平日遇敵,也最留神防護。這時因文叔體會它的意旨,心中喜歡,只顧揚爪胡亂比畫,心神疏忽,毫未防範,不料敵人乘虛而入。那藥刀鋒利非凡,刀尖已然刺進肉裡,若非文叔阻攔,必受重傷無疑。那白猩子一覺脅下傷痛,瞥見那人用刀行刺,手臂已被文叔搬開,還在掙扎,立時暴怒,猛吼一聲,伸開利爪,便朝那人頭上抓去。惡獸天生神力,猛如虎豹,哪禁得起它一抓,人怎承受得起,一聲慘號過去,行刺那人頭臉立被抓爛,連眼珠都被惡獸一齊摳出,死於非命。
另一個藥夫子被母白猩子夾在脅下,本和先死的同伴打着同樣脫身主意,窺見同伴發難,身畔佩刀還未及摸出,母的聽見公的怒吼,發覺有人行刺,立即暴怒,發了野性,怒吼一聲,那條夾人的長臂只緊得一緊,那藥夫子腰間似被鐵箍緊緊一收,叫都未叫出,只鼻孔裡慘哼了半聲,手足上下一伸,滿腔鮮血順口鼻等處直噴出來,立時斃命。母的也不管他,仍還夾着,一兩縱,便到了公的面前。就這一瞬間的工夫,那公的已把先死的擲在地上,重又抓起;母的恰也趕到,由公的手裡搶到一條大腿。雙雙怒吼連聲,各自往回一掙一奪,竟把那人的一條右腿齊胯骨扯斷皮肉,血淋淋撕落下來。公的前爪仍握着死人一條已斷還連的左腿,連同上面的半截屍體,大發兇威,一陣亂抓亂甩,血似雨點一般,四下裡亂飛。
母的剛把撕落的人腿甩出老遠,飛縱上前,打算再拿公的所甩打的半截殘屍泄忿,忽然想起脅下還夾有一人,低頭一看,見已死去。照着素常習慣,死人本不再要,也是惡人該遭惡報,這兩個主謀的藥夫子爲人兇狡,用心狠辣,受禍獨慘。偏遇上母的同仇心盛,見公的幾被人刺中要害,一時遷怒、以爲人都是它仇敵,叫一聲,伸左爪朝那死人胸腹間一抓,直插進去,惡獸的爪利若鋼鉤,又是猛逾虎豹的神力,腹破腸流自是不成問題。無奈平時人見白猩子十九嚇死,一死它便棄而不顧,從沒人敢和它對敵過,它也絕少這樣至死不休的舉動。惡獸只顧抓裂屍首泄忿,動作又猛又暴,卻忘了人心最熱,比火還燙。它這獸爪又非常之大,插進那人胸膛裡去,恰巧把心臟抓了一滿把,等到覺着奇熱,狂吼一聲,連忙抽將出來,已是無及。那顆人心恰又被抓到獸爪當中,血淋淋連腸肚五臟拖帶出來。人心着肉,立即粘附,不易脫落,燙又燙得難以形容,惡獸出生以來,幾曾吃過這樣苦頭?急得咆哮不已,丟了右爪殘屍,揚着左爪亂甩。腸肚五臟嫩弱,倒是一甩便掉,血肉橫飛,淋漓滿地。那心仍緊緊粘附爪心,急切間甩它不脫。惡獸又急又怒,兇焰暴發,直似瘋狂一般,一路亂跳,厲聲怪吼,滿山飛馳亂竄。只激盪得山風大作,沙石驚飛,木葉蕭蕭,枝柯斷折,聲勢極惡,遠震林野,令人目眩心寒,不敢逼視。
尤文叔本在白猩子身前,僅母的初發兇威時退避了幾步。一見二惡獸同發野性,比起先時追殺衆藥夫還要兇惡十倍,雖然自分無幸,死生已置度外,由不得也是膽怯心悸,驚魂都顫。文叔正害怕得不得如何是好,公的見母的忽然這樣,反把手持殘肢丟去,朝着母的吼叫了十幾聲。母的經過一番跳躍飛奔,人心的熱已然冷卻,心也被它在山石樹幹上刮裂了去。可是附肉一層尚有好些粘附爪上,尚未刮落;掌心也被燙傷起泡,火辣辣奇痛非凡。後來縱到一條小溪旁邊,伸爪下去,經山泉一浸,當時剛覺着好些,猛聽出公的在怒聲叫它回去,忙即縱起,星飛電馳般從遠處山溪旁跳將回來。燙傷經水,再受風吹,立即浮腫脹痛,不由又把野性激發。正心頭暴怒間,一眼瞥見文叔站在那裡,厲聲一嘯,縱上前去,伸開左爪,惡狠狠照準文叔便抓。
文叔原就提心吊膽,戰戰兢兢不知怎樣死法。見來勢急如飄風掣電,惡獸利爪眼看抓到頭上,知道任是多快身手,也無從躲閃,嚇得兩腿一軟,竟然暈倒地上。當時心想:
“今日定遭粉身碎骨之慘,性命一定完了。”不料惡獸雖然兇猛,性甚靈巧,識得好歹。
那隻公的不但未拿他當做仇敵看待,反認作於己有恩之人。一見母的朝文叔縱去,忙不迭怒吼連聲,跟蹤縱到,由後面將母的長臂抓緊,往側一拉,再猛力一掌。母的本怕這隻公的,見文叔倒地,正要伸爪去抓,冷不防連挨兩下,往斜刺裡一歪,幾乎摔倒。公的不知它爪傷甚重,本就有點惱它,不該那般奔馳叫囂。又見它要傷自己喜歡的人,如何能容,緊跟着又是一路連抓帶叫。母的急得甩着一隻痛爪,齜牙亂嗥,哪敢抗拒。這一個大陣仗又過了半個時辰,尚未休歇。
文叔躺在地上等了一會,漸覺利爪不曾臨身,驚魂稍定。逐漸聽出嗥叫之聲似在自相爭鬥,偷偷開眼一看,那隻母的不住左閃右躲,厲聲慘嗥,身上毛皮已被公的扯落了不少,公的仍是抓扯不休,不禁奇怪。公的以爲文叔和常人一樣被母的嚇死,恨極母的,不肯停歇。文叔這一開眼,卻給母的解了圍。公的正抓打得起勁,猛見文叔睜眼睛,知道回醒過來,立時轉怒爲喜,舍了母的,緩步走將過來。老遠便伸出前爪亂搖,口裡不住低聲亂叫,走幾步,又回頭對着母的吼兩聲,意似不許它再上前。母的吃了兩番大苦,握着那隻痛爪,雖仍厲聲嗥叫,在當地亂跳亂轉,比先前卻氣餒了好些,並未跟着走來。
文叔何等機智,見此情形,好似有了生機。暗忖:“反正無法逃躲,轉不如挺身上前,逆來順受,用馴獸之法試它一試。只要這怪物稍通人性,就許轉危爲安了。”想到這裡,忙從地上爬起,學那公的動作比着手勢,往前迎接。公的見狀,甚是高興,咧開怪嘴,齜着滿口白森森的利齒,雙伸長爪,朝着文叔做出接抱之勢。文叔知道這東西臂似鋼鐵,稍重一點便有筋斷骨折之憂。無奈一逃躲,惹發了獸性,更是沒命。想了想,只得把心一橫,硬着頭皮撲上前去。公的看出他不怕自己,益發喜出望外,搶前便抱。
文叔先疑怪物力大,這一抱,就無惡意也難禁受。誰料白猩子聰慧異常,竟能明白人體脆弱,難禁它的折磨。再加這樣靈巧,能通獸意的人類,又是出生以來第一次遇到,彷彿人得了一件精巧玲瓏的稀世奇珍,又是愛惜,又怕損傷,惟恐碰壞了一點。抱時用那一隻又長又大的利爪,微微往文叔腿股之間一合,半捧半抱地輕輕託了起來。面對面相看了一會,然後又把人抱在懷裡,從頭到腳一路聞嗅。文叔一點也未覺出疼痛,只那腥羶之氣中人慾嘔,尚幸隔了一會便已放下。
文叔覺出怪物沒有惡意,心神更定。見怪物不時伸利爪撫摸自己,也故意伸手撫弄它身上的柔毛,以示和它親近。喜得這隻公的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是好。文叔因被綁時久,衣服零亂,手足也還痠麻,便伸手擡足,打算整理一下,活動筋骨。公的也學他同樣動作。文叔哪知這白猩子專喜學人的動作,恐再生枝節,忙停歇時,公的卻伸爪作勢要他再來。文叔自然不敢違抗,後漸悟出獸意似在學人,自料生機愈盛,精神大振,又故意做些可笑動作。公的亦步亦趨,見甚學甚,文叔大喜。
ωωω_тт κan_¢ o
文叔方幸照此下去,只要當日能脫利爪之下,便能以智脫身,誰知那隻母的在一旁痛過了勁,見狀眼熱,輕悄悄由後掩來。文叔引逗出神,並未看見。公的此時已轉怒爲喜,見母的戰戰兢兢走來,滿身是傷,反倒起了憐惜,出聲叫它。文叔見公的停了動作,將長爪向後連招,覺出有異,回頭一看,那隻母惡獸已到了身後,雙爪齊伸,似要撲到自己身上。驚弓之鳥,不禁心膽皆寒,嚇得“哎呀”一聲,幾乎二次跌倒。其實母的也和公的一樣心思,只有喜愛,並無惡意。公的知他害怕,便把文叔拉到身旁。然後又把母的拉過來,叫了幾聲。母的右爪負傷,便伸左爪將文叔抱起,咧開怪口,大嘯一陣放下,和公的一同作勢,要文叔重新手舞足蹈。文叔窺知兩獸只是以人爲戲,不想加害,心一放定,頓覺腹飢,便試探着作勢要往林側取那行囊中的山糧。兩惡獸只學他舉動,步步相隨,並不攔阻。文叔仍怕它們疑心自己逃跑,不敢快走,緩步走到適才遺置行囊之所,取出乾糧、肉脯來吃。
文叔一行人的乾糧早在封山迷路時吃完,現帶的多半是文叔在山洞過冬以前,令衆人在山中採掘的薯芋、黃精、松子、果實之類,經水煮爛,做成糕餅,重又烘乾切片。
還有不少連日新採來的山果和一些烤熟的獸肉。文叔心想:“這等猛惡的獸類,形象又與猩猿相似,定喜肉與鮮果。”於是邊說邊選一些新鮮的肉果遞了過去。誰知白猩子接肉過去,只聞了一聞,便扔在地下,果實之類更連接也不接。反伸爪將幹山糧各抓了些,略爲聞嘯,放在嘴裡一陣大嚼,吃得甚是香甜。文叔見它們愛吃,便把半口袋乾糧片全遞過去,自己只吃肉和果實。兩惡獸吃了一半便住,喜得指着文叔亂叫亂跳。
文叔吃飽,見母猩右爪燙起一個大泡,喜悅中面帶痛楚之容,忽動靈機。忙將藥夫子給的一瓶治跌打損傷的藥膏取出,大着膽子,挨向母猩身旁。先指了它的右爪,用手勢做出自己也曾受傷,如何痛苦,抹上這藥便好之狀。連做兩遍,又抹了些在自己手上。
看出惡獸似已領悟,然後教它把右爪伸平,將藥膏給它輕輕抹上。公猩見狀,也學樣要抹,文叔只得也給它抹了些。公猩嫌少,又自奪過亂抹一陣,一瓶藥膏去了一大半。文叔因母猩還要抹兩回才愈,好容易設法哄了過來,藏在身上。這藥乃藥夫子防備山行遇險,或爲蛇魯所傷,秘方配製,靈效無比。母猩抹上之後,轉瞬間痛脹立止,頓覺清涼,先呆呆地圓睜怪眼注視傷處,面帶驚奇之狀。隔了一會,又搶前去抱住公猩,指指傷爪,指指文叔,連叫帶跳,好似喜歡已極。未了公猩也回叫了幾聲。
文叔連受奇險折磨,白猩子又逼着他做各種動作,不許停歇,人已力竭精疲。先前情急逃生還不覺得,有了生機,再一吃一歇,便覺腰痠腿軟,疲乏無力。方恐惡獸還會相迫跳舞,不允休歇,公猩叫完,忽然縱身躍去。母猩卻怪笑嘻嘻,走過來將文叔抱起。
文叔以爲它感激治傷,抱起親熱,念頭才動,母猩倏地一聲長嘯,抱了文叔,一躍十餘丈,連蹦帶跳,疾若星馳,徑向深山之中跑去。文叔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自料獸性無定,此去吉凶莫卜。尤其不可稍強,略爲掙拒,便即無幸。險難之中,一息尚存,還須自救,怕也無用。便把心神放定,反伸雙手抱定惡獸肩臂,以防跌落。一切付諸天命,任其所之,一點也不掙扎。一路之上,只覺勁風打耳,木葉蕭蕭,人如騰雲駕霧一般,隨着惡獸不住上下起落。林木山石一排排,似奔濤一般,由惡獸身側逝去。端的比飛還快。幸是背脊向前,否則連氣也難喘。
似這樣,文叔被惡獸抱着飛馳了一陣,忽又聽吼嘯了兩聲。跟着嘯聲四起,越來越近,谷應山嗚,好似有無數惡獸吼聲遙應。同時又發現所經之處是一山谷,花木繁茂,景物甚佳,眼睛瞥過,哪有心看。正驚惶間,惡獸已經停步,將人放下。文叔腳才站地,眼睛一花,那地方好似一個山洞,四外大大小小的惡獸也不知有多少,正往身前蜂擁而來。猛覺頭暈身軟,再也支持不住,跌倒在地上,動轉不得。
這地方是白猩子的巢穴,母猩因得了文叔喜極,老遠便嘯集同類,打算叫所有大小白猩子認識,認作禁宵,不許凌侮作踐,本非惡意。不料文叔連經險難之餘,既累且乏,再經它抱持着穿山越澗,電馳星飛,長路顛頓,骨節都覺要散,如何經受得住,一落下來便覺天旋地轉,目暈眼花,兩耳齊鳴,軟癱地上,不能起立。母猩當他已被嚇死,如換常人,一見這樣,當然抓起就扔,隨便棄置澗壑之中,不算回事。無奈公猩把文叔愛若性命,少時回洞如不見人,豈肯甘休?再加給它治傷的好處,不禁又驚又急。先抓耳撓腮,急吼了幾聲。衆猩多半是這兩隻大猩子的子孫,聽母猩厲聲急叫,恐怕遷怒,嚇得呱呱怪叫,紛紛掉頭跑去。
衆猩一散,文叔人雖暈倒,靈智未迷,正躺地上閉目養神,猛一動念。心想:“這是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身落獸穴奇險之地,吉凶尚不可知,如何容得安息?”想到這裡,恰值衆猩奔逃,叫聲大作,心裡一害怕,忙把兩眼睜開,強往起掙。母猩見他兩眼睜開,身子欠伸,知未曾死,喜叫一聲,忙撲過來。文叔就勢攀住它左臂,勉強起立,人還是搖搖欲倒。細忖母猩只有喜歡,不似有甚惡意。自己委實也難支持,迫不得已,強打精神,用手勢連比,表示要在地上安臥,先並不知白猩子最怕他死,比過兩三次以後,母猩看他站立不穩,不但領悟,反錯想到不這樣人要死去。心中害怕,低叫了幾聲,學文叔比手勢,爪指地上。文叔也不知它應允沒有,姑試探着溜坐在地。母猩咧着怪口,並未攔阻。文叔略爲放心,跟着躺下。母猩只把身子蹲向一旁,目不轉睛望着文叔,不時又叫幾聲。文叔不知何意,只在暗中留神察聽,哪敢閤眼。
隔不一會,母猩倏地怪目圓凸,兇焰外射,怪口開張,齜着滿口利齒,站起身來,朝四外怒哼了一聲,隨聽四外羣猩驚叫之聲,母猩已縱身躍去。文叔轉頭一看,這纔看清適才散去的大小惡獸爲數不下四五十個,最小的也有人高,毛尚黃色,正由身側近處四下飛逃。晃眼便被母猩追上一隻大的,伸左爪擒了回來。被擒這隻比母猩不過小了一頭,那麼兇惡的猛獸,被母猩擒住,只是一味厲聲慘嗥,不敢絲毫掙拒。母猩剛把它擒到文叔身前擲下,伸爪要抓,忽聽遠遠一聲獸嘯。母猩立時停爪,也長嘯相應。被擒這隻聞聲,越發怕極,嚇得渾身亂抖,更望着母猩慘嗥不已。母猩見狀,似生憐憫,爪指着前面嘯聲來處,只叫兩聲,又指了指文叔,然後一爪打去。被擒那隻立被打跌老遠,躍起身來,似皇恩大赦,慌不迭比飛還快,向洞側危崖之後逃去。先逃大小衆猩早逃得沒了影兒。
跟着,一條白影銀九跳躍般自來路谷口飛來,晃眼到達,正是那隻公猩,雙爪夾着許多東西。一看文叔臥倒地上,喜容驟斂,丟了所夾之物,惡狠狠朝着母猩正要抓去。
母猩早已防到,忙即縱開,連聲吼叫。公猩似已領會,又見文叔笑臉,不似受甚傷害,才行止住。公猩方伸長爪要抱,母猩又指四外叫了幾聲。公猩更比母猩威猛得多,忽把怒目一睜,震天價兩三聲怪吼。山谷迴音尚未停歇,先逃去的羣猩便從遠近山崖肢陀隱處,現身出來,如飛跑到,站在這兩隻大白猩子面前,一個個都是垂頭喪氣,戰戰兢兢,不敢走近。公猩爪指文叔,連連厲聲吼叫。衆猩只是隨它爪指觀看,通沒一個敢哼的。
似這樣叫了一會,衆猩才行退去,也就不再隱藏,只在遠遠山崖之上向下窺伺。
文叔靜心細聽,方覺惡獸叫聲雖厲,頗有音節。公猩也突轉喜容,先取所夾各物,一件件抖散出來與文叔觀看。文叔見都是些藥夫子的行囊、糧袋之類,立悟這東西大約要己在此與它久居之意,脫身雖難,命卻可以保住了。
文叔心正乾渴,想吃鮮果,偏是糧袋中只有糧脯,果實想已棄去,一個無有。公猩已提起那未一個大口袋,這次卻不抖散,只伸爪進去抓撈。外面看去圓鼓鼓,內中之物都有碗大,不似原物。文叔方在失望,公猩爪起處,彷彿爪尖上抓着一個杏一般大金黃色的圓球。母猩在旁窺見,伸爪想要,被公猩用爪擋開。對叫了幾聲,公猩隨即俯身,塞向文叔口內。文叔牙齒碰處,猛覺一股清香,汁甜如蜜,是山中佳果。因公猩心急亂塞,以爲袋中還有不少大的,忙開口咬住,做兩口吃下肚去。那果無核,皮如紙薄,肉似荔枝,另有一種清香,卻比荔枝豐腴味美十倍。吃後甘芳滿頰,煩渴全消,神智爲清。
還想再吃時,二獸忽然指着文叔,相抱喜躍起來。鬧過一陣,文叔比手勢指着口袋,還要吃些。公猩這纔將袋抖散,原來袋中俱是桃子,每個都有碗大,滾了一地,皮破汁流,桃香四溢。先吃異果卻不再見。文叔見那桃鮮肥可愛,就身旁拾起一個,張口一咬,便是滿口汁水,色香味俱都遠出常桃之上,爲生平所僅見。一口氣連吃了兩個,覺着精神漸復,胸膈清暢已極。方打算起立,公猩忽然俯身下去將他捧起,母猩便捧些地上散落的糧脯、香桃,相隨着一同往身後洞中走去。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