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元年,十月。
血色的夕陽照耀在海天交接之處,那裡正是江南,血紅色好像在江南大地上撕裂了一個巨大傷口,正在咕咕的流血,李明勳站在飛魚號通報船的船艏,靜靜凝視着越來越遠的大陸,心中的思緒已經飛揚。
大陸的戰事已經告一段落了,六個月的時間(這一年閏六月)大陸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滿清入主江南已成定局,剃髮令引發的大反抗運動確實給大明一些希望,但是滿清的血腥鎮壓和明國軍隊同樣血腥的搶掠讓這點希望破碎了。
從根本上來說,剃髮令讓滿清失了一分,讓大明剩餘省份的傳檄而定成爲奢望,但大明朝廷也沒有得到這一分,在未來的華夏故土上,同樣不得民心的滿清和大明將會獲得相對公平的競爭環境,但勝利的天平必將偏向滿清。
山河破碎,大明仍舊在黨爭內鬥,虛耗了太多的力量,而滿清則在江南得到士紳官宦的支持,唯一欠缺的是,剃髮令讓中原和江南反抗不斷,當血與火讓百姓冷靜下來,考慮生存的時候,滿清的最後一些顧慮也會消失。
李明勳心裡很清楚,社團目前握有海量的財富和一支數量較少但是極爲精銳的軍隊,但是社團不能大規模的參與到大陸的戰事之中,海量的財富也難以灌滿軍費這個無底洞,不如用來擴軍備戰謀劃將來,李明勳更是明白,社團正在急劇變化之中,終有一日,它會成爲華夏文明的希望,李明勳可不希望那一日,社團手中沒有像樣的軍隊。
大陸局勢已經暫時穩固,滿清的主要力量在鞏固佔領區,魯監國和隆武朝廷在搶地盤,想盡一切辦法加強實力,唯一進行大戰的地方就是崇明要塞,滿清政府正驅趕着那些他們毫不在乎的綠營兵去撞東方大陸上最堅固最科學的要塞工事,那裡早就血流成河,要塞不斷怒吼的火炮在清晰的向天下人宣告,社團對滿清從不屈服!
“主子,天實在太冷了,您去船艙歇息一下吧。”烏穆給李明勳披上披風,小心的說道。
李明勳裹緊披風,說道:“告訴船長,先不去大本營,我們去臺北,看看社團治下的移民。”
三日之後,臺北。
李明勳在阿海的陪同下乘坐一艘快蟹沿着淡水河逆流而上,從淡水河口的港口一直到艋舺都是一派繁榮的景象,臺北港佔地最廣也是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一排排磚石砌築的巨大的倉房,那就是社團的戰略儲備倉庫,儲存有上百萬石的糧食,三十萬匹以上的棉布,還有大量的鐵器。
而再往上游,氛圍陡然一變,淡水河的水流緩慢,河道卻很寬闊,李明勳可以清楚的看到附近的丘陵上的桑樹林、茶園和果林,山下是長滿稻子的肥沃田野,田埂河邊耕牛正在有限的吃草,低沉悠遠的哞哞叫聲引動着李明勳心中少有的一絲寧靜。
淡水河上,各式帆船和划槳船來來往往,船上堆滿了各色各樣的貨物,糧食、桑葉、生絲、木材、鹿皮,忙碌的河道到處是號子聲,吵鬧之中透露着繁榮。
李明勳深吸一口充滿泥土和稻香的空氣,閉眼說道:“阿海,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肯定以爲我到了江南。”
“是的,師傅,這裡就是我們的江南,一個祥和富裕的地方,來自於您的德政。”阿海微笑說道。
李明勳笑了笑,坐在了凳子上,笑道:“這是社團所有人努力的結果,好了,阿海,說一下移民的成果吧,從崇禎十五年到現在已經四年了,社團不僅投入了所有的財政盈餘,還負債累累,就是爲了獲得足夠的人口,現在的社團擁有多少人了呢?”
阿海笑了笑,說道:“包括奴隸在內,人口已經超過了兩百萬了,僅僅是登萊御虜、登州大撤退和江南崩潰三次大規模的移民,我們就獲得了一百三十萬的人口,其中三十五萬所有安置去了永寧城,其餘都在臺灣,永寧那邊的移民安置有些分散,臺灣主要安置在了臺北和臺中地區,除了部分工匠,沒有往大本營安置太多的移民,但是移民局拿出的資料顯示,大規模成組織的移民暫時沒有條件了。”
“爲什麼?”李明勳詫異問道。
阿海說道:“安置這些移民已經把臺灣幾乎所有開墾的土地消耗殆盡,如果再行大規模的移民,那麼就要承受巨大的死亡率了,事實上,現在移民的死亡率就已經很高了。”
說着,二人上岸,前往了臺北市政府,爲了不影響移民的積極性,也爲了維護社會穩定,移民的死亡率一直處於保密狀態,至少元老院和移民局有資格知曉,而在市政府,李明勳看到了一個令人驚心動魄的數字,在移民局建立之後的四年間,至少有三十萬人死在了移民的路上,移民的死亡率超過了百分之十五。
永寧行政長官區的移民,除了自然死亡之後,造成死亡的原因排序是海難、營養不良和疾病,而前往北方的移民死亡率不到百分之十,究其原因就是北方患病死亡的概率較低,但北方的移民成本很高,路途遙遠不說,安置移民也需要海量的棉衣和糧食,至少五年之內,永寧行政長官區也無法完成糧食自給自足的任務,所以那裡的移民一直不是首選。
而在臺灣,移民死亡原因佔比最大的是疾病,尤其是瘧疾、寄生蟲感染等疾病,奪走了海量移民的性命,實際上,移民局已經採取了各種方式降低瘧疾等疾病的發病率,但關鍵是沒有效果顯著的藥物進行醫治,社團在大本營的金雞納樹種植園,第一批金雞納樹成熟還有兩年的時間。
臺灣能夠進行開墾的土地很充足,即便以目前的生產效率,養活四百萬人也是綽綽有餘,但是臺灣的溼熱氣候讓很多人無法適應,目前安置移民的主要地點是臺北和臺中,處於小冰河時代的臺北冬季還會下雪,可以凍死瘧原蟲在內的寄生蟲卵,臺中有較多的開墾熟地,海拔較高,較爲乾燥,也比較適合移民,但是諸如宜蘭平原等就完全不適合了。
移民局曾經向宜蘭平原進行過移民,但是瘧疾發病率實在是太高,不得已完全撤出,那裡依舊是奴隸開墾土地的種植園模式。
但是臺灣的移民已經進入了良性循環,事實證明,臺灣肥沃的土地和適宜的氣候能夠讓移民很快完成自給自足,即便是臺北,稻米也可以一年兩熟,開墾出來的土地配合農具、種子和耕牛,移民甚至可以用半年就可以擺脫對南洋糧食的依賴,一年就有商品糧產出用來還債,即便是荒地,移民也可以用兩年的時間完成依賴社團到提供商品糧的轉變,臺灣雖然從崇禎十五年開始陸陸續續來了近百萬的移民,但是真正完全由社團供給衣食用度的不超過四十萬,如果計算仰仗南洋糧食的移民,那麼只有二十萬左右。如果臺灣不再接受移民,那麼一年就可以完成糧食自給。
但永寧行政區的情況就差很多,主要的問題是糧食作物無法完成自產,永寧雖然擁有廣袤而肥沃的黑土地,但氣候條件實在不適合種植稻米和小麥這類主要糧食作物,現在種植的主糧或者準主糧是玉米、土豆、大麥和燕麥,也只能一年一熟,而且也沒有開墾出來的土地利用。
事實上,永寧行政區對臺灣這類開墾土地安置移民的方式選擇了放棄,目前來說主要手段是儘快的讓移民獲得經濟來源,來換購糧食和生活用品,放牧和捕獵成爲了其主要的生存手段,對於糧食自給自足,永寧行政區已經放棄了這個目標。
第二日清晨,李明勳起牀之後去吃早餐,他的日程安排的很緊湊,今天還要前往基隆視察艦隊和陸戰隊,所以早餐的時候處置一些簡單的事情,正吃着,阿海走了進來,李明勳笑了笑,說道:“嚐嚐昨日帶來的紹興黃酒,大陸一亂,這類好酒可是不多見了。”
阿海沒有碰那酒水,而是含笑拜了拜,說道:“恭喜師父,賀喜師傅。”
李明勳笑道:“你個臭小子這是怎麼了,我何喜之有?”
阿海道:“曾櫻曾大人已經到了大本營了。”
李明勳一邊往薄餅裡面捲上醬菜,一邊隨口問道:“老先生來做什麼,求財求兵還是求糧?”
“師父都猜錯了,曾老先生是來求親的!”阿海笑着說道,坐在了李明勳的對面。
李明勳微微一愣,一伸手,阿海把大本營發來的文件遞上來,李明勳瀏覽一遍,明白了隆武朝廷的意思,他把那文件放在一邊,略帶失落的吃着早餐。
阿海摸了摸胸口,那裡還藏着一封老舅林誠讓人送來的密信,上面說明了幾個元老的意思,想要阿海儘可能勸一勸李明勳答應曾櫻的要求。
“師父,其實我覺的您應該答應這門婚事。”阿海小心翼翼的說道,聲音有些低沉,如果不是密信之中有重託,他纔不願意置喙李明勳的事情,這個年輕人終究對李明勳太過崇拜,何時對李明勳有過異議,又是在娶親這種大事上,他是以下謀上,又隔着輩分,實在是爲難。
“這應該是林老哥的意思吧。”李明勳吃着捲餅,平靜的好像在談論別人的事情。
阿海不敢隱瞞,輕輕點頭,李明勳笑了:“理由呢?”
“不光是老舅,幾個元老也以爲,滿清實力實在是太強了,隆武朝廷再廢物,也是社團的重要盟友。”阿海低聲說道。
李明勳咬了一口捲餅,微微點頭,不知是贊同元老們的意見還是稱讚美味的捲餅,他道:“繼續說,我在聽。”
阿海又道:“從社團成立,如今已經有六年,您一直未曾婚配,更無子嗣延綿,社團上下頗有微詞,人心不安啊........,雖說您已經有一外室,但您富有國土百萬,無冕之王,那李氏出身卑賤.......,實在是配不上您的身份,元老院也一直擔心您以李氏香君爲正室.......。”
“安化郡主是大明神宗之後,朱明宗室嫡親之女,血脈高貴,唯有此女才能配得上您的身份,縱然其年幼,但曾氏也比李氏要妥帖些,到底是名門之後,曾大人又是工部尚書,門當戶對........,社團已經雄踞東方,不再只是商賈之流,也只有朱明宗室之女身份能與您匹配,若是聯姻成功,便是朱明承認與社團對等之地位,以姻親爲紐帶,將來縱然光復中原,朱明與社團也可以共同對大明朝進行支配。”阿海一邊說着,一邊小心觀察着李明勳的神色變化,但是讓他無法相信的是,李明勳依舊是那副表情,偶爾的神色變化,也是因爲口中食物甜鹹變化所致。
“只有這些理由嗎?”李明勳問道。
阿海遲疑片刻,一咬牙,索性直白的說道:“師父,曾櫻的條件太誘人了,您現在還不知道聯合銀行對社團造成的巨大影響,現在社團上下一致認爲,日後就算要如常還債,只要有聯合銀行在,社團就可以迅速的崛起,師父,在元老和議員們眼中,有聯合銀行,就有一切可能啊,所以.......。”
“所以,爲了得到大明朝廷對聯合銀行的支持,犧牲一下執政官的幸福也是可以的嘛。”李明勳不鹹不淡的說道。
阿海一愣,當即說道:“師父,您不同意的話,阿海是絕對支持你的!”
李明勳擺擺手,說道:“大明送兩個女人給我,還送這麼大的一個蛋糕,我爲什麼不同意,阿海,你要記住,身處我這個位置的人娶親,真心最不重要,這是政治聯姻,利益結合,一切只看利益罷了。”
“我聽說,您並不是特別喜歡曾家小姐.......。”阿海遲疑說道。
李明勳笑了笑:“喜歡不喜歡根本無所謂,元老院只是讓我娶她,又沒有逼我和她舉案齊眉。”
“那這麼說,你是同意了!”阿海有些激動的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