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南在那北朝邯庸大漢的瞪視下,也並未懼怕退縮。
他從容直視着對方的雙眼,不卑不亢繼續補充道:
“另外,山神廟乃是供奉神佛之清淨聖地,爾等在神廟中殺生,實乃褻瀆神佛,當論重罪處之。”
“三殺”之罪,是北朝邯庸王法中對於犯了罪大惡極罪狀的奴隸的三項處死極刑。
通常只有犯了弒主、偷竊、叛逃這三項罪證,纔會被處以如此極刑。
而北朝邯庸信奉佛教和山神,在佛堂及神廟中殺生,等同於藐視神權和皇權,即便是北朝邯庸貴族,也萬萬不敢在神廟中犯下此等殺戮重罪。
但是眼前這個北朝邯庸貴族,看來性格十分殘暴不仁。
竟然因奴隸伺候得不夠周到,便要殺人性命,居然還要在露宿山神廟時便動手。
奴隸等同於主人的私有物,若是他在山神廟外打殺自己的奴隸,那麼卓南就算心中不忍,也不好過多指責插手干預。
但是這邯庸貴族選在山神廟便等不及動手,甚至還打算對其奴隸處以“三殺”之極刑,那就過於殘暴不仁了。
那北朝邯庸貴族一時之間被卓南這番話唬住,下一刻他又反應了過來,明明自己一方人多勢衆,何必懼怕這獨行的平民?
大不了將這卑微平民一起打殺了事,屆時再拖出山神廟,埋在不遠處的草甸子裡,到那時誰還能證明他曾在山神廟中殺人行過兇?
想到此處,那貴族大漢眼底閃過一抹殘忍的冷意。
他旋即冷哼一聲,臉上帶着陰惻惻的不懷好意:
“我便是在這山神廟裡殺了這個奴隸又如何?大不了將看見此事的一一殺了又有何妨?你這賤民能奈我何?”
卓南淡淡道:“是嗎?這麼說,閣下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了?”
那北朝邯庸貴族嗤笑了一聲,緩聲冷冷道:
“就憑你也配來跟大爺提南牆,爺爺回頭與否何需你來操心!
如今你爺爺我不高興了,不僅要五馬分屍了這個低賤的奴隸,便是連你也要一同殺了,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希望你下次投胎做人時,做個聰明人吧,小子!”
卓南一身衣裳雖然潔淨,但是卻有些破舊了。
也正是因爲看他的穿戴打扮便不像是部落貴族,所以那北朝邯庸貴族,纔敢放言將他一道也殺了滅口。
卓南極淡的笑了笑。
“‘將看見此事的人一一殺了’,閣下倒是好大的胃口,也不知兜不兜得住這麼大的口氣。”
這北朝邯庸貴族身邊原本還帶着八名隨扈和六個奴隸。
八名隨扈想必是其部落家族中派來保護那貴族男人的護衛,而六個奴隸中,四名是男奴,兩名是女奴。
至於他方纔點名要殺的,便是四名男奴中的一個。
那男奴一身衣衫破爛不堪,遍佈鞭痕,腳上連雙像樣的鞋子都沒有。
說是奴隸,倒不如說是這貴族虐待的出氣筒。
而九微山地處偏遠,附近除了往南二百里外的柯達魯部之外,再無人煙。
九微山的山神廟也人跡冷清,此時此刻,神廟大堂裡除了貴族大漢主僕一行人外,便只有卓南一人。
謝昭不禁咋舌:這個卓南公子武藝看起來一般,但是膽色確實是不俗。
以一敵多,還敢扎刺,真是條漢子!
怪不得昨夜夜黑風高,深山獨行,這呆子竟然還敢追問自己來路。
原來並非針對自己一人,而是面對所有人時都是這麼勇的。
只不過,還沒等謝昭看完熱鬧、感慨完卓南公子的“英雄神勇”,那邊她手中牽着的馬兒,就不合時宜的打了一聲極其響亮的響鼻,成功吸引了廟內衆人視線。
衆目睽睽的視線下,謝昭咧嘴一笑。
“.諸位有禮了,在下只是路過,你們繼續,繼續,不必理會在下。”
卓南似乎早就注意到她了,還朝她十分友善的微微頷首。
“姑娘,咱們又見面了。”
謝昭臉上的笑微微僵住。
不巧。
其實吧.
這種時候大可不必跟她打招呼
果然,下一刻——
“你們認識?”
北朝邯庸貴族大漢皺眉打量着二人。
他的目光先是如蟲腐骨般焦灼在謝昭的五官上,眼底閃過一抹垂涎之意,視線上上下下在謝昭那高挑纖長的不俗身姿上徘徊。
卓南見狀微微蹙眉,不動聲色上前半步,微微擋住了那大漢過於放肆的打量。
那邯庸貴族大漢見此冷笑一聲,眼底閃過一抹狠辣之意。
本來方纔說要連他一起殺了,只是隨口嚇唬一番面前這小子,如今三成的殺意,變成是十二分。
他打定了主意,不聽話的賤奴自然要殺,不過這個多管閒事的男人也必須死!
待宰了那兩頭豬狗不如的賤民,留下這風姿綽約的美人
男子眼底閃過一抹不懷好意的殘忍笑意,但是下一刻,他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在謝昭手中牽着的馬背上。
待看到懸掛在馬背上的彎刀時,男人的瞳孔卻驀然一抽,眉頭當即深深皺起。然後,他略帶審視和迴避的偷偷覷了一眼牽着馬兒的女子的臉色。
下一刻,男子沉默一瞬,突然暴起,狠狠踹了地上的奴隸一腳,咒罵道:
“今兒姑且饒你一條狗命,等回部落了,本公子再要你好看!”
他竟是打算就這麼算了。
謝昭見此微微一頓。
她的視線旋即落在那男人方纔目光關注之處,心下恍然,似乎明白了他這番前倨後恭作態的真實原因。
於是,她默默用馬背上的鹿肉袋子,蓋住了那柄不小心漏出半截的彎刀。
這把彎刀是掛在馬兒上的,是當初謝昭順馬的時候便一起順走的那把。
雖然刀鞘古樸簡單,但是很顯然,這位北朝邯庸貴族男人,是認出了這柄乃是寄籍部狼騎的彎刀。
寄籍部雖然並非北朝三大頂級部落和六大新興部落之一,但在邯庸三十六部中也是響噹噹的存在。
他們與邯庸三十六部之首的宇文部乃是同一個先祖,寄籍部的狼騎,更是聞名於阿爾若草原。
而這柄刀柄上印有狼騎標識的彎刀,纔是方纔那位跋扈殘暴的北朝貴族大漢退縮讓步的根本原因。
謝昭嘆氣,看來這刀之後也得用布包裹上,免得會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那個北朝邯庸貴族男人,想來被謝昭的“身份”所懾,因此暫時不敢在神廟殺人。
但他卻不想墮了顏面,所以罵罵咧咧的命屬下,將那名男奴綁在山神廟外。
那貴族大漢挑釁的覷着卓南,大笑道:
“本公子尊陛下皇命,如今高擡貴手,暫且不取這賤奴狗命。
但他若是自己熬不住,後半夜在山神廟外面凍死了去,可就怨不得我了。是他命賤,承不起陛下和本公子的恩典。”
卓南微微蹙眉。
那奴隸雖然沒有被立即處死,但是在這種天氣被綁起來在外面罰跪,死亡不過也就是早晚的事。
而且,人被綁在神廟之外,即便是真的死了,也不算在神廟中殺生。
卓南眼底閃過怒意。
這人好狠辣的心,竟打定主意要在他們跟前處死自己奴隸,偏生讓他們只能無能爲力的看着。
謝昭臉上卻看不出喜怒。
她慢吞吞牽着馬兒走近山神廟,將馬兒牽到避風的馬鵬處。
然後拆下馬背上放置的凍硬了的生鹿肉,旋即笑嘻嘻走向寺廟另一頭的卓南。
“兄臺,常言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咱們連續兩天相逢,可見緣分不淺啊。”
卓南蹙眉看了她一眼。
他本想開口趕她離去,讓她今晚不要留在山神廟過夜。
畢竟方纔那邯庸貴族看她的眼神,實在是令人作嘔。
但是想到方圓百里的草場荒無人煙,夜路風寒想必謝昭也無處可去,於是卓南便嚥下了話頭,默默沒有作聲。
謝昭旁若無人的放下小行囊和水囊,彷彿絲毫沒有感受到周圍的暗潮洶涌。
她小聲問:“兄弟,山神廟裡不能殺生,那能烤肉不?”
卓南欲言又止的看了她一眼,慢慢吐出兩個字:
“.不能。”
謝昭嘟嘟囔囔的嘆了口氣,認命般的再次直起身子,準備拿起肉出去烤。
然後便聽到那邊北朝邯庸貴族大漢,故意大聲道:
“來人!把火升起來,將帶來的山羊和烤饢都烤了!本公子餓死了!”
他手下的隨扈立刻大聲應是,便開始準備烤羊。
他是故意的。
山神廟裡按理說可以生火取暖,但不能烤肉。
當然,烤肉罪不至死,不過若是被部落中主管祭司的主事看見,是要扣罰大量金銀抵罪的。
但是這北朝邯庸貴族此時就是故意跟卓南對着幹,仗着此處山神廟位於荒郊野外,附近部落主管祭司的人一時半刻還管不到他頭上。
謝昭頓了頓,用餘光瞄了瞄一旁不動如山的卓南。
見他沉默着沒有說什麼,便試探着問:
“那要不我也”
在廟裡烤了得了?
卓南清冷又不失溫度的視線轉向她,謝昭本以爲卓南會冷冷吐出兩個字“出去”,沒想到他卻淡淡說道:
“不必,只要心中有大慈悲,便是在這神廟中烤肉,神佛也不會怪罪。”