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月最轟動長安城的,並非顧府那場盛大的大婚,而是大婚之後第三日,顧老爺子便重病臥了牀,聽着那入府的大夫所言,似乎是被什麼給克着了,突然便得了重病,那血更是成天成天的咳着,止都止不下,如今那顧家孫少爺一直守在病牀前,顧府的生意都由着那新進門的媳婦憶秋姑娘打理着。
炎熱的天氣裡顧府氣壓顯得很是低沉,前來探望的很多,他們怕顧老爺殃了之後顧府的財權落入不相干的人手裡,所以在不斷的觀望,但是都被蘇鳳錦攔了下來,道是那顧老爺子身體不好,不可太過勞累,只讓那些前來的人也就遠遠的瞧瞧上一眼便打發去前廳飲茶了。
熾熱的正午知了撒了歡的叫喚,擾得病人夢境難安。
蘇鳳錦坐在牀邊,伺候着顧老爺子,與其說是伺候,不如說是蘇鳳錦抱了個帳本在上報帳目,以前不知道,如今接觸得多了蘇鳳錦才發現,顧府的財源十分龐大,可是龐大歸龐大,一個至命的地方卻被朝堂拿捏着,若是哪日朝堂看顧府不順眼了,那麼顧府就得被今上捏死在手心裡,捏得輕而易舉,好似捏死一隻螞蟻一般。
外人只道是顧老爺病重,其實卻不然。
他躺在牀上難以動彈並非是病重,而是受了傷,傷得很重,又爲掩蓋濃厚的血腥味兒,便刻意差人在屋子裡頭薰了極厚的一股藥味兒。
蘇鳳錦正念着,顧員外擺了擺手:“你方纔說,涼州城的收成是多少?”
蘇鳳錦復又報了一次,顧老爺氣得面色發青:“混帳!這一年涼州發生了那麼多的事,如今再上交租銀!你將這些銀錢盡數還過去,讓他們補貼補貼!”
蘇鳳錦忙拍着顧老爺的胸口,低聲道:“你彆氣,我這就吩咐下去。”
顧老爺躺在牀上,語重心長:“你須記着,取之於民,當還之於民,若是哪一日顧府失了民心,就不會再久遠了。”
蘇鳳錦很是不解:“外公,那不是爲君之道嗎?”
顧老爺語重心長:“爲君之道,君有君上之意,卻也有君子之意。顧府往後交到你的手裡,你要好生的保全……”
那門外頭傳來見生敲門的聲音:“老爺,外頭有人求見,說是姓顧。”
顧老爺拂了拂手,讓那人進了屋。
一瞧見那人,顧其鏜險些跪下,蘇鳳錦也險些跪下。
那人着常服,鬍子花白麪容帶着慈祥的笑意,入了屋凝着戰其鏜,面容陰沉:“你倒命長。”
顧其鏜躺在牀上,渾身包着紗布,只笑盈盈的瞧着來人:“託了你的福。一切平安。”
今上面容越發陰沉,他拂了拂衣袍,站在牀邊,姿態凌人:“如今平安,日後可就難說了。”
顧其鏜朝蘇鳳錦揚了揚頭:“你們都退下。”
蘇鳳錦記得這張臉,可是顧錦年卻是不該記得的,今上凝了蘇鳳錦半響,直到她退下了,今上這才拂衣坐下,不自覺的伸手替她顧其鏜捏了捏被子。
顧其鏜低咳了兩聲,悄將手中的帕子奄下,笑道:“今上怎會來此?”
其實細論起來,當今聖上應該是顧其鏜的養子。
今上垂眸,凝着這顧其鏜,嗓音有些低啞:“朕只比你小了八歲,卻不曾想,你如今瞧着竟比朕還要老些。這臉,可不比先前了。”
顧其鏜低聲輕笑:“老夫足長今上八歲零十一個月。”
今上捏着他喝過藥的杯盞,凝着那上頭的淺淡雲紋,眸色幽暗:“你如今是要與我作對了?”
顧其鏜垂眸,面容上透着老練的恭敬:“草民不敢,草民不過就是個經商的,不敢有任何妄議。”
皇帝擱了杯盞,眼底掀起一片洶涌的波瀾,最後在猛烈而扎眼的陽光下又盡數斂了起來,他予顧其鏜倒了一盞水:“如此,甚好。顧府既有心匡扶南晉,朕也不會虧待了顧家,自今日起,顧秦淮便官至太子少傅。官居從一品。”
顧其鏜欲起身謝恩,被皇帝輕按下,他凝着那削瘦單薄的肩頭,心頭一陣苦澀:“朕左不過就是來瞧瞧你,你不必如此禮數週全,好歹當年你也曾救過朕的性命。”
“那草民就不多禮了,恭送今上。”他躺在牀被間,面色蒼白,指尖發着顫,眸底是一片暗淡。
皇帝行至門口,腳步輕頓:“你可知,朕爲何舍允你留下那麼一個隨時能危及於朕禍害?”
顧其鏜被子下的手緊了緊:“草民不敢揣測聖意。”
皇帝復又回了牀前,目光灼灼如同烈火:“你知道,你自始至終都知道,否則你也不會拋下你並肩王的身份去做你的顧員外!你也不會遠居江南,離朕那樣遠,讓朕連見一面也艱難,你什麼都知道,你一直在裝不知道,那麼朕呢?你可曾考慮過朕?朕若是當真殺了她,你是不是就打算再也不見朕了?”
顧其鏜凝着那一盞茶,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草民已經老了,那些往事都已經忘得差不多了,不過江南倒確是個好地方,水土養人。今上若是得空了,可去江南一遊。”
皇帝氣極,冷冷凝着他:“你是什麼樣的身份,朕未必就不知道!”
顧其鏜指尖微顫,不再言語。
皇帝轉身拂袖而去,出了門,視線落在亭中的蘇鳳錦身上,一時竟覺這顧其鏜與這蘇鳳錦是這般的相似。
蘇鳳錦一時也不知該不該行禮,於是便只裝作不知,那今上也沒有擾她的意思,轉身便匆匆走了。
蘇鳳錦待人一走後腳便回了房裡,見顧其鏜竟拿着一隻碗在喝藥,心下狐疑,她外公竟還能坐起身來喝藥了?這傷到底是輕還是不輕?
顧其鏜飲了藥,蘇鳳錦忙接了碗過去,低聲道:“外公,他怎會來瞧你?莫不是出了什麼事了。”
顧其鏜凝着那碗,嘆了嘆氣,竟好似輕鬆了些:“鳳雛,從明日開始你便是顧家族長,你要記得我同你說過的話,萬不可讓人知道你的身份!無論如何,你都不要參與到權力中去,秦淮那孩子,他會助你。”
蘇鳳錦想起跪在那大殿裡頭痛哭流涕的人,心下越發忐忑:“外公,你好好的說這些做什麼?我還有好多都不明白,還等着你教我呢。”
這是骨血親情的感覺,蘇鳳錦頭一次嚐到了親人的滋味,心裡越發舍不下了。
顧其鏜咳了兩聲,復又將帕子藏了起來:“下去吧。”
蘇鳳錦只得將那些帳本盡數帶走,未了又回頭看了眼顧其鏜,心下分外不安。
見生瞧蘇鳳錦魂不守舍的,還當她是在想戰青城,涼颼颼道:“明兒魏逸仁那貪官下葬,他自是去陪他那名正言順的岳父去了,這一時半會的你便是念也怕是念不着了。”
蘇鳳錦坐在書房裡,心不在焉。
這漫漫長長的一日,不僅僅蘇鳳錦魂不守舍,同樣魂不守舍的,還有那位今上。
他無數次的盯着那茶盞的杯沿發呆,表情隱忍晦澀,錄海公公在一旁瞧着,嘆了嘆氣:“今上,眼看這天就要亮了,您可在御書房裡頭呆了一天一夜了,若不歇歇,身子怕是要吃不消了。”
皇帝凝着爬滿了皺紋的手與一縷拂到了身前的白髮,指尖微微發顫:“錄海,朕也老了嗎。”
錄海笑臉相迎:“皇上說的 哪裡話,如今的皇上纔是正當盛年呢。”
而事實上,皇帝已經有近六十歲了,他四十多歲登基,這一生裡誰又能夠想當,當年才貌雙全的並肩王撿回去的那個小乞丐後來成了皇帝呢,只是如今一晃眼,大家竟都老了。
皇帝捏着發,眸色幽暗而深邃:“朕是要千秋萬載的,朕豈能如此死去!去將肖愛卿喚來!”
肖富貴正在當值,來得很快,還帶了一個極壞的消息:“今上,顧府那位,仙去了。”
皇帝手裡頭的御筆朱墨滴滿了摺子,他指尖發顫,面容蒼白,好似將去的那人是他一般,好一會兒才道:“你悄着去,將他的屍骨偷出來置在朕的寢殿裡。”
肖富貴猛的擡頭盯着皇帝,見他神情悲徹,復又低了頭,伏令司從來不會過問今上的任何決定,這是規矩。
錄海眸色複雜,待肖富貴走了,才低聲道:“奴才說句不中聽的……”
皇帝冷冷掃了他一眼,那雙眸子裡盡是滄桑:“既不中聽,就閉嘴。”
大殿下一片寂靜,燭火的光在晨風的搖曳中歿去了最後一點光亮,新的光明打大殿外頭冉冉升起,扎眼得很,皇帝忽的便淚流滿面,他似個孩子一般,委屈道:“朕只在那碗邊緣抹了抹,不應當有此效用纔是!”
錄海將人都遣了出去,獨自留在皇帝身邊,重重的嘆了嘆氣:“滴水觀音的汁液……原是劇毒之物,便是大象也無可避免。”只要是劇毒,就不在多少,到底還是會歿的。
皇帝一拂手掃掉了御桌上的摺子,面色漲得通紅,雙目裡迸射出陰寒的光芒來:“朕乃天子!朕是皇帝,朕豈能死!去,將大司主給朕請回來!”
錄海詫異的望向皇帝。
在伏令司內部有一個不得外人所知的情況,那就是大司主到底是誰無人知曉,他歷來着玄衣,面上戴着一具黑色面具,且衣上沒有任何紋飾與繡樣,錄海有幸見過一次,被其冰冷的氣場所震懾,只依稀里記得那人生得骨肉均亭,背影修長耐看,只可惜不知容貌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